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一章 在這樣的情況下,地方官員幾乎是在馭鬼者手下掙扎求生存,很少談得上風骨、地位。
龐清曾經也是這樣膽顫心驚的生活,此時貿然遇到趙福生這樣與他印象中截然不同的馭鬼者,竟然隱隱還有些不大習慣的樣子。
他的反應讓龐知縣不由想到自己曾經也服侍過幾位馭鬼者,正心生感慨之際,卻見堂弟強忍內心情緒,眼眶微紅,低聲道:
“大人說得對,貧民經不起引誘,如果得知運送的是糧食,難保他們不起異心。”
他說道:
“但這些政務歸我堂哥管理,我不便插手,我只從賬房說事。”
他突然一掃先前的萎靡,背脊挺直了些,眼神有些熱切:
“大人有意要修葺寶鼎巷,想要重建鎮魔司的一部分府衙、房舍及大門,這一部分的開支我再三盤算,初步預估是在兩萬五千兩銀子。”
這一部分支出,還是建立在鎮魔司的主體框架不變為主。
“其中經過與雜役中的工匠交談,我算了一下,至少需要準備木料五百根,以及一部分石材。”
龐知縣介紹來的這位堂弟確實是個可用的人。
他原本非賬房出身,對于修葺房舍也是一竅不通,但能在接手這件事后迅速整理出方程,可見是下了一定功夫,要將事情辦好的。
趙福生贊賞的看了他一眼,點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石材方面因為運輸困難,如果對外購買,可能會消耗額外的人力、物力,算下來得不償失。”
他說道:
“如今已經十月中旬,已經不是農忙時節,許多民眾閑賦在家,不如大人下令收購石材。”
這樣一來,一部分民眾可以賺錢補貼生計,同時也可以減少一部分人作奸犯科。
龐清看了趙福生一眼,補充道:
“依我以前經驗,到了冬季的時候,盜竊及斗毆等案件會增多,與其讓他們鬧事,不如給這些人找個事干。”
他說完之后,得到趙福生的點頭示意,明顯精神比先前更加振奮,又道:
“再則就是缺失的木材。”
“萬安縣并不是產木料的源地,這一部分木材是需要向外購買的,大人不如先將糧食暫且存下,招攬人手后先買運木材,一來可以使得鎮魔司盡快修葺,二來也可以約束這些臨時招攬來的民眾,逐步培養忠誠,后面再運送糧食時,可能更加順心。”
說完,龐知縣也補充道:
“到時隊伍可以以有威望的人領頭,將錢交到他的手上,料想其他人不敢出亂子。”
龐清的想法穩妥。
趙福生的主要目的在于打開萬安縣如今封閉的局面,與外界商人有往來。
至于交易的是糧食還是木材,她并不在意。
“可以。”她點頭:
“到時可以讓鄭河、古建生帶隊。”
她腦海里迅速想出了適合的人選,龐知縣聞言大喜。
“如果有鄭副令出馬,那自然是可以鎮壓刁民的。”
鄭河馭鬼在身,本身就令普通人畏懼,有他在,就是帶的隊伍內魚龍混雜,也出不了亂子。
龐清也是一喜。
他來鎮魔司不久,但對于鄭副令的威名也是有過耳聞的。
這位寶知縣鼎鼎有名的馭鬼者,沒想到放棄了升任將級調任往州府的機會,甘愿跑到一個朝廷放棄的小縣任令使。
當龐清來到萬安縣,得知鄭河這位曾經的鄭副令在趙福生手下當差時,格外的吃驚。
不過高興之后,龐清又有些忐忑:
“這樣的差事,鄭副令愿意去嗎?”
