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在皇宮中的君臣,也能感受到蒼穹中孕育著的蒼茫恐怖的浩劫氣息。
“這是怎么回事?天要塌下來了嗎?”
“上天發怒了!我們觸怒了上天!”
“快保護陛下!”
宮女太監亂成一鍋粥,千牛衛也人心惶惶。
小皇帝陰沉著臉,坐在龍椅上,問道:“蕭慶那邊還沒有消息嗎?”
孫重回稟:“之前派去了三批傳令兵,都還沒有回來,興許是被那些江湖叛賊阻截了,老臣剛剛又派出了三批。”
太后怒罵:“那些江湖草寇,賤種亂黨,好大的膽子!若抓到他們,哀家要將他們千刀萬剮,頭顱筑成京觀!”
她雖然疾言厲色,語氣卻微微顫抖,全沒有往日高高在上的從容與淡定。
習慣了深宮中頤指氣使的奢靡生活,一旦遇到超出控制的場面,也會像尋常人一樣慌亂失態。
“是!老臣已派人加強巡邏,一旦抓到江湖叛賊,立即交由太后和陛下發落!”孫重大聲道。
他心里沒有說出來的是,如果那些信使不是被江湖武夫阻截,那麻煩就更大了。蕭慶那邊的兩萬禁軍很可能已經失去了控制…
事實上,那三批信使現在也的確是跟兩萬禁軍在一起,跪伏在升龍寺外。
“一點動靜都沒傳過來?就算是兩萬頭豬,也該鬧出點動靜吧!”小皇帝憤憤地一巴掌拍在龍椅上。
周圍的宮女太監們心驚膽戰,生怕被遷怒,無一人敢大喘氣。
小皇帝忍不住再度來到幻真洞天的茅屋中,向江嫣詢問:“那邊的情況到底怎么樣了?”
江嫣沉默了許久,沒有說話。
小皇帝的一顆心懸了起來。
自從登基坐上龍椅之后,他以為自己再也不會有這種任人擺布的無力之感了,一步步走來,他已是執掌千萬人生死的皇帝,君臨天下,主宰眾生。然而此時此刻,局面已經徹底失控,他只能無力地坐在深宮之中,等待著命運的宣判。
君心難測,天心更難測。
漫長的等待中,縱然身為九五之尊,也與普通人無異,一樣焦躁,一樣不安。
小皇帝的身子不自覺地向前傾,輕聲追問:“江仙子,你聽得見嗎?”
江嫣抬起眼皮,緩緩道:“沈玉關會死。”
小皇帝一喜:“我們贏了?”
“會贏。”
“好!朕就知道,沒有人能夠沖出兩萬禁軍的包圍圈!”小皇帝興奮地一握拳,忽然注意到江嫣的平靜,心思也跟著轉動起來,“仙子是什么打算,進宮與朕面談嗎?”
江嫣淡然道:“先別高興得太早。劫云還沒有散,躲在天門外的那幫禿驢,未必肯善罷甘休。”
“劫云?”小皇帝猛然想起王城上空那片孕育著恐怖雷光的浩劫烏云,“你是說,沈玉關想要飛升?”
“不,他拒絕飛升。”江嫣搖頭,“他想把武運和龍氣留在人間,等待后來者繼承他的遺志,再度劍指諸天神佛。可惜,諸天神佛未必會讓他如愿。”
小皇帝皺起眉頭:“如果他不飛升,會怎么樣?能逃過這場天劫嗎?”
“他選擇的是一條死路,逃不了,諸天神佛也不會讓他逃。”
小皇帝先是一喜,又察覺到江嫣的言外之意,皺眉問:“除了你之外,還有別的神佛想分一杯羹?”
他忽然察覺到,沈玉關竊取龍氣的理由,恐怕不只是謀反篡位那么簡單。
江嫣道:“當然不止我一個。你的寵妃雪貴妃雪真,不也算一個嗎?”
“雪真已經逃了。”小皇帝心中的不祥之感越來越強烈,“你說她也是天外的神佛?”
“她是不動明王的乩童,算半個吧。你有沒有臨幸過她?半佛的滋味,是不是跟別的女子不一樣?”
“朕…沒感覺出來。”
“噢,我差點忘了,你是‘小’皇帝,有心無力,只可遠觀,不可褻玩。”江嫣嘲諷地笑了笑,“一個雪真你都吃不下,還想拉我進宮,真是人菜癮還大。”
小皇帝面紅耳赤,但無法反駁。
他知道江嫣已有遍觀人間的偉力,只要皇宮里有人提到她的名號,又恰好談起小皇帝的逸事,這些深宮秘聞統統逃不過她的耳朵,反駁也是無用。
升龍寺。
遮天蔽日的烏云中電閃雷鳴,皆化為沈玉關這一刀的背景。
夜帝刀法最后一式——「斬天一刀」!
