“為什么?”莉茲問道。
“什么為什么?”
“之前在地下基地,你在那么危險的情況下都敢回頭…為什么還是不愿做‘優秀水銀針’呢?”
見莉茲似乎非常在意這個問題的答案,赫斯塔也收起了自己玩笑似的口吻,開始認真地思考這個提問。
“也不是不能做,就是…更喜歡在這里生活吧。”赫斯塔撐了個懶腰,“千葉小姐第一次帶我去老城區‘白輪船’的時候,我遇到過一個女孩子…”
當赫斯塔說話的時候,莉茲轉頭望向了她。
黑暗中,赫斯塔就躺在離她幾公分遠的地方,當她發出一聲長嘆或是長音的時候,莉茲能感覺到一些撲面而來的暖風。
這情景驟然令莉茲回想起從前與家人躺在一起悄悄話的情形,幾乎激起她一陣戰栗。
赫斯塔仍沉浸在她的回憶中,她講述著那對在雨中走進“白輪船”的母女——女孩腳下明亮的棕紅色布洛克皮鞋,母親肩上掛著皮革制的小提琴琴盒,光是看見它的紋路,赫斯塔就能想象出它摸起來的感覺。
女孩的抱怨——自己年邁的小提琴課老師,好友之間無法插足的新話題,違背約定沒有帶她去看新年話劇的爸爸…在赫斯塔聽來都充滿了新奇。
還有那一天,當女孩離開的時候,她母親為她買的那個水果塔還剩下一大半,她們誰也沒有想到要將它打包帶走,就那么直接留在了客座的桌子上。
越是回憶,赫斯塔腦海中涌現的細節就越多。她并沒有細想為什么自己會對這對萍水相逢的母女印象如此深刻,只是饒有興致地將那些她感到有趣的畫面,事無巨細地講給莉茲聽。
“你會拉小提琴嗎,莉茲?”赫斯塔忽然問,“莉茲?”
莉茲如夢初醒,“…我?哦,我不會。”
“小提琴難學嗎?”
“難,”莉茲肯定地答道,“我媽媽會拉,小時候她教過我一段時間,但那實在太枯燥了…當時我太小,沒有耐心。你是想學小提琴嗎,簡?”
“嗯。”赫斯塔點點頭,“那天從‘白輪船’出來的時候,我問千葉小姐,水銀針有沒有可能回到普通的生活中去…她說沒有。”
赫斯塔看向莉茲,“你說,真的沒有嗎?”
莉茲笑了起來,“不知道。”
“笑什么?”
“你知道嗎,簡,我小時候,大家問我長大了以后想做什么,我每次都會答,‘水銀針’。”
赫斯塔屏住了呼吸。
“為什么?”
“因為那個時候,我覺得水銀針是個完美的職業。”
赫斯塔揉了揉耳朵,用更加不解的聲音重復道,“…哪里完美?”
莉茲掰著手指,輕聲開口。
“首先,水銀針任期內的報酬非常豐厚,而且永遠不會失業,你永遠不用擔心連著一兩年的荒年就沒飯吃,或是過了某個年齡就被解雇。我在阿斯基亞的時候見到過好幾個上了年紀的水銀針,他們已經不再直接參與對螯合物的作戰了,但仍以各自的方式活躍在與螯合病有關的其他領域。
“即便說,你時運不濟,在25歲前就犧牲了,ahgas的撫恤金也足以讓你的家人安度余生。
“第二,水銀針們一生的目的都非常明確——消滅螯合物,讓螯合病從這個世界上消失。這是一個…氣勢恢弘的理想。
“我在阿斯基亞見過很多英雄,也見過很多醉生夢死的混蛋,比英雄和混蛋更多的,是生活在荒原上的無名之輩。無名,不是說他們沒有姓名,而是他們的姓名不會流傳下去,最多過上幾代,就被忘卻了。
“阿斯基亞的東墓園有很多墓群,有些你能看出它們曾經的顯赫,但如今衰草覆蓋,風蝕雨刻,連墓碑上的字和年歲都看不清了。
“歷史明明是由無數無名之輩共同締造的,我們生存的這個世界也正由他們組成堅固的基石,但這些人,往往也是在動亂中最早被拋擲,在平定后最快被遺忘的人。每當我想到自己也會步他們的后塵,就會有一種強烈的、想要抓住什么的沖動…你有過這種感覺嗎,簡?”
赫斯塔搖了搖頭。
“總之,在當時的我看來,水銀針唯一的缺點就是不公開招募,誰也不知道水銀針們究竟是被如何選拔出來的。”
莉茲笑了笑,“這些念頭,我和我祖母簡單說起過,當時她為我非要當一個水銀針的念頭感到驚異,等聽完我的理由,她哈哈大笑,然后和我說了一句話。”
“什么?”赫斯塔問。
“她說,在維柳欽斯基荒原的最南端,有一座戍衛戰爭紀念碑,上面有一句碑文,在十四區好像非常有名。”
莉茲頓了頓道,輕聲道:“‘最高尚的人,接受最殘酷的試煉,最純粹的理想,總以最沉重的代價實現’。
“…她老人家拿這句話問我,‘莉莉婭,你做好準備了嗎?’”
赫斯塔聽見莉茲尾音中輕微的顫抖,她什么也沒有說,安靜地抱住了莉茲。
莉茲的眼淚打濕了赫斯塔的肩膀,赫斯塔輕輕拍著她的背。
盡管此刻赫斯塔并不完全明白莉茲說的這些話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她確實感受到一些磅礴又沉重的東西似乎正從黑暗的角落里呼嘯而來,壓向她的心口,壓得她喘不過氣。
“還有其他辦法嗎?去前線的辦法。”赫斯塔小聲問,“你的子彈時間時長足夠,應該還有一些余地?”
莉茲搖了搖頭,“不會有用的,這件事的問題不在別的,在我。”
赫斯塔望著莉茲,此刻她實在想說些什么,又實在不知該說什么。
莉茲擦去眼淚,又笑起來。
“要我說,真正的英雄人物,不管在怎樣的位置上,都會發出她自身的光彩。”莉茲低聲道,“不管是在作戰部隊,還是在后方,我都不會讓自己被埋沒的…你說得沒錯,簡,宜居地也很好,我先去烏連,如果以后你要過來,那我們又可以一起工作,一起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