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沙邪君沉聲問:“這些都是一百年前的陳年舊事了,你怎么知道得如此清楚?”
雪真搖頭:“玄黃天下的一百年,對于極樂世界來說,也不過區區數年。她是我的徒兒,明明悟得大道,卻被奸人蒙騙,誤入歧途,身死道消。我這個做師父的,看到她以前走過的每一步路,留下的每一處痕跡,何嘗又不是心痛又懷念…”
陸沙邪君臉色微變:“你這妖婦,好大的口氣,敢稱無浮禪師的師父!”
雪真輕輕吐出一口氣:“你學了無根門的絕技,也算是我的徒子徒孫,我就讓你好好看看,真正的無根劍法應該是什么樣吧!”
遠處天邊燃起了火光。
大半個王城都陷入混亂之中。
一支支禁軍隊伍沿街馳騁,可還是攔不住滿街哭喊逃竄的人群。
這些人都是權貴們的家眷,從來都是錦衣玉食,絕對想不到自己會有家破人亡的一天。
金吾衛也礙于他們的尊貴身份,不敢下狠手,以至于半天壓不住場面。
當朝宰相的兒子、大將軍的子侄、大司馬的家眷…一個個平時難得一見的大人物,此時卻像下賤的流民一般四散逃難。
而大司馬、太傅、侍郎這些朝廷大員,竟一個個被刺殺。
金吾衛和天外天再厲害,也無法同時保護所有官員的府邸,只能護住少數幾位重臣,其他人就只能聽天由命了。
誰也沒料到,當那些泥腿子江湖人潛入王城之后,第一個遭殃的,竟然是天街公卿!
朝廷馬踏江湖之后,終于迎來了江湖的反擊。
血與火,死亡與殺戮,是王城今晚的主題。
這一夜注定要被載入史冊。
躲在深宮之中的長樂公主,即便隔著重重圍墻,也仿佛能聽到幾條長街之外的廝殺和慘叫聲。
她一個人縮在床頭,面容蒼白,神情恍惚,瑟瑟發抖。
“為什么…為什么會這樣…”
長樂公主怎么也想不明白,局面為什么會演變到這個地步。
她是幻真洞天中的持鏡者,一直暗自以一個江湖人的身份自居。
她喜歡江湖。
少年白衣仗劍,縱酒狂歌,快意恩仇,橫刀躍馬,鋤強扶弱,任俠義氣,自由不羈…這是江湖最令人神往的地方。
長樂公主偶然間得到了一面鏡子,能夠進入幻真洞天的茅屋,與「天外天」的大俠們一起商議匡扶正道、懲奸除惡的大事,這讓她欣喜若狂,從此一發不可收拾地迷上了江湖。
她對江湖上的俠客魔頭們和他們的成名絕技如數家珍,對于正道十三派和北海魔教的恩怨了如指掌,對于陸沙邪君九敗于「鐵匠」公孫錘的故事津津樂道,對于正道少俠與魔教圣女相愛相殺的糾葛感慨不已…
她自認為是天潢貴胄中唯一一個行走江湖的女俠,也是江湖上身份最高貴的公主,就算是魔教圣女都比不上她。
王城里流行斗將——江湖上每一場比斗,在王城的貴人看來,就跟斗蛐蛐一樣,雙方押注,小賭怡情,博人一笑。
長樂公主就是這些賭局背后的莊家。
她憑借著靈通的江湖消息在王城中賺得盤滿缽滿,也曾用這筆錢回報江湖——她買下一柄最鋒利的神劍,遣人送給了自己最欣賞的白衣少俠。
雖然那位白衣少俠在兩年前的日月崖一戰中死了,也并不影響長樂公主繼續喜歡江湖。
白衣少俠沒了,還有橫空出世的女子魔頭江嫣,她是那么霸道張揚,不可一世,目空一切,在日月崖上大殺四方。她讓長樂公主知道了,原來女子也可以活得這么快意精彩!