人刀合一,逆沖而上,漫天雷光遮不住那道直指蒼穹的刀光,萬頃暴雨仿佛受了無形力量的牽引,沖向半空中的江嫣身影,形成一個倒懸于天空的巨大漏斗。
刀氣從下逆斬而上,似要撕裂這片天空,將之一分為二。
寒意襲面,江嫣雙瞳凝縮,揮擺衣袖,連刺三劍,非黑非白的劍影平靜刺出,將身后雷霆電閃的背景都融入黑暗之中。
那柄無所畏懼的狂刀,頃刻便至她面前,寒光將她的面孔分成明暗的兩半。
刀劍相擊,卻無半點聲息,絢麗到了極致,卻又幽魅得近乎幻影,不在此世、不在彼世、不在過去未來。似已超脫苦海,人間磨滅。觀于寂滅,亦不永滅。
一切在剎那的時光中化為寂靜。
這一瞬,沈玉關自靈魂深處生出悚然的震怖感,神識提升到極致,方能勉強看清,江嫣所刺出的這一道朦朧劍光,實則是無數劍氣凝聚、威力蓄積到了極致的表現。
黑暗的寂靜背景只維持了一息,便又恢復了沉沉陰云中雷電交加的景象。
劍光過處,勝負已分。
三千里逆流而上的斬天絕刀,竟被那如虛如幻的劍氣所阻截,再也無法寸進。
沈玉關的臉色在雷光中慘白一片。
他睜大眼睛,仿佛看到了蒼天在上,高不可攀,無法以肉眼捉摸,超出凡俗理解,令他整個人都僵在了半空。
“這是什么劍法?”
江嫣回答:“枯木。”
“好劍法!”
話音落下,沈玉關的眉心、咽喉、胸口,同一時間迸出鮮血。
剛才那一瞬間的交鋒,他已被江嫣刺中三處要害,若不是金剛體魄,根本就無力說出那兩句話。
他緩緩閉上眼睛,整個人仿佛放松下來,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他已盡力。
他已揮出最后一刀,也是生命中最圓滿、最無懈、最玄妙、最驚艷的一刀。
他已聞道。
朝聞道,夕死可矣。
他不飛升,不茍活,揮出此刀,見識此劍,已心滿意足。
他心中已無掛礙,無念無波之際,只見一道燦爛的雷光撕裂了烏云,從云端劈下,縱貫天際,狠狠擊中大地。
天劫已至。
悶雷炸響。
滾滾雷聲在天地間回蕩,仿佛在為他送行。
耳畔仿佛聽見江嫣的嘆息聲:“世人不知你,但至少我會記得你,是為何而死…”
這些都跟他沒有關系了…
沈玉關嘴角的那一抹微笑,忽然僵硬。
生命的最后一瞬,他驚恐地發現,在那雷蛇纏繞的烏云深處,一只巨大的金色手掌穿越了天門,挾帶著令眾生窒息的恐怖威勢,朝人間緩緩砸下。
那是什么東西?
天外的…神佛?
為什么會在這時候?
祂們一直在等我渡劫飛升?
沈玉關的意識已經開始模糊。
他仿佛已處身于一個風雨飄搖的午夜,天地一片漆黑,耳畔電閃雷鳴,而他只是疾風驟雨中一株苦苦掙扎的弱草,恍恍惚惚地看見一尊金色的佛陀朝他露出了猙獰的笑容。
最后占據他眼簾的,是一片恐怖的金紅,抽空了天地間一切色彩,唯有那純粹的金色,如淵如獄,令他魂飛魄散。
遙隔兩條長街,兩萬禁衛之外,一身素白衣裳的雪真踩在油紙傘上,凌風而立,廣袖翻拂,雙手飛快地掐著法印。
一個個金色梵文在她身前排開,形成一圈圈金色光輪。當她口中梵音唱誦聲念到激昂處,王城下的眾生都沉浸在佛陀的威嚴和慈悲之中,梵唱聲壓過了暴雨和驚雷的聲響,貫徹天地,飄上云端,恢宏浩大。
那充滿威嚴的咒聲,不是來自于雪真,而是出自云端天門外的佛陀口中——是佛在誦念真言!
萬里烏云,皆被佛光映成了金色。
此時隨著沈玉關死去,被龍氣壓制的兩萬禁軍終于獲得了喘息之機。但還沒等他們緩過神來,剛一抬起頭,就被天空中的雷劫與佛光驚得肝膽俱裂。
“天上是什么東西?”
“天門開了!佛祖要下凡了!”
“佛祖保佑!佛祖保佑!”
禁軍們再度下跪,磕頭不止。
唯獨有一人注意到了兩條長街之外的雪真,冷冷地瞥去一眼。
“我早就在找你了,你還敢送上門來!”
