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梅心頭一凜,握住了手腕上的白紗,一雙寒星般的眼睛冷冷地看著顧秋:“顧先生既然有此雅興,小女子自當奉陪!”
顧秋道:“好!那你就小心了——”
他的右手按在劍柄上,拇指輕輕一彈,只聽“嗆啷”一聲龍吟,那柄天下無敵的「葉上秋露」已然出鞘!
白梅心臟狂跳,右手用力一揮,手腕上的白綃拽著長劍,拖出一道燦爛的劍芒。
左手也是一揚,兩支劍左右齊出,隨著她手執白紗而舞,飄飛回旋,彈起弧形,一折再折,漫空飛舞。
劍光一閃,二閃,三閃,凄厲迅疾,蕩漾閃爍,如飄零的雪花,如破碎的月光。
當年江嫣就說過,白梅的劍法,已超過了三大劍圣,集「飛花劍法」、「冷月劍法」、「飄雪劍法」三家之所長,去蕪存菁,練至大成,乃是天下數得著的上乘劍法。
伴著她云翻袂影的劍舞,白梅劍法一旦施展開來,霜雪般的劍光便要吞噬眼前的一切對手。
但顧秋的劍法,卻比白梅更快、更疾、更冷艷、更絢麗!
“飄風驟雨驚颯颯,落花飛雪何茫茫!”
伴隨著顧秋口中長吟,「葉上秋露」化為一道驚虹掣電般的流光,瞬間撞開了漫天霜雪碎影,飛射到白梅面門之前。
這是何等輝煌、何等炫目、何等霸道的劍術!
一劍之威,可令仙佛鬼神驚泣,絕非凡人所能抵擋!
這便是顧秋的「詩劍歌行」!
劍心通明,劍氣如詩。
天下無人能擋住這如詩如歌的一劍!
白梅臉色慘白,束手無策。
她唯有以自己的臉、甚至自己的頭顱,去硬生生承受這一劍。
她本以為自己的腦袋會被這一劍切開。
再不濟,也要添上第三道傷疤。
但「葉上秋露」卻僅僅是擦著她臉頰,險之又險地掠了過去。
稱不上毫發無傷,或許被削斷了幾根毫毛,但至少沒有見血,也沒有再添傷疤。
顧秋握著劍,死死盯著白梅臉上的傷疤,眼神中充滿了震驚、震撼、和失落,仿佛看到了某種奇跡。
良久,他才緩緩收回「葉上秋露」,深吸一口氣,沉聲道:“我沒有把握,在不破壞你容貌美感的前提下,留下第三道疤。我勝不了她。”
白梅恍若置身夢里。
顧秋也親口承認了,他也不如江嫣?堂堂劍仙也有劍不如人的時候?
顧秋收劍回鞘,周圍的空氣重新開始流淌,氣氛變得柔緩而舒適,仿佛剛才那驚天動地、眩目驚虹的一劍只是眨眼間的錯覺。
“可惜啊,可惜我來得太晚了,竟與她緣慳一面!”顧秋感慨。
白梅收拾情緒,臉上又恢復了冷冷淡淡的表情,抬手道:“顧先生,請吧!”
兩人往山上走了一段路,以顧秋的眼力,自然能發現沿途埋伏在暗處的無數崗哨。
顧秋對此毫不在意,高聲談笑自若:“白梅姑娘,你們這日月崖,風景倒是不錯!”
白梅道:“顧先生若有詩興,不妨留下墨寶。”
顧秋望著前方丘壑縱橫的山峰,捋了捋胡須,漫聲吟道:“橫看…”
剛說了兩個字,他視線忽然一凝,瞄見了遠處一面巖壁上刻著的詩句,聲音陡然低沉下來:“橫看成嶺側成峰…我什么時候已經寫過這首詩了嗎?”
白梅笑容冷峭:“顧先生寫過的詩,自己也不記得了嗎?”
“沒什么印象了。”顧秋搖搖頭,“我一生寫了太多首詩,也不是每一句都記得。”
白梅道:“這首詩寫的雖不是日月崖,卻十分應景,所以教主令人雕刻在石壁上,為圣教聚攏一點文氣。”
顧秋傲然地捋了捋短須,哈哈笑道:“貴教主倒是個有心人,只可惜天下文氣所剩無幾,貴教主雖有遠見卓識,卻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提到文氣,顧秋的確有自傲的資格——世所公認,天下文氣共一石,顧秋獨占八斗,稷下學宮占一斗,天下人共分剩下一斗——像北海魔教這種草莽土匪窩,還想聚攏文氣?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性!