馭鬼者大多桀驁不馴,行為乖戾、任性。
趙福生讓他經商,說不定他會認為受到羞辱,說不定表面答應,心中憤怒,會將怒火發泄給下頭的人。
“問題不大。”
趙福生笑了笑。
鄭河雖說馭鬼多年,但不是傻子,心里很清楚哪些事能辦,哪些事不能辦。
更何況與辦鬼案相比,出行經商雖說不如為官體面,但卻勝在安全。
像鄭河這樣險些從鬼門關走過一趟的老油條,應該清楚哪個事情更好辦。
“我的話他不會拒絕。”趙福生對此很有自信。
“那就好。”
龐清松了口氣。
他擔憂鄭河懷恨在心,不敢找趙福生麻煩,事后如果知道是自己獻策,會對自己多加刁難。
解決了買貨領頭人的問題后,龐清的思維轉得很快:
“大人,五百根木材不是小數目,與我們相鄰的益州則是盛產木材。”
他說著說著,竟笑了出來:
“而徐州與益州之間則有白陵江相連,如果走陸路,這木材運送可非易事。”
此時道路艱難,尤其入益州之后,山路崎嶇難走,許多深山老林,若非當地人,一鉆入其中便要迷失方向。
“相比之下,水路就方便多了。”他眼里閃著精光,整個人精神煥發:
“不如讓鄭副令帶隊輕裝簡行出發,到了益州當地后,便向當地商人購買木材,可以暫時以高價購買,但是條件則是讓他們自己雇傭貨船。”
龐清不愧是曾經一縣之尊,此時說起經商,也是頭腦轉得很快:
“我大膽提議,我們可以在此期間再雇傭一批人手修貨港碼頭,等船到之后,卸貨之時向這些貨船收錢。”
“…”趙福生神色嚴肅,點頭:
“是個好辦法。”
到時這些貨商來都來了,定會交錢。
“不過這個錢也不宜收得太高,如果宰得太狠,他們下回恐怕不來。”
趙福生這話一說完,龐清眼睛一亮:
“但也不能收得太低,修碼頭的錢總得找個出處。”
羊毛出在羊身上。
“而且這個收的卸貨錢得好好合計,最好保持在讓他們來這一趟小賺,但如果算上回去的行程,又得略有些雞肋之間。”趙福生露出一絲略有些狡黠的笑容。
“大人高明。”
龐清贊了一句:
“這樣一來,這些商人如果想要回本,勢必得將回去的貨船裝滿。”
要想裝滿貨船,商人們就會在萬安縣采買。
“可惜我們縣中暫時沒有特色物品。”龐知縣遺憾道。
“先拿之前收上來的一些絲棉麻布等抵湊作數,百姓民間,一些編織的物件也都低價購買。”趙福生說著,突然想到了五里店屯的情況。
屯鎮上的百姓衣不蔽體,面黃肌瘦,看上去過得很艱難。
當時她離開后,讓周松處理蒯良村的事,處理完后回萬安縣向她回話,至今周松仍然沒來。
她正想著事,龐知縣聽了她的話則猶豫道:
“大人,這是朝廷稅收,如果挪用——”
“怕什么?”
趙福生笑了笑,看向龐知縣:
“我們是被放逐之縣,暫時不能向朝廷上稅納貢,后面如果朝廷來人,到時一切再商議,反正有我在。”
她的話給了龐知縣極大的底氣,龐知縣點頭:
“一切照大人的話辦。”
“不過我們這一次重開商貿,有些錢能收,有些錢不能賺。”趙福生收斂了笑容,正色道:
“賣的如果只是尋常物品,可以適當將價格放低,頭回虧本,主要是為了讓這些商人下回能再來。”
她的話令得龐清一連怪異的偷偷看了她好幾眼。
趙福生的來歷不是謎。
在這個鬼案頻發的時代,讀書不是唯一的生路,反倒馭鬼者這樣擁有了非凡力量的人物則凌駕于一切之上。
龐清最初對趙福生的印象是出身低微的鄉下女孩,因差陽錯擁有馭鬼力量,掌控了一個縣。
雖說龐知縣將她吹得天花亂墜,但龐清一開始并不是完全相信,他唯獨因為龐知縣的一句話而動念:趙福生實力強橫,愿辦鬼案,且情緒穩定,暫時沒有失控風險。
到了萬安縣后,龐清發現一切果然如堂兄所說,這位大人脾性真誠直接,既有馭鬼者威嚴,卻又沒有陰冷詭異的壓迫感。
直到今日聊起經商,龐清才發現她思緒轉得很快,談起經商貿易,并沒有因此接不上自己與龐知縣的對話,反倒對這樣的場面似是十分習慣,隱隱掌握了主動權。
他心中好奇,但又不敢多問。
