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秀霍然圓睜杏眼:“來吧!我要好好看清楚,你這畜生是怎樣成佛的!”
她終于明白了,外面的魑魅魍魎,僵尸厲鬼,又何及人心可怖!
對上那雙滿是憤恨的雙眼,方靈夏沒來由地生出一股寒意,血氣幾乎無法凝聚。
這種眼神,絕不是之前的阿秀所能擁有的眼神。
恍惚之間,方靈夏仿佛看見了一張張熟悉的面孔,有小倩、芳姑、茗兒…那些過往被他所害的女子,她們臨死之前的面孔,仿佛一一在阿秀臉上浮現。
她們的冤魂,此時聚集到了同一個人的身上,同時露出了痛苦、猙獰、憎惡的表情。
這就是所謂的“眾生相”?
“滴答…滴答…”
方靈夏聽見了液體滴落在地面的聲音。
久違的聲音。
他記得小倩死的時候,他離開房間之前,聽見的就是這樣的聲音。
鮮血從小倩的左臂流下來,一滴一滴往下淌,滴答…滴答…
方靈夏睜大眼睛,終于看清了阿秀身后那一團紅色的虛影,赫然便是那張熟悉的面孔!
一襲紅衣的獨臂女子,站在阿秀身后,朝方靈夏咧嘴一笑,陰森森的滿是惡毒。
方靈夏霎時頭皮發麻,倒退兩步,失聲驚呼:“小倩?”
紅衣小倩露出了兩排白森森的牙齒:“方郎,你終于能看見我了。”
“你…你一直跟著我?”方靈夏想起之前阿秀好幾次提到的“紅衣女子”,背脊嗖嗖直冒冷汗。
小倩幽幽地道:“方郎,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不跟著你還能跟誰?”
方靈夏驚懼地后退,忽然一探手抄起了地上的樸刀,朝小倩腦門砍去。
但小倩只是一個虛假的幻影,樸刀透體而過,砍到了阿秀的肩膀上,鮮血噴涌而出。
阿秀慘叫一聲,眼眶里愈發呈現出血一般的鮮紅。
方靈夏呼呼喘了幾口大氣,忽然放下樸刀,大笑起來。
“你這個死鬼,跟著我又怎樣?你能傷到我嗎?我現在就當著你的面要了阿秀,你能阻止嗎?”
小倩搖了搖頭:“她都傷成這樣了,你還想著侮辱她?就不怕她死在半途嗎?”
“她死了就死了,我就是要她在極樂中死去!”方靈夏越說越亢奮,鼻子里發出粗重的喘息,面孔漲紅,脖子也粗了,“小倩,你好好看著!我要讓她跟你一樣,死在我身前!”
他狀若癲狂,猙獰的表情不似人樣。
“唉,你真是無可救藥…”
小倩幽幽一嘆,打了個響指,無形的聲波傳蕩開去。
“砰!”
巨大的碰撞聲響起,廟門好像被重物砸了一下,所有人心中隨之一震。
“誰在撞門?”方靈夏的興頭被打擾,氣急敗壞地大叫。
墻角里的光頭大漢也警覺地豎起耳朵,面露驚懼之色:“是僵尸來了?快把我放開!”
“砰!砰!砰!”
撞擊聲越來越急促,整座破廟都仿佛震動起來,灰塵簌簌揚揚地落下。
方靈夏的面孔半紅半白,惡狠狠地瞪向小倩:“是你把僵尸引來的?你敢背叛我?”
小倩咧嘴一笑:“方郎,你害我死得那么慘,連全尸都沒有,你知道我等這一天等了多久嗎?還有那些被你害死的姐妹們,她們跟我一樣,也在睜大眼睛看著你呢!”
只聽轟然一響,神廟的大門被撞開,堵在門口的桌椅摔了一地。
木屑紛飛之中,一條人影邁著僵硬的步子走了進來。
那人容貌枯槁,死氣沉沉,拄著一根枯木拐杖,正是之前吃人開棺的麻衣老者。
但他原本的麻衣已經不知去向,瘦小的身材也變得臃腫不堪,渾身上下的血肉都被一張張人臉所覆蓋,仿佛整個人都是由人臉拼湊而成,每一張人臉都鮮活如生,表情詭異扭曲,一眼望去觸目驚心,令人頭皮發麻。
方靈夏聞到麻衣老者所帶來的這股腥臭的惡風,頓時像是被潑了一盆冷水,滿腔的邪火都被徹底澆滅,只剩下徹頭徹尾的寒氣,將他渾身血液凍結。
麻衣老者一步步走來,拐杖拄在地面上,發出“咄咄”的敲擊聲,如同催命的喪鐘,敲打在方靈夏心頭。
方靈夏怪叫一聲,轉身就跑。
他沖到窗戶旁邊,一腳踢翻了堵路的柴堆,正要縱身撞開窗戶逃出去。
但他身在半空,已有一個黑影從窗戶外面爬進來,與他結結實實地撞在一起,兩人都成了滾地葫蘆。
方靈夏在地上翻滾幾圈,翻身爬起來,眼前的場景讓他遍體生寒——一個又一個僵尸以扭曲的姿勢從窗戶爬進來,人擠著人,黑壓壓一片,把出路全都堵死了。
方靈夏渾身戰栗,嘴里發出意義不明的嘶吼,臉上青筋暴露,面色紅里泛黑,已是恐懼到極點,近乎癲狂。
“來呀!你們都來殺我吧!我要弄死你們!”