白梅道:“教主這次邀請顧先生上山,就是想借古今圣賢之才,為日月崖留下五斗文氣。”
顧秋放聲狂笑:“哈哈哈哈!他想留下五斗文氣?我倒要看看,他能搬來什么圣賢,能壓得住我的文氣!”
白梅抬手往巖壁上一指:“第一位圣賢,就是寫下這首《題西林壁》的蘇東坡。”
顧秋本來在笑,但聽到“蘇東坡”三個字的時候,他的笑聲便戛然而止,眼瞳驟然緊縮,瞇著眼朝巖壁望去,便看清了詩尾的落款之名——果然是“蘇軾”兩個字,而不是他原以為的“顧秋”。
“蘇…蘇東坡?”
顧秋腦中轟然一響,一股巨大的惶恐從心頭涌起,不由自主地倒退兩步,身子微微發顫,仿佛看到了無比恐怖的事物。
什么東西能把堂堂劍仙顧秋嚇成這樣?
他可是天下無敵的「神佛境」!
就算是當初的無天魔祖真身降世,也不至于如此吧?
白梅將顧秋的反應看在眼里,心中對江嫣的言語又信了幾分,同時也多了幾許疑惑:這位名為“蘇東坡”的圣賢到底是什么來頭,居然能嚇住顧秋,自己怎么從沒聽說過?難道他與江嫣一樣,也飛升到仙界了嗎?
顧秋的身子搖晃幾下,好不容易才站穩。
他竭力安撫住狂跳的心臟,再望向那片峰巒起伏的大山時,只覺得整座日月崖好像變成了龍潭虎穴——不!比龍潭虎穴更可怕!這十年來,他仗劍吟詩踏歌行,什么龍潭虎穴沒有闖過?
唯獨只有這座日月崖,給了他一種恐怖之感,讓他心生畏懼,幾乎想要馬上扭頭就走。
顧秋臉色半青半紅,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額頭冒出豆大的汗珠。
如此失態的表現,引來白梅輕聲發問:“顧先生走累了嗎?要不要歇歇腳?”
顧秋眼神閃爍,望向旁邊的白梅,這位冷艷幽雅的冰山美人略帶疑惑的表情映入眼中,讓他頭腦一清,強行壓制住了逃跑的想法。
怎么能臨陣脫逃呢?
他已經是天下第一的劍仙了,身負人間八斗文氣,一柄「葉上秋露」無敵于天下,他吟詩之時,漫天神佛皆不能抵住他一劍——他怎么可能逃呢?
顧秋深吸一口氣,盯著白梅,緩緩問道:“除了蘇東坡之外,還有誰?”
白梅一個個報上名字:“李太白,杜子美,王摩詰,辛棄疾,呂洞賓…”
她每報一個名字,顧秋的臉色就難看一分,最后變成了鐵青色,冷得像凍硬的鐵塊一樣。
“很好,很好,果然是老朋友…”顧秋咬著牙,表情微微扭曲,面帶一絲猙獰之色,僵硬地笑道,“貴教主能請來這些圣賢,果真很有面子!不過若想留下我五斗文氣,現在還為時過早…”
他右手按劍,左手捏著拳頭,牙齒咬得咯咯直響,面上泛起難以掩飾的殺意。
他不能退!
今天這一退,必會墜入萬丈懸崖!
相反,唯有殺了那個知曉秘密的人,才能博取生機!
他至今仍有九成勝算——他已搶占了先機,證得了這座天下的大道,殺人只需一劍!那個知曉秘密的人就算與他來自同一個地方,但畢竟來遲了許多年,就算潛力無窮,此刻卻也經不起自己一劍!
必須殺了那人!
不怪他顧秋不念同鄉之誼,實在是因為大道爭鋒,如履薄冰,步步驚心,只要踏錯一步,就會萬劫不復!
這座天下只容得下一個詩仙,若來了第二個,那就只能死一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顧秋面上帶著扭曲的笑容,眼中殺機迸現:“白梅姑娘,請你帶我去見貴教主,難得遇上知己,我要跟他好好喝一杯!”
繼續上山,望著沿途雅處刻下的一句句詩詞,顧秋的腳步沉重了許多。
登上崖頂之前,白梅提醒道:“教主說過,在登頂之前,如果顧先生想走,隨時可以走,一切都還有回轉的機會。”
顧秋冷冷一笑:“多謝他的好意,可我顧某人只知進,不知退,從不行半途而廢之舉。”
白梅嘆了口氣:“前面就是日月崖頂了,教主在那里恭候顧先生大駕!”
“好。”
日月崖頂,顧秋第一眼看到的是那尊巨大的魔祖雕像,默默打量幾眼,心頭頗為震撼。
這就是號稱「天下第一美人」「天下第一魔頭」「天下第一高手」的前任魔教教主?