所以長樂公主很快“移情別戀”,迷上了那位女子魔教教主。
可那位魔教教主就像流星一般,絢爛地劃過夜空之后,就失去了音訊。這讓長樂公主失落了好久。
但長樂公主依舊愛著江湖。
當紫涵在幻真洞天找到長樂公主,要她提供王城禁軍的布防圖,長樂公主一口就答應下來。
長樂公主一向對江湖中人都抱有好感和同情心,不忍心見到他們的俠氣和意氣在朝廷大軍的鐵蹄下灰飛煙滅,更何況,紫涵還捎來了江嫣的問候,短短一句話,就讓長樂公主的心臟像初戀少女一般砰砰直跳。
“我是江嫣,我知道你是誰,我需要你的幫助。”
長樂公主毫無抵抗力地獻出了布防圖,她也猜想過江嫣可能會以此做文章,比如潛入王城挾持某位皇親國戚、甚至進宮刺殺皇帝之類的,但她絕沒想到,事實到來的這一天,會是如此血腥,如此殘酷。
她顯然不知道在另一座天下,有個成語叫“葉公好龍”。
刀光劍影,鮮血與慘叫,才是更真實的江湖。
長樂公主的江湖夢在今晚破滅了。
一夜之間,朝廷官員死傷大半。
參與行動的三千江湖高手,也在金吾衛和天外天的追捕下死傷了近三成。
這是一場兩敗俱傷的戰爭。
坐在棋盤兩端的棋手,都在焦躁地等待最終的結果。
小皇帝沒有睡,江嫣也沒有睡。
紫涵比江嫣更加焦慮不安,連替江嫣按摩的雙手都微微顫抖。
她忽然臉色大變,手上情不自禁地加重了力道,引來江嫣一聲輕哼。
“說吧,什么壞消息?”
紫涵深吸一口氣,嗓音仍止不住顫抖:“陸沙邪君的原話:咱們敗了,有叛徒泄密,朝廷早有準備,楚大俠已經戰死了,兄弟們折損大半,要不要讓剩下的兄弟都撤出去?”
江嫣眉頭一皺:“楚大俠死了?哪來的消息?真的是陸沙邪君說的?”
紫涵心神震顫之下,連話也說不清楚了:“可能應該…也許…是吧…我再問問他…”
“算了,你把手鐲給我,我自己去問。”
江嫣摘下紫涵的玉腕上的碧綠手鐲,一縷神念探入其內,心思一沉,便已來到幻真洞天的茅草屋內。
屋中只有一人,頭上戴著玉簪,正好奇地打量江嫣。
“紫涵姑娘,怎么又回來了?”
江嫣開門見山地問:“你不是陸沙邪君!你是誰?沈玉關還是小皇帝?”
戴玉簪者面色微微一變,語氣中也多了幾分笑意:“原來是你,江教主,是你親自來了,幸會幸會。”
江嫣不客氣地道:“原來是小皇帝,堂堂九五之尊,居然親自來傳假情報,未免太跌份了吧?”
戴玉簪者搖搖頭:“皇帝就皇帝,為什么要加一個‘小’字。難道只因為朕年輕,就小瞧朕?”
江嫣冷冷地道:“因為你太小了。”
戴玉簪者忽然醒悟過來,她說的小不是指年紀,而是其他方面,霎時面紅耳赤,胸口一悶,一股逆血直沖腦門。
龍有逆鱗。
身為真龍天子,小皇帝的逆鱗從來無人敢碰,直到今天,竟有人當面撕開他的逆鱗!
如果是在皇宮中,這個人一定會被千刀萬剮,凌遲處死!
只可惜,這家伙雖然近在眼前,卻是可望而不可即。
小皇帝雙手狠狠攥緊,仿佛要撕爛某種物事。
他長吸了一口氣,才將那股攻心的怒火壓下,緩緩說道:“很快,朕就會親自向你證明的。”
“證明你有多小嗎?”江嫣嘴角仍帶著輕蔑的笑。
這笑容深深刺痛了小皇帝的眼睛,險些又沖昏他的理智,花了他好一番工夫才平復下來。
“你身為江湖魁首,既然親自來見朕,朕就給你講一個故事,關于朝廷與江湖的故事。”
“哦?說說看。”
“百年以來,朝廷與江湖之所以相安無事,是因為本朝太祖皇帝與無浮禪師的一個約定。”
江嫣聽到“無浮禪師”的名字,便收斂起輕慢的表情,正襟危坐,擺出認真聆聽的姿態。
不單單是因為無浮禪師乃是玄黃天下的第一位飛升者,更因為他與浮屠教的淵源。
江嫣一直懷疑,無浮禪師是浮屠教派遣到玄黃天下的第一位探路者,百年前無浮禪師打破虛空白日飛升,也第一次打通了從玄黃天下前往西天極樂世界的道路——釋浮屠對于玄黃天下的布局,正是從無浮禪師開始的!
