熒惑猛提一口氣,再度揮劍。
沖鋒的號角吹響,戰鼓擂動,鋒芒攢射,八百白袍在虛空中齊聲吶喊。
漆黑的雷霆在天穹中瘋狂飛旋,再驟然爆開,直透虛空,掩蓋了天地間所有的色彩。
而佛陀也從塵土中爬起,挾無量佛光,迎向那片暴烈無邊的劍陣。
武圣戰佛陀!
天空忽明忽暗,黑雷與佛光交織,鐵騎與僧兵廝殺。
白露城中,就算是垂髫的孩童,也能感受到東方那股熾烈蒼茫的霸氣和煞氣,修為愈高者,就愈是喘不過氣來。
尉遲雅嗅著那煞氣之中傳遞過來的大漠風沙,輕聲問道:“熒惑回來了,他也會回來嗎?”
“他當然會回來。”一個熟悉的嗓音,從尉遲雅背后響起。
尉遲雅捂著胸口的黑色羽毛,眼眶霎時濕潤。
她緩緩轉身,看向那個雖僅別五日、卻如同久違的身影,嘴唇蠕動幾下,似有千般言語,卻終只化為了一聲輕嘆。
“抱歉,白露城…”
江晨微笑著打斷她:“你已經完成了任務,剩下的交給我吧。”
希寧躲過「元帝」傀儡的一擊,抽空瞥來一眼,冷冷地道:“你們兩個能一會兒再閑聊嗎?這邊還打著呢!”
朱雀卻笑道:“沒關系,畢竟小別勝新婚,多給他們一點時間吧。”
她這一分神的工夫,卻被「元帝」一拳擊中,如出膛炮彈般倒飛出去,后背嵌入城墻中。
“小雀兒!”尉遲雅驚呼。
江晨拍了拍尉遲雅的后背,越過她,大步上前。
尉遲雅的脊背不由自主地繃直。
即便只是“被一個男人拍背”這樣簡單的動作,對她來說也是極為陌生的。身為大將軍,她是眾將之首,無人敢冒犯虎威。從來只有她安撫別人,沒有人能夠安撫她。
她望著江晨的背影,忽然有一種輕松之感,好像卸下了渾身重擔,終于不用再獨自背負沉重的枷鎖,整個人都好像輕飄起來。
這段時間她一個人要撐起白露城,實在太辛苦了。也許,她也需要這樣一個人,就像她的士兵需要她一樣,為她指明前路,為她撐起天空。
她輕輕嘆出一口氣,曾經對眼前之人的怨恨、藏在心中的委屈和不平,不覺間消散了許多。
她輕輕擦拭眼角,在心里默默地說:這一次,就當我們扯平了吧。
江晨正要走向那尊「元帝」傀儡,卻在半途頓住,皺著眉頭望向邊上的一個紅衣童子。
紅衣童子慌忙低下頭,掩飾掉眼中的怨毒之色。
江晨問道:“轉輪王?你怎么在這?”
紅衣童子嘴唇動了動,低聲道:“是地藏大人…”
話未說完,忽覺臉上一痛,只聽“啪”的一響,他已挨了一耳光,整個人都被抽得離地飛起,像陀螺似的旋轉幾圈,才摔回地面上,半邊臉頰高高腫起。
江晨收回手掌,淡淡地道:“我討厭你的眼神。”
紅衣童子眼中瞬間閃過諸多復雜的情緒,驚怒恨懼,不一而足,使得那張青腫的臉愈顯扭曲。
但他終究不敢直面江晨的視線,藏在背后的手掌死死攥緊,垂著眼皮道:“小圻該死。”
一句話說完,血絲就順著他的鼻孔、嘴角往下淌。
遠處的希寧大怒道:“姓江的,打狗也要看主人!”
江晨的嘴角微微翹起:“要不是看在你面上,他現在已經是一具尸體了。是不是,小圻?”
紅衣童子恭聲道:“多謝江公子手下留情,小圻謹記在心。”
“下次再向我齜牙,我就要吃狗肉了。”淡淡地撂下一句話,江晨身形一閃,已出現在戰場中。
“小圻遵命。”紅衣童子始終低頭,久久保持著恭順的姿勢,不敢再朝那邊多看一眼。
他已經深切地體會到,此時的江晨,與他噩夢中的那個江晨,已經截然不同了。
他已是自己無法直面的恐懼!
“砰!”