麻衣老者卻根本沒有理會方靈夏,而是在阿秀面前停住。
他抬起手掌,掌心的扭曲人臉睜開眼睛,定定地打量阿秀,良久,掌心的嘴巴一張一合,發出沙啞的嗓音:“是她?”
一旁的紅衣女子緩慢而堅定地點頭:“是她!”
麻衣老者伸出手掌,向阿秀的咽喉掐來。
掌心的那張人臉張開血口,咬在了阿秀雪白的脖子上。
阿秀嘶聲慘叫,帶著強烈的不甘和憎恨,眼中流下兩行血淚。
她想過很多種死法,唯獨沒有想到,自己會在這種荒野之地,被一個僵尸咬死。
她的嬌軀劇烈顫抖著,渾身都被脖子噴出的鮮血染紅,白衣也被染成了紅衣。
漸漸地,她周身輪廓逐漸模糊,仿佛出現了一層殘影,與她本體分裂,緩緩膨脹成另一個恐怖的身影,約莫有一丈二尺來高,將她整個人包裹起來。
那個虛幻的半透明的紅色殘影,在阿秀的慘叫聲中,越來越凝實清晰,五官逐漸凝聚成型,赫然就是小倩的模樣!
“煐焺,翯唙寗喸,咃呉哛噽…”
麻衣老者全身上下的幾百張人臉,同時發出晦澀沙啞的頌唱聲,混雜在一起,如同在舉行某種邪異的儀式,驚悚又詭譎。
阿秀全身劇痛無比,卻始終沒有死,反而發現自己的感知越來越清晰,好像有什么東西伴隨著這幾百人的頌唱聲灌進了她的腦子里,讓她腦門脹痛,幾欲爆炸。
幸好,就在阿秀感覺腦袋即將爆炸的前一刻,唱誦聲終于停了下來,咽喉處的痛感也逐漸消失。
麻衣老者仍埋在她脖子上,一動不動,幾百張人臉都閉上了眼睛,好像死了一般。
阿秀大口大口地喘氣,只見視野仍是血紅一片,仿佛整個世界都被鮮血染成了猩紅。
“快!放開我!”
隨著阿秀的指令,一只巨大的半透明紅色爪子從她頭頂伸下來,如鬼如魅,指甲尖銳,輕輕一劃,就割破了束縛著她的繩索。
阿秀一把推開已經僵死的麻衣老者,看著眼前的半透明鬼爪,深吸一口氣,再緩緩仰頭,就看到了將自己籠罩起來的那個丈二來高的紅色虛影——果然,是小倩的模樣。
她腦中猛地響起一句話——“惡靈附身,魔影隨行,無間地獄,佛法已成!”
我乃地藏化身!我所在之處,便是無間地獄!
小倩低頭看著阿秀,咧嘴一笑,嘴角頓時撕裂開來,如同厲鬼一般——可她的確是在笑。
“拿起那根拐杖,接下來就是我們姐妹復仇的時候了!”
阿秀蹲下去,扳開麻衣老者的僵硬手指,拿起了那根枯木拐杖。
剎時間,她周身紅光大盛,背后的小倩虛影也凝實如真。小倩雙手一握,手里便多了一柄巨大的長柄鐮刀,兇厲的鋒芒直指前方。
“方郎,我們來了!”仿佛有數十個女聲,同時開口。
被七八個僵尸按在地上的方靈夏,也感受到了那股深入骨髓的恨意,驚恐絕望之下,發出癲狂般的慘叫:“啊啊啊啊!你不要過來啊!”
但那一抹紅色的人影,已穿透了僵尸的包圍,進入方靈夏視野。
“呵呵呵呵呵!方郎,你對我們的情意,莪們怎么能不回報呢?”
紅色惡靈高舉鐮刀,夾帶著死難者的凄愴吶喊,浸染著數十名女子的憎怒悲痛,挾裹著復仇之魂的哀慟執念,朝著那個人神共憎的身影狠狠斬下!