小皇帝徐徐說道:“一百年前,是一個大爭之世,天下大亂,世家割據,軍閥混戰,烽煙四起,千里血染,適逢天災,民不聊生,悲聲載道,餓殍遍野。
“為了終結亂世,時任武林盟主的無浮禪師輔佐本朝太祖舉兵起事,歷經三年,終于奪得天下。
“無浮禪師知道自己功高蓋主,會引來太祖的猜忌,于是自囚于升龍寺坐枯禪,不再過問世事。
“可太祖仍不放心,派出黑衣樓三百六十五位刺客去殺他。那一戰極其慘烈,三百六十五位黑衣刺客擺出了周天封神大陣,血流成河,雙方激戰一日夜,鮮血都漫出了寺外。
“次日,金吾衛統領前往升龍寺查看戰況,只見黑衣樓三百六十五位殺手皆死盡,無浮禪師毫發無損,獨自一人盤坐在血泊之中參禪。
“金吾衛統領見狀大驚,跪倒在地,無浮禪師提出江湖與廟堂百年之約,要他轉達給太祖皇帝,然后飛升而去。
“自此以后的一百年,朝廷再也不過問江湖之事,‘江湖的歸江湖,廟堂的歸廟堂。’這句祖訓代代相傳,直到今天,恰恰過了一百年。
“如今,百年之期已過,也該是到了天下一統的時候!”
江嫣摩挲著下巴道:“難怪,一百年來應該有不少像你這樣野心勃勃的皇帝,居然都忍住了沒動手,是害怕無浮禪師從天而降,報復你們吧?而你,應該早在許多年以前就開始為今天做準備了吧?顧秋之所以會找上日月崖,也是出于你的安排?為了找一個開戰借口,連親爹都獻祭了,你可真是夠狠啊!”
小皇帝淡淡一笑:“誰愿意自己的頭上總是有一個太上皇呢?他雖然不是皇帝,可他是天上謫仙,他說什么朕都得聽著,聽了這么多年,也覺得有些煩了,正好用他來試試這座江湖的成色。沒想到你竟能殺了他,倒是一個意外的驚喜!你做得好啊,做得太好了!而朕也終于有理由向江湖開戰!這一切,多虧了你的配合!所以,朕很欣賞你!朕要娶你做朕的皇后!”
江嫣搖頭嘆息:“顧秋恐怕到死都不知道,他連報仇都找錯了人!文香樓是你燒的吧?蔡府滿門也是你殺的吧?可憐顧秋被你玩弄于鼓掌之間,到死都是個糊涂鬼。”
“他早該飛升了,像無浮禪師一樣,留下一段佳話,也省得日久相看兩厭。可他戀棧不去,朕只好送他一程。”
“你真是太孝順了!得子若此,夫復何求!”江嫣笑容諷刺。
小皇帝淡淡地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朕乃天下共主,本就不受世俗禮法的約束。不管是誰,只要是阻擋在朕前面的,都該以死謝罪。”
“這么說來,我是第一個該死的。”
“你雖然該死,朕卻不想讓你死。你如果死了,朕會少了很多樂趣。”
“你覺得很有趣?”江嫣的聲音低沉幾分,“你把這當成一場游戲嗎?”
小皇帝微笑:“本來就是一場游戲。從顧秋出發開始,朕就在猜測你的反應,猜你能不能殺了顧秋,猜你怎么應對二十萬大軍,猜你會不會孤注一擲…你是這場游戲的主角,你一定要平安無事。幸好,你每一次都沒有讓朕失望。”
江嫣冷冷地道:“照你這么說,我走的每一步棋,都在你的預料之中?吹過頭了吧?”
“等你入宮見到朕的時候,就知道朕有沒有吹牛了。真是期待那一天呢…”
江嫣冷笑:“你這么厲害,難道就沒有算到我會攻入你老巢,把王城殺得人頭滾滾?”
小皇帝笑得愈發從容自若:“你手里的那張禁軍布防圖,是長樂皇妹給你的吧?朕早就知道,她就是幻真洞天中的持鏡者,一直跟江湖中人眉來眼去。朕就將計就計,來一個甕中捉鱉!”
江嫣臉色微變:“你怎么會連布防圖的事情都知道?這件事除了我和她兩個人…而且你對幻真洞天居然如此了解…”
她腦中靈光一閃,倏然明白過來,“你就是幻真洞天中的最后一人——那個戴瓔珞的家伙!”
六人之中,戴瓔珞者說話最少,來歷最為神秘,一直以無名小卒自居,就連江嫣也沒猜到,他居然會是當今皇帝!
枯滅法師干什么吃的,竟把瓔珞交到這種人手里!他簡直就是江湖最大的叛徒!
不過,也不一定是枯滅法師的錯…江嫣很快想到,既然小皇帝很早就盯上了江湖,那條瓔珞很可能是被他搶來的。
現在回過頭來看這個幻真洞天,還真是臥虎藏龍:武林盟主,魔教教主,邪道第一人,皇帝,公主…再沒有哪個組織的陣容,能比他們更豪華了吧?
如果大家都能坐下來好好說話的話,整個天下的局勢,其實就由他們幾個人說了算吧?
只可惜,立場相悖的幾人,如果都各自揭開面具偽裝的話,是根本不可能坐在一起心平氣和地說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