一聲悶響,「元帝」傀儡如被炮彈擊中,魁梧的身軀拋飛數十丈遠,撞碎了城垛,摔出城外。
它還沒有落地,已被江晨趕上,在半空中挨了無數拳頭,周身發出爆竹似的噼啪聲,接連不斷,響成一串。
“砰砰砰砰砰砰…”
拳頭砸在肉體上,一個呼吸的工夫,已經砸了數百拳。
兩條人影終于分開,「元帝」的身軀重重摔入尸鬼群中,砸出一個直徑兩三丈的巨大深坑,滾滾煙塵之中,被它擦碰到的尸鬼皆化為齏粉,再也沒有什么東西能站起來。
江晨的身影一閃,飄入更遠處的尸鬼陣列中,如同一顆砸入黑色水面的石子,蕩起一圈圈漣漪。
所經之處,給那片黑色潮水劃出一道道裂痕,轉瞬又合攏。
“這家伙好像更強了。”朱雀瞇著眼睛道。
希寧摩挲著光潔的下巴,緩緩點頭:“上次在西城擊殺一尊陰煞傀儡,他出了兩千三百七十二拳。這一次,他只出了三百二十三拳。”
“這么厲害?已經是武圣了吧?”
“那倒不一定。”希寧想起當初笄禮宴會上江晨死活不肯拔劍的一幕,牙根又有些發癢,“那家伙未必肯踏出那一步。”
江晨在黑色潮水之中來回穿梭。
像是在大海中捕撈一根丟失的金針。
雖然沒有尸鬼能靠近他周身三尺之內,但來來回回徒勞往返,也讓他心中平添了一分焦躁。
城頭上的希寧撇了撇嘴:“雖然武藝更強了,但有勇無謀的本性還是沒變,無頭蒼蠅一樣亂撞。而且…”
說到此處,她的臉色忽然變了變,“蠢貨,跑進埋伏圈了還不知道!”
語聲在夜風中傳開的同時,她已一腳踏出,踩在黑蓮之上,駕著一縷陰風,衣袂飄飄地往戰場中趕去。
江晨已在黑色潮水中停下了腳步。
他揉了揉眉心,略感意外地環顧四周,驚嘆道:“這么多?”
濃霧之中,緩緩走出十余道身影。
或高或矮,或胖或瘦,身形各異。
唯一的共同點,就是他們身上的幽冥煞氣格外濃郁,每一個都有七階以上的水準。放在其他地方,每一個都能成為鎮壓一方的絕頂高手。
被這么多高手同時鎖定了氣機,就算是江晨,也感覺一陣胸悶。
十二位玄罡,就算放到整個天下,都是一股舉足輕重的勢力。
“十位幽冥長老,全都到齊了?神海呢?教主大人在不在?”
江晨的視線從這些人身上一一掃過,尋找那位至關重要的幽冥教主。
他在北盟城聽何自在說起過,幽冥教自教主以下,還有十大長老,兩尊護法鬼將,加上一尊名為「元帝」的陰煞傀儡,和何自在本人,一共十五位玄罡以上的超級高手。
現在何自在已死,「元帝」被自己親手砸毀,那么還剩下十三位高手,眼前只有十二位,還有一位藏在何處?藏起來的那位,應該就是神海了吧?
這位幽冥教主果然極度謹慎,哪怕是將敵人困死在埋伏圈中了,還是不肯冒一絲風險露面。
“教主,在嗎?出來聊聊吧,有什么話不能坐下來好好說呢?”江晨的聲音漫過整個戰場。
他心中確實對神海的背叛深感疑惑,好端端的,那家伙為什么要背叛?何自在的死會不會也與他有關?林曦應該留下了控制他的后手了吧,他就不怕「青冥魔女」秋后算賬?
至于會不會是林曦背叛自己,這種可能,江晨根本沒有想過。
忖思間,眼前的十位幽冥長老同時開口道:“我一直在等待一個機會。可惜公主殿下還留下了何自在這個欽差,如果不是鐵穆突然殺上門來,我恐怕永遠也等不到這個機會了。”
江晨道:“什么機會?自由嗎?”
十位幽冥長老同時陰冷一笑,不同嗓音的笑聲混為一處,煞是瘆人:“不,是殺你的機會!”
江晨疑惑道:“我跟你有仇?我倆見過嗎?”
十位幽冥長老異口同聲地發出狠厲的嘶叫:“雖然沒有見過,我卻恨不得喝你的血、吃你的肉!我乃地藏之子!我混進幽冥教,當上這個狗屁教主,就是為了親手殺你!”
江晨“哦”了一聲,轉頭望向從半空落下的那個腳踏黑蓮、衣袂飄飄的白衣菩薩,問道:“你啥時候有了這么大的兒子?”
希寧沒好氣地道:“剛生出來的!”
