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內,戰況逐漸分明。
北豐秦以一敵三,仍占據上風,將三名兇神逼得節節敗退。
江晨觀察著那三人的武技身法,總覺得有種似曾相識之感,回憶片刻之后,喃喃道:“風雨樓的殺手?”
他從這三人身上看到了幾位老朋友的影子,聽說自從白鬼愁出走之后,血肉怪物「紅煞」、鬼影子「黑煞」、赑風使「紫煞」也跟隨他一起叛逃了,風雨樓在平息動亂之后,又推出了新的「絕命五煞」,也許就是眼前幾人。
一名殺手發出嘶嘶怪笑聲:“北豐秦,你真的不想拯救你的新娘子嗎?只要加入風雨樓,你就有機會改變過去,阻止那場血色婚禮,挽回那位蕭姑娘,你難道不想試試嗎?”
江晨聽到這里,不由豎起了耳朵。
他聽說北豐秦的新娘子在兩年前就死了,死在了成親的婚禮上,現在應該爛得只剩骨頭了吧?這樣一個死人,難道還能救活?不會是亡靈法術吧?
只聽北豐秦淡淡地道:“往事已矣。”
殺手冷笑:“往事已矣,可你卻還是不能放下,兩年過去了,你依舊忘不了她!你發誓終生不會再娶,那么多女孩子對你暗送秋波投懷送抱,可你連看都懶得看她們一眼!你這一生都被那位蕭姑娘困住了,她的死是你一輩子的夢魘,你為何不嘗試著打破這個魔咒?”
北豐秦道:“她不是魔咒,我也無需放下。”
“真的不是魔咒嗎?你還記不記得她死在你懷里的時候,是多么屈辱,多么絕望?她是被你的親哥哥逼死的,當著那么多親朋好友的面含淚自盡,那時候她是懷著什么樣的心情?對于一個女人來說,那是何等悲慘的結局,你真的不想改變這一切嗎?”
江嫣和蕭凌夢并排坐在青石上,兩腳踢著水花,一邊閑聊著,一邊等待山風將身上的水吹干。
“什么?北豐秦是你姐夫?以前從來沒有聽你說過!”
“算半個姐夫吧,他跟我姐姐沒有正式拜堂,婚禮當天我姐姐就死了,這件事鬧得沸沸揚揚,我家里也覺得很丟臉,不肯認他這個女婿。”
“那你呢?以前在星院見面的時候,你們倆好像也很生疏的樣子,你心里還在怨他嗎?”
“算不上怨吧…其實我跟他本來就不熟,甚至我跟蕭落雁也不熟…她雖然是我同父異母的姐姐,但分別在兩個家庭長大,從小見面次數不多,關系挺疏遠的…”
“他們的婚禮邀請你了嗎?”
“嗯…”蕭凌夢明媚的眼眸似乎蒙上了一層陰影,“那天我也在,但我寧愿我沒有收到邀請,那天的事情真是太可怕了,我連續做了好久的噩夢…”
江嫣的好奇心已經完全被吊了起來,卻顧及到蕭凌夢的心情,不好追問太緊。
蕭凌夢閉上眼睛,黑暗中仿佛又浮現了那張臉,那張美麗卻蒼白、屈辱、悲傷、絕望的臉,她姐姐蕭落雁的臉。
她忍不住打了個哆嗦,輕輕靠在江嫣身上,才獲得了些許溫暖。
沉默良久之后,她用一種低沉的語調,緩緩道:“成親之前,我姐姐就跟北豐秦私定終身了,該發生的都發生了,這雖然于禮法不合,但也算不上什么太大的事…”
江嫣點頭:“沒錯,這算什么事。”
“她懷上了北豐家的血脈,想把這個好消息在成親的當天告訴北豐秦。那天在那么多親朋好友的祝福下,她和北豐秦說著悄悄話,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北豐秦,他要做父親了!本以為北豐秦會欣喜若狂,但結果恰恰相反,北豐秦的臉色當即就變了…”
江嫣奇道:“難道你姐姐懷的不是北豐秦的種?”
蕭凌夢表情沉重,微微點頭。
她想到那時的情景,不由心生恐懼,緊緊抱住了江嫣的玉臂。
江嫣愈發驚奇了:“那她怎么敢說出來?覺得北豐秦肚量特別大,連這種事情都能忍嗎?任何一個男人都容忍不了的吧?”