果然如傳說中那般,意氣風發,清冷飛揚,卓然高華,出塵絕艷。
只可惜,沒機會見她真人一面。
雖有些許遺憾,但這位魔祖并不是今天的重點。顧秋的目光從眾人臉上掃過,一一打量著這群妖魔鬼怪。
凡是被他目光所注視的人,皆不敢與之對視,紛紛回避視線。
人的名,樹的影。劍仙顧秋的名字,無疑是世間最高的山峰,任何人站在這座高山之下,都會自慚于自身的渺小。
包括「飄雪劍圣」白吹雪和「冷月劍圣」蘇懷月。
這兩位形象氣質都在模仿顧秋的劍圣,一個藏起了白玉折扇,另一個卸下了酒葫蘆,畢竟在正主面前,還是得要點臉的。
顧秋的視線并沒有在他們身上過多停留。
世上模仿顧秋的人太多了,卻沒一個能學得顧秋的一絲神韻。如今站在顧秋面前,這種真與假的對比就愈發明顯。
顧秋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阿桶身上。
被眾星捧月般拱衛著、臉上略帶一絲邪魅之氣的阿桶,是唯一敢于直面顧秋之人。
兩人視線相觸,阿桶開口道:“你來了?”
顧秋一愣,繼而瞇起了眼睛。
這熟悉而經典的古大師的開場白,不僅沒能勾起顧秋的同鄉之情,反而讓他心中殺機愈發熾烈旺盛。
他淡淡地回答:“我來了。”
阿桶道:“你本不該來。”
顧秋道:“但我已經來了。”
雙方確認過眼神,顧秋知道他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所以,他不再廢話,而是拔劍。
「葉上秋露」出鞘的瞬間,所有人都被那道凌厲凄艷的弧光刺得睜不開眼睛。
“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
吟詩聲猶在半空回蕩,顧秋的劍已殺到了阿桶面前。
劍氣所過之處,原本護衛在阿桶身前的十二名魔教高手紛紛倒斃。
顧秋周身劍意暴漲,整個人仿佛化為了一柄利劍,身如蛟影,劍氣如龍。
這就是顧秋的「詩劍歌行」!
以詩句練成本命神通,每吟一首詩,可揮出一劍——人如劍,劍如詩!
有道是:“心似琉璃守月明,劍化清風踏歌行。”
雖只是一劍,卻是如詩如歌的神佛一劍,任何高手在這一劍面前,都如初生的嬰兒一般脆弱。
就算是大宗師,也一樣殺給你看!
血花濺灑在半空,還未沾上顧秋的身軀,顧秋早已化為一道驚鴻劍影,直刺阿桶身旁的——江嫣!
所有人都驚呆了。沒有人想到顧秋這一劍的目標竟是江嫣,就算江嫣身邊的紫涵想要拔劍救援,也來不及了。
只有阿桶拔出了「魚腸」劍。
伴著尖銳的破空之聲,魚腸劍挾著一縷妖黑,陰森詭譎,如毒蛇般吻向顧秋手臂。
顧秋的劍氣何等凌厲,何等自在,何等風流,竟被阿桶的詭譎一劍所阻攔。
“叮!”
兩支劍一觸即分。
阿桶的修為終究不如那位名震天下的大劍仙,被撥開劍勢,卸到一旁。
顧秋手腕一轉,又一道驚虹般的劍氣刺出,目標依舊是江嫣。
此時紫涵也已拔劍,她劍術不弱,使四十九路「飛花劍法」,飄逸迅疾,殺意連綿,卻根本沾不到顧秋的衣角。
但顧秋已被阿桶打斷過一次,劍勢終究不能像之前那樣一氣呵成、圓轉如意,變招之間有了滯礙,讓江嫣有機會后退一步。
另一邊的吳柳樹忽然上前一步,張開雙臂,高大的身子擋在江嫣面前,頓時就把阿錦那嬌小的體型遮擋得嚴嚴實實,幾乎連衣角都看不見了。
這正是“大樹底下好乘涼”!
顧秋的劍法再高超,也不可能忽視這樣一個魁梧高大的壯漢,只好成全這家伙,狠狠一劍刺入了吳柳樹的心臟。
“噗!”
一聲悶響,并不像利刃刺入血肉的聲音,更像是刺中木頭一樣的沉悶聲響。
顧秋臉色微變,喝道:“你不是人!你是何方妖孽?”
吳柳樹不說話,雙臂一伸,就見他的手指頭變成了無數跟血紅色的柳條,如同扭動的觸須,張牙舞爪地朝顧秋圍攏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