說話間,十位幽冥長老進一步逼近,周圍的煞氣也愈來愈濃烈,幾乎形成了實質性的漩渦,從四面八方席卷過來。
江晨和希寧兩人仿佛處于風暴的中心,不能動彈半分,只要踏出一步,就立即會被狂暴的颶風撕碎。
站在獵獵凄風中,江晨也沒了說笑的心思,感受著周圍滲透骨髓的陣陣寒意,感慨道:“好重的陰氣!”
希寧淡淡地道:“這座九陰絕陣,就是專門為你準備的陷阱。就算是武圣,在絕陣中的戰力也要大打折扣,何況你還不是武圣。”
在一股股陰風的侵蝕下,希寧的眼角、鼻孔、嘴邊滲出縷縷鮮血,臉色也一片慘白,正逐漸向死人靠攏。
這并非是她在陰風中受傷,而是顯出了地藏的本相,以此來爭奪幽冥領域的控制權。
江晨瞥了她一眼:“看你這副慘樣,到底行不行?”
希寧沒有反駁,她的臉色越來越凝重,越來越難看,越來越像死人。
七竅流血,烏青的嘴唇,慘白的臉…如果她這時候閉上眼睛躺下來,十個人中至少有九個人都會認為她是一具尸體。
在這種領域的爭奪上,江晨也沒法直接出手幫忙,只能為希寧加油鼓勁:“加把勁!你是堂堂地藏,可不能輸給你兒子!”
“閉嘴!”
江晨看了看四周,情況貌似不是很好。
濃郁的煞霧已完全將視野遮蔽,晦暗、污濁、沉悶、腐臭、詭異的氣息充斥著整個空間,一個個陰魂在霧中顯露出各種扭曲猙獰的形狀,時而張牙舞爪,意欲啃噬活人的血肉,時而哭泣哀嚎,懺悔著自己的罪孽。
眾鬼物兩種截然不同的姿態,就是希寧與那暗處的幽冥教主神海爭奪領域的表現。
怪異凄厲的哭泣聲與貪婪猙獰的嘶吼混雜在一起,聲聲刺入耳膜,揪人心腸。
以江晨的眼光來看,希寧完全處于下風。
具體表現就是,越來越多的鬼怪停止了哭泣,露出青面獠牙的丑陋鬼臉,嗷嚎著撲來。
當然,這些鬼物一靠近江晨,就被他周身的「玉清造化神雷」余勁轟得粉碎——張雨亭以造化雷池淬煉了江晨整整三天,他現在每一寸肌膚都殘留著玉清神雷的靈力余波,就算他站著不動讓這些鬼物來咬,都沒有哪只鬼咬得動。
但鬼怪們卻悍不畏死,明明看到前面的同類一個個化為了飛灰,后面的鬼怪們仍爭先恐后地涌上來,如同飛蛾撲火,前仆后繼。
不計其數的鬼怪,密密麻麻,層層疊疊,無休無止,沖刷著江晨的護體清光。
在那股污臭穢惡之氣的沖擊下,江晨瞇起了眼睛,正色道:“你還需要多久?”
希寧結印的雙手微微顫抖,艱難地道:“我被反制了…地藏的位格,原來我只得了四成,他得了六成…他的位格…在我之上…我也要成為…這絕陣的一部分…”
江晨揉了揉額角,長長吐出一口氣:“你到底是來幫忙的,還是來添亂的?”
希寧的嗓音越來越不連貫:“你要…盡快毀掉…陣眼…我把位置…告訴你…”
江晨豎起耳朵,正要聆聽她的高見,這時卻忽然傳來一陣蒼涼的簫聲。
那簫聲從鬼怪的獰笑與悲鳴聲中響起,飄飄渺渺,時而蒼茫悲涼,時而尖利高亢,虛幻迷離,動人心魄。
傳說每逢十五月圓之夜,神海都會對月吹簫,他的簫聲神乎其神,能讓所有含冤而死的尸體都聞之起舞…
簫聲中,希寧拼命地張嘴,卻再也發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節。
看到這一幕的江晨,無奈地嘆了口氣:“傷腦筋。”
他忽然出手,一把將希寧挾起,正處于地藏本相態的希寧立即被他身上的玉清雷勁所傷,吐出一大口鮮血,卻也由此掙脫了束縛,像是獲救的溺水者,大口大口地喘息。
兩人一頭撞入煞霧深處,四方茫茫,目不視物。
江晨忽然一拳擊出,伴著嘹亮的龍嘯之聲,沛然無匹的拳勁破開濃霧,將一名意圖偷襲的幽冥長老轟飛出去。
那幽冥長老的脊椎彎折成了一個恐怖的形狀,身子在半空就斷成了兩截,內臟灑了一路。
但他落地之后,兩截身子又很快拼湊到一起,像沒事人一樣站起來,藏入濃霧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