這么多年來的痛苦悲屈怨恨,盡數寄托在這一刀上!
為了這一刀,她們寧愿永墮無間,不得超生!
濃郁的紅光漫過僵尸們的身軀,落在方靈夏身上,將他攔腰斬成兩段!
鮮血噴灑,方靈夏的慘叫無比高亢,幾乎要將屋檐上的瓦片震落。
他一時還沒死,只剩半截身子,仍拼命伸出手臂,以一種扭曲的姿態,在地上奮力爬行。
腸子混雜著其他內臟一股腦兒地流出來,留下一道蜿蜒的路線。
紅衣女子收起鐮刀,盯著垂死掙扎的方靈夏,嘴角露出快意扭曲的笑容:“方郎啊方郎,你的東西掉了!你不是一直引以為傲嗎?快回頭把它撿起來!不然你以后還怎么風流倜儻?”
方靈夏爬出一丈多遠,意識越來越模糊,叫聲越來越虛弱。
“阿秀…救我…”
阿秀冷冷地看著他,鼻子里發出不屑的冷嗤:“你不是要弄死我嗎?來啊!我等你來!”
方靈夏的身子開始抽搐,像蛆一樣在地上蠕動著,拼盡最后的力氣回頭:“小倩…我…好痛啊…”
紅衣女子收斂了笑容,表情陰森可怖:“你知不知道,你把我分尸的時候,我比你現在更痛?”
方靈夏的意識已經模糊,腦袋垂落在地上,喃喃地道:“娘…娘…好痛…”
隨著方靈夏咽下最后一口氣,紅衣女子的身形也漸漸虛化,只剩下一團模糊的影子,越縮越小,最后一點紅光飄入阿秀眉間,消失不見。
阿秀揉了揉眉心,吸了吸鼻子,忽然聞到了一股尿騷味。
她轉過腦袋,猩紅的目光朝角落里的光頭大漢望去。
光頭大漢驚恐欲絕,兩股夾緊,張開嘴巴求饒:“別殺我…求求你…饒我一命…”
他親眼目睹了方靈夏的下場,只嚇得亡魂出竅,屎尿齊流。
阿秀盯著他,又低頭看看自己光禿禿的左臂,咧開嘴露出兩排白森森的細齒:“我的肉好吃嗎?”
光頭大漢涕淚齊出,五官皺成一團,看上去無比扭曲:“我錯了!我知錯了!是姓方的給我吃的!都是他的主意!我只想活下去啊…”
阿秀搖了搖頭:“如果三個人中注定要死一個,為什么非得是我呢?為什么不能是你?為什么不能是方少俠?你們既然吃了我的肉,那么現在被我吃掉,也不該有怨言吧?”
“別吃我!別吃我!”極度恐懼之下,光頭大漢的四肢開始痙攣。
阿秀拄著拐杖,一步一步向他逼近,張開的嘴巴里,潔白的牙齒泛著水光。
“天行有常,報應不爽。你吃了我,我再吃你,這樣才公平,對吧?”
光頭大漢已經全身抽搐,嘴里只發出嘶嘶的抽氣聲,無法成言。
又一股臭氣從他身上傳出來。
阿秀嫌惡地捂住鼻子:“你這樣的臭肉,我實在無法下咽,還是讓別人代勞吧!”
她手中的枯木拐杖重重往地上一點,廟里的僵尸們瞬間都得到了號令,一窩蜂地朝光頭大漢撲去,將光頭大漢埋到了人堆里。
幾聲慘叫之后,光頭大漢就沒了聲息,只聽見僵尸們安靜的咀嚼聲。
等僵尸再度散開的時候,原地只剩下了一具骨架。
阿秀盯著那具骨架,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割肉喂鷹?以身飼虎?你也配?”
她眼中的紅光逐漸消退,呆在原地半晌,揉了揉眉心,表情幾度變化。
“我殺了他?我殺人了!我殺人了!”
她渾身一陣哆嗦,忽然像是感受到了極度的恐懼,拔腿就跑,像一陣風似的奔出了破廟,沖下了山坡。
她腦中一片空白,心中只剩下一個念頭——我殺人了!我親手殺人了!
她沒命地在山林間狂奔,忽然一腳踩空,從陡峭的山路滾落下來,沿路撞斷了無數根樹枝,重重摔在爛泥坑中。
“我殺人了…”
她躺在泥坑中,蜷縮成一團,瑟瑟發抖,半晌沒有爬起來。
不遠處,一行武林人士手持兵器,警惕地望著這個一身泥污的斷臂女子。
這家伙從那么高的崖壁上滾下來,竟然還沒摔死,不會是妖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