蕭凌夢長長地嘆了口氣:“不,北豐秦雖然察覺到不對,但也沒有馬上說出來。也許,他是真的能忍受這種事情的。是我姐姐發現他臉上的表情不自然,一再追問,才逼他說出了真相——他其實一直遵守著禮法,并沒有碰我姐姐,真正占有我姐姐的,其實另有其人…”
“什么人這么大的膽子?連「東海麒麟」的女人都碰?活膩歪了嗎?對了,你姐姐難道就沒發現不對嗎?連枕邊人的身份都辨別不了?難道那家伙擅長易容?”
蕭凌夢語氣沉重:“也不能怪她…北豐家的兩兄弟,樣貌身材都頗為相似,如果在昏暗之處,很難看出他二人的區別…”
江嫣倒抽一口涼氣:“是北豐丹?這狗曰的東西,真該死啊!”
蕭凌夢抓著她手臂,渾身顫抖:“我姐姐是絕頂聰明的女子,很快就猜到了真相,當眾質問北豐丹。北豐丹作為北豐秦的哥哥,自然也參加了婚禮。在我姐姐的追問下,他當眾承認了自己的所作所為,還說是我姐姐自己弄錯了人,主動親近他,他也只是順水推舟、將錯就錯…”
“遭瘟的狗東西!真該死啊!”
“一切真相大白,可我姐姐卻再也沒有面目活下去,于是她拔出了簪子…”
想起那噩夢般的一幕,蕭凌夢抖個不停,再也說不下去了。
江嫣輕輕拍打她的脊背,撫慰她的心神。
幽蘭寺中,三名殺手仍在以言語擾亂北豐秦的心神。
“光陰長河未必不能逆流,過往之事未必不可追,我們樓主說了,只要你愿意付出代價,就能逆轉那個結局,救回你的愛人,難道你就不想試一試嗎?”
“我聽說你為了救活蕭姑娘才答應成為御前第四騎士,可那個小女皇也不過是在騙你,死人就算復活了,也不過一具行尸走肉,想要讓她復生的唯一辦法,就是改變過去,讓她逃脫命定之死!”
“世上唯一能幫你的,只有樓主!”
“北豐秦,這是你最后的機會!”
三人的車轱轆話,連寺外的江晨都聽得有些厭煩了。
北豐秦淡淡地道:“樓主既然這么厲害,為什么追不回一個白鬼愁?”
三名殺手頓了一頓,才道:“非不能也,不值而已。”
“連他的親兒子都不值,那么我又值什么?”
沉靜的話音飄在空中,北豐秦的攻勢驟然轉疾。
他雙掌拍出,掌力浩瀚如海,一浪接一浪,余勢不斷,連綿不絕,剎時主宰了整個戰場。
正是「東海麒麟」的成名絕技——滄瀾掌!
周圍十丈盡化為一片海浪濤濤、風雨茫茫之地,巨浪翻騰,波濤洶涌,欲將人間傾覆。
三名殺手被這股排山倒海的掌力挾裹著,只覺站立不穩,好似泛舟于驚濤駭浪之上,縱然是上三境的高手,也身不由己地踉蹌著,被迫朝無邊汪海中心的巨大漩渦中投去。
面對如此無可匹敵的偉力,三名殺手各自做出了不同的反應。
其中一人正面迎上那片驚濤駭浪,腳下重重一踏,化為一條乘風破浪的箭魚,手中長劍凝成一道孤銳鋒芒,如霜如冰,如電如箭,破開重重風浪,一往無前地朝北豐秦心口刺去。
他心知無路可退,要跟北豐秦拼命!以命換命,也在所不惜!
另一人口中發出野獸般的咆哮,嬌小的身軀釋放出猶如厲鬼似的暴戾氣勢,周身生騰起黑色火焰,身形在黑火中拔高、膨脹,由一個嬌小姑娘轉眼間變成了浴火而生的丈二魔神,氣勢洶洶地掙脫了海浪的挾裹,然后…轉身大步向外逃去。
“什么鬼?”
遠處觀戰的江晨大跌眼鏡。他看到這小姑娘變身的氣勢如此暴烈雄壯,還以為她也是要跟北豐秦大戰一場,沒想到她變身只是為了逃命。
最后一人的身影在海浪中扭曲起來,迅速變得黯淡虛無,失去了原本的色彩,由實轉虛,化為了一條淺淡的影子,如同幽靈一般消融在夜色中。
——三人之中,有兩人選擇了逃跑!
留下來拼命的那個劍士無疑成了最冤的冤大頭,但他既然選擇了出劍,就絕無反悔的余地。
哪怕是死,也要沐浴著敵人的鮮血去死!