之后幾人又商議了一番修葺碼頭事宜及一些其余雜事,龐清的工作量極大,急于去盤點預算,因此先行離開。
等他走后,龐知縣也坐不住了,他也還有不少公務要辦。
“上回大人提到過招攬人手從黃崗村、封門村附近入手,我近來正在令當地屯鎮的人清點百姓戶籍、名冊。”
說到這里,他露出頭疼的神情:
“近幾年朝廷的差事越發不好干了,許多良田荒了,不少刁民落草為寇,無糧無錢便出來打家劫舍,許多村莊十室九空,一些戶籍早就空了,根本對不上號。”
而朝廷的稅收則是按照戶籍來。
萬安縣近些年鬼案鬧得十分嚴重,大權又握在鎮魔司令司手上,這些令司大多命短,在生時暴征狂斂,根本顧不上民生。
縣里的戶籍命冊,還是四十多年前整理過了,名錄、人數及田地早就不準確。
但按照朝廷規則,稅收的數目則按名錄算。
這樣一來就麻煩了。
龐知縣與趙福生相處了一段時間,對她性情也有幾分了解,此時壯著膽子打趣似的訴苦:
“以黃崗村為例,四十七年前,村中共有967人,這些人一共需要上交稅銀——”
他熟悉的報出一連串的數字:
“但這個戶籍名冊肯定不準確。”
這樣的時代人的壽數短暫,許多人已經死了,新生兒未必能在短時間成長為勞動力,但稅賦如山,村里的人仍要按照967人的稅額照繳。
一部分人逼于無奈,逃入深山落草為寇,剩余的村民則要負擔起更重的稅賦。
如此一來,便形成惡性循環。
“很多人根本不信官府的檄文,近來招納壯丁的事情不順,一部分人認為這是官府的陰謀,只是想騙他們下山將人抓捕歸案。”
龐知縣說到正事,臉上露出痛苦之色:
“而且不少人開始搗亂,往檄文處潑灑大糞,散播謠言,說是官府要征稅。”
百姓愚昧,許多人不明就里,聽到謠言便開始攜家帶口的逃躥。
提起這些事,龐知縣的臉色異常難看。
“有沒有考慮過找個當地人打破這個僵局?”
這是龐知縣的任務,趙福生倒沒有因為計劃被打亂而惱怒。
她深知萬安縣的情況非一兩天惡化造成,要想將其治理,也不是短時間內就能調整過來的。
只是龐知縣為她干活,她便索性出言開導了他兩句。
龐知縣恭維道:
“大人說得不錯,我開始也是這樣想的,我找了個姓郭的當地人,想請他幫忙拉攏幾個附近威望較高的村老作保——”
他說到這里,又開始皺眉:
“開始他做得不錯,哪知昨天他托人捎口信給我,說是這個事兒他做不來,讓我另外再找人。”
趙福生眉頭一下就皺了起來:
“你找人辦事,給錢了嗎?”
“給了。”龐知縣知道趙福生的為人,不敢怠慢,他一見趙福生皺眉,立即起身回話:
“給了三百錢,說了讓他幫忙說合封門村的村老及黃崗村的一部分人,他答應得好好的。”
“那他收了官府的錢敢反悔?吃了熊心豹子膽?!”趙福生的臉色沉了下來。
萬安縣的府衙庫房空空,龐知縣再是能干,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趙福生接管鎮魔司時,萬安縣的府衙差役們已經好幾個月晌銀發不出來。
她拿到士紳們的贊助后,一筆銀子就送到了府衙,解了龐知縣之難。
可以說如今的萬安縣開銷都是她的錢!
有人竟然敢拿了她的錢不辦事,真是反了天了!
趙福生一拍桌子:
“這樣的惡劣風氣可不能漲了,如果他沒有理由,將這姓郭的先抓起來再說。”
龐知縣還是第一次看她沉臉發怒,一時被震住,反應過來之后有些不知所措,還沒說話,趙福生自己略微冷靜了片刻,來回走了兩步,抹了下額頭:
“他說反悔的原因沒有?”
龐知縣后背發麻,額頭冷汗一下就沁出來了,答道:
“他倒也不是存心的,托人送話來時,說的是他家里有人失蹤了——”龐知縣此時感應到趙福生給人的懾壓感了,連忙回話。
說完,又補充了一句:
“如果他沒有撒謊騙人的話,便是情有可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