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寧三十一年冬,傍晚。
晚霞漫天,猶如紅色的海浪正在緩緩退潮。
洛城里已經看不到來來往往的甲士了,老百姓們試探著從家中走出來,有小販挑著扁擔沿街叫賣。
小販一開始只敢壓低了聲音,后來聲音也漸漸放開:“豆腐!剛剛鹵好的豆腐!”
市井如野草,能從磚石、崖縫里野蠻生長而出。
一切都會回歸如常,時間似乎只在少數人身上留下了一條長長的傷疤,又緩緩愈合。
太平醫館的學徒寢房里,滿屋子酒氣。
陳跡睡相難看的斜躺在通鋪上呼呼大睡,他一次次踢開被子,烏云便一次次叼著被子為他重新蓋好,而后揣著手,默默趴在他身旁。
不知過去多久,陳跡緩緩睜開眼睛,干澀問道:“…我怎么回來的,怎么一點印象都沒了?”
烏云嘀咕道:“你早上突然發瘋,拎著酒壇子去鼓樓看日出,說什么刻舟求劍。后來你醉得說胡話,一會兒拉著鼓樓下的士兵說‘二營長,你他娘的意大利炮呢’,一會兒又拉著腳行的車夫說‘臣妾要告發熹貴妃私通,穢亂后宮’。”
陳跡驚坐而起,瞠目結舌:“啊?”
烏云猶豫片刻:“陳跡,你以前在四十九重天給人當妃子嗎?”
陳跡趕忙解釋道:“那是戲里的臺詞。”
烏云松了口氣:“那就好。”
陳跡驚疑不定:“我還說什么了?”
烏云回憶了一下:“都是些亂七八糟的,記不清了。”
陳跡也松了口氣,懶散的躺了回去,靜靜的看著屋頂。
他有些哭笑不得,若不是這些酒后的胡言亂語,他幾乎快忘了,他其實本不屬于這個世界。
“烏云,時間過得真快啊。”
轉眼間,他已經來到這個世界兩個多月了,剛來時還是秋天,如今已經下起了大雪。
屋內安靜下來,陳跡仰躺在通鋪上,烏云也仰躺著靠在他胳膊上,一人一貓望著結了蛛網的房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仿佛一場大醉之后,昨夜發生的那么多事情都只是一場夢,與今日無關了。
陳跡小聲嘀咕道:“難怪那么多人喜歡喝酒,也難怪師父會說,年紀大了以后,酒喝起來會有點苦…也不知道師父跑去哪了,醫館都不要了。”
烏云回答道:“師父說過,他要去很遠的地方,不會再回來了。”
陳跡有些唏噓:“都走了啊,師父還說什么沒有?”
烏云回憶了片刻,學著姚老頭的語氣說道:“讓那小子不用惦記我老人家,我老人家沒他在身邊,開心得很。”
陳跡瞪大眼睛:“師父是這么說的嗎?”
烏云疑惑:“不像嗎?你要覺得不像,我再給你編一句。”
陳跡無力道:“…倒也不必。”
烏云用圓溜溜的眼珠好奇打量陳跡:“陳跡,師父說你來自四十九重天,四十九重天是什么樣的,有沒有神仙在天上飛?”
陳跡笑著回答:“其他的四十九重天不知道是什么樣子的,但在我們那,普通人也可以在天上飛來飛去。”
烏云震驚:“你飛過嗎?”
陳跡樂呵呵道:“飛過好幾次呢。”
烏云肅然起敬:“猛猛的!”
陳跡摸了摸它的腦袋:“一點也不猛,有錢就行。以后說不定有機會帶你去看看我生活的地方,到時候也帶你飛幾次。”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陳跡忽然說道:“但在那之前,咱們得換一種活法了。”
烏云答應道:“行。”
陳跡好奇:“你不問問是什么活法?”
烏云隨口喵了一聲:“不用,咱家大事你說了算。”
陳跡樂了:“烏云,你真好。”
“可不,”烏云問道:“今天回陳家嗎?”