“喝啊——”
劍士怒吼出聲,殺意勃發,鋒芒暴漲,劍氣沖霄,此時揮出的一劍,或許便是他終此一生最巔峰的一劍。
北豐秦不閃不避,右掌泛起淡淡的瑩白光輝,樸實平淡地向前推出,勢頭沉穩,并沒有任何出奇之處。但遠處觀戰的江晨卻知道,任誰敢小看這平凡一掌,都會被那海潮般的浩瀚掌力碾碎。
只此一掌,便叫那沖霄劍氣戛然而止,天地歸于寂靜,一切鋒芒都消弭于純凈的雪白之中。
那本該驚天動地的巔峰一劍,那燦若流星的驚艷弧光,竟被北豐秦一把攥住了!
劍士怔在當場。
這把名為「斬鐵」的寶劍之鋒利,沒有人比他更清楚。
吹毛斷發、削鐵如泥這種形容,不足以描述這把寶劍威力的十之一二,就算是金剛體魄,也難以抵御。
但,北豐秦,怎可能只憑一只肉掌…
劍士的決意,他的膽魄,他的劍心,都因這一掌而支離破碎。
北豐秦注視他片刻,忽然出聲道:“得罪了!”
半空中突然傳來一聲輕哼:“磨磨唧唧,婦人之仁。”
北豐秦臉色微變。
自開戰以來,縱然被三名上三境殺手圍攻,北豐秦的臉色也不曾改變,卻因這個人的到來,而生出一絲…警覺。
實在是因為這個人的氣勢,太過于驕橫跋扈,太過于霸道狂妄,太過于肆無忌憚!
他的氣勢好像遮蔽了天空,好像籠罩了大地,好像在藐視一切眾生,好像要將整座山峰踏平,好像要將寺廟踩在腳下!
身處寺廟之內,北豐秦也難免生出一種好像要被踩一腳的感覺,是以本能地警惕。
但他看到那條驕狂身影的時候,卻不得不承認,此人的確擁有目空一切的資格。
惜花公子!
原本在《英杰榜》上,只比北豐秦高上一名,現在看來,他已經跨過了那條神人之界,登頂成圣了吧…
大殿前的僧人齊齊抬頭,望著那條突兀出現的人影,感覺眼珠子好像被刺了一下,竟有種不能逼視之感。
如同烈日當空,凡人無法直視。
那是神佛嗎?
殿內的許遠山猛然打了個哆嗦,心頭徹底被恐懼所填滿。
他來了。
他的劫數來了!
這些螻蟻的心思,皆不在江晨眼內。
他之所以現身,是因為看到兩名殺手即將逃脫,而北豐秦還在磨嘰,才忍不住親自出手。
仔細算來,江晨與風雨樓之間,間接結下的梁子可不少,以前他是疲于奔命,現在既然有能耐報仇了,又恰好撞上了,當然要殺之而后快!
“出來吧!”
江晨瞧向某處,隨意打了個響指。
那處原本空無一人,空氣卻忽然扭曲起來,如同水面蕩起圈圈漣漪,接著就見一個扭曲的身形踉蹌而出,逐漸凝實,跪倒在地上,不住咳血。
這名身法詭異的殺手,雖然如同幽靈一般捉摸不定,但遇上掌控空間的江晨,正是碰到了克星。
“還有一個,別跑!”
剩下那名化作丈二魔神的女子,雖然聽到了江晨的命令,但不但沒有停步,反而愈發迅疾地沖向山下。
她所經之處,地面上留下了一朵朵黑色火苗,像是兩行足跡,久久沒有熄滅。
江晨冷哼一聲:“耳朵聾了嗎?”
女子魔神置若罔聞,兩腳重重一踏,就要躍下山崖,然而身在半空,她的心臟卻驟然一陣抽搐,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攥緊了。
——這種大禍臨頭的危機感,帶來了死神降臨的氣息。
緊接著,她聽見了身后傳來的怪異聲響。
好像是海潮之聲,又如萬馬奔騰,如悶雷轟鳴…
不!這是——拳頭破開空氣的聲音!
也是死神降臨、她在人間所聽見的最后聲音!
下一瞬,她的魔神之軀就被一只拳頭擊穿了!
黑色魔焰四濺,她的身軀散為四截,迅猛地墜落山崖。
“轟——”
整個山谷都在回蕩著她墜入地獄的回音。
江晨一去一回,轉瞬又出現在寺廟中,仿佛從未離開過一般。
只有山峰戰栗、寺廟顫抖的余震,喻示著女子魔神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