江嫣腳步重重一踏,身形如電掠起,飛出升龍寺外,從禁軍們頭頂上踩過,橫貫天空的森寒劍芒直取雪真頭顱,口中暴喝更勝過頭頂炸響的雷鳴和云端飄渺的佛音:“妖尼姑,納命來!”
雪真驚醒過來,抄起油紙傘轉身就跑。
她的身法輕盈又迅捷,借著油紙傘飄向半空,像一朵蒲公英,晃晃悠悠,飛向王城之外。
可她又怎么快得過第十四境巔峰的江嫣。
沈玉關已死,江嫣毫無疑問就成了此方世界的天下第一。
雪真跑到一半,心中突然悸動,猛然回頭,便看見了那一襲凌空飛斬而至的驚艷倩影。
——和那一道驚虹掣電般的冰冷劍光!
盡管早有預料,但這一劍真正到來之時,雪真亦體會到了心臟驟停的感覺。
電光火石之際,她爆發出了平生所有的潛力,以不可思議的姿勢偏轉身軀,同時右臂以一種完全超出了常識的詭異角度反折回來,一瞬間從油紙傘中抽出“傘中劍”,揮舞出無數劍影,堪堪攔下這一劍,借著油紙傘的掩護,身子往一旁飄去。
江嫣如影隨形地跟附上來,魚腸劍如驚鴻冷電,一閃即逝,切開油紙傘,切開陰陽,切開雪真的素雅衣衫,也切開了她的皮肉,灑出一蓬鮮血。
雪真惶恐不已,不顧傷勢,再度提氣逃竄。
江嫣腳步輕盈一動,素手揮轉,劍華如月,萬點粼光浩淼相隨。
雪真連招架的勇氣都沒有,拼命躲閃,身形如幽靈般在劍光中翻轉挪移,肢體隨意彎曲成不可思議的角度,躲過了一道又一道劍光,卻也被劃開了一道又一道傷口。
一劍,兩劍,三劍…轉眼間,江嫣出了四十九劍,其中有三十六劍被雪真躲開,另外十三劍刺中了雪真身軀。
雪真渾身染血,原本素雅的身姿早已狼狽不堪,被江嫣一步步逼入絕路。
“嘶”的一聲輕響,她后肩的衣衫被劍光撕開,一陣涼意透骨滲入后心,令她的身子霎時凝固。
魚腸劍尖已沒入她后心半寸。
只要江嫣的手腕輕輕一送,就能讓雪真西去拜佛。
所以,雪真一動也不敢動,生怕江嫣一個手抖,送自己歸西。
“不跑了?”江嫣一只手搭在雪真肩膀上,再向前捏住她的下巴,將她的臉慢慢往后扳過來,“你現在是雪真,還是不動明王?”
雪真眼神閃躲,不敢與她對視,嗓音微微顫抖:“雪真。”
“我就知道,不動明王他老人家應該不至于弄得這么狼狽。”江嫣咧嘴一笑,“時間緊迫,三個問題,我問你答,說一句廢話就死。”
雪真忙不迭地點頭,表示明白。
江嫣問:“你什么時候成了不動明王的乩童?”
“三年前,趙滿倉飛升的時候,我剛從長生鎮逃出來…嗚!”
江嫣強行合上雪真的嘴巴,打斷她的回答,飛快地問出第二個問題:“不動明王現在還能附到你身上嗎?”
雪真使勁搖頭:“不能,拜你所賜,所有寺廟的佛像都被搗毀,明王沒有了香火,能夠乩身的時間很短,今天已經用掉了最后一次…”
江嫣打斷她:“最后一個問題,不動明王還交代你做什么?”
“沒了。明王說,只要召來祂的真身,就還我自由…”
“嗯。”江嫣點點頭,“我問完了,你可以說遺言了。”
雪真表情哀怨,一滴眼淚從眼角滑下。
此時,兩人的面孔皆已被云端上金色的佛光映得晶瑩發亮。雪真的那滴眼淚,更是玲瓏剔透,惹人憐惜。
她粉嫩的嘴唇輕輕蠕動:“我…我已經跟祂兩清了,再也不會為祂賣命了,能不能饒了我?”
江嫣微微一笑,忽然伸手在她脖頸上一拉,便拉出了一條金線項鏈,最末端的吊墜赫然便是一尊法相莊嚴的不動明王佛像。
“你說你跟祂兩清了,為什么還留著祂最后一尊佛像?我給過你機會,三個問題,你騙了我兩次,所以,你只能死。”
雪真大駭失色:“我——”
才說了一個字,胸口便一涼,她低頭看去,染血的劍尖已從前面透了出來。
她臉上的哀怨,也盡數化為慘笑。
她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
從第一次在長生鎮看到江嫣的時候,她就打心底里生出一種“遇到天敵”的感覺,從此她無時無刻不想找機會殺了江嫣。
可惜,多次籌謀都落空,而如今不祥的預感終于變成了現實。
她終究死在江嫣劍下。
這是她注定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