陳跡揉了揉太陽穴:“先不回,等會兒應該還有客人要來。”
烏云疑惑:“客人?”
“嗯,來殺我的人。”
廚房灶臺前,陳跡坐在小板凳上看著柴火燃燒,一時間走了神。火光映襯在他臉上,火焰在眼睛里閃爍。
灶臺里的熱浪,讓他面頰有些發脹。
烏云提醒道:“陳跡,鍋熱了。”
陳跡噢了一聲,起身挖了一塊純白色的豬油扔進鍋中,炒了一碟子鍋塌豆腐,一碟子醋溜白菜一碟子酸豆角肉末,一碟子筍干炒臘肉,簡簡單單。
天色已晚,他將菜端進院子里,又擺了三副碗筷,這才坐在八仙桌前說道:“兩位,等了這么久,下來一起吃飯吧。”
正堂屋頂傳來皎兔的笑聲:“海東青陳大人上次請我們吃飯,差點害得我們葬身火器之中。這次又請我們吃飯,不知道是不是給我們擺的鴻門宴呀。”
陳跡抬頭,皎兔立于左側屋檐之上、弦月之下,云羊蹲在右側,殺機騰騰。
他有些恍惚,自己剛來這個世界的時候,便看見這兩位要殺自己。
兜兜轉轉兩個月過去了,還是這兩位要殺自己。
陳跡坐在桌旁慢條斯理的分筷子:“兩位多慮了,這可不是什么鴻門宴。白龍大人安排兩位今后在我手下做事,咱們自當同心協力才對。我是真心實意請兩位下屬吃飯的,千萬不要多想。”
云羊冷笑:“小子想做我們的上司?我怕你沒這個命!”
“哦?”陳跡故作疑惑:“兩位想殺我?我如今可是白龍大人的人,兩位不怕他怪罪下來?”
皎兔一雙眼睛秋波流轉:“我們一早就把你出賣靖王的事情捅了出去。”
說著,從她腰間拔下兩柄峨眉刺拋給云羊:“等白龍大人問起,我們就說是這峨眉刺的主人殺了你。靖王可是他的大恩人呢,他為靖王報仇,合情合理。”
陳跡笑道:“兩位是沒把白龍大人當人看吶,這種事怎么可能騙得過他…不過,我們之間,本不必打打殺殺。”
皎兔歪著腦袋,有些疑惑:“怎么說?”
陳跡抬頭看向皎兔:“你們兩位用了多久才熬成生肖?”
皎兔感慨道:“好多年呢。好不容易熬成生肖,這才風光了半年就被打回原形,好慘哦。”
陳跡又問道:“兩位如今是鴿級密諜,又要花多久才能重新熬成生肖?”
皎兔低頭掰著指頭算了算:“為內相殺十個人,才能回到海東青的位置上,再殺二十個,才能混成海東青里的甲字科,再殺五十個…可這些年內相要殺的人,該殺的都殺了呀,想回到生肖位置上,還真有點麻煩。”
陳跡笑著說道:“如今羊、兔之位懸置,誰又能保證這兩個位置一定會留給你們,想必無念山里出來的其他人,都在覬覦這兩個位置吧。”
他繼續說道:“兩位在先天境界停滯多年,距離尋道境也只差一步之遙。若不能在三十六歲前拿功勞換到下一層修行門徑,怕是要和尋常人一樣經歷生老病死了。”
皎兔笑了笑,沒有說話。
陳跡抬頭看向她,擲地有聲:“你們為我做事,一年內,我幫你們重回生肖之位,如何?”
月光下,屋檐上,空氣凝固。
皎兔蔥白的手指把玩著自己的發絲,眼中閃過思索。
陳跡問道:“兩位從雀級密諜到海東青用了多久?”
皎兔算了算時間:“六年。”
陳跡又問:“我用了多久?”
皎兔在耳邊繞著發絲的手指停頓了一息,眼睛亮了起來:“…兩個月。云羊,他幫我們重回生肖之位,好像是個不錯的提議誒。我就說嘛,大家不要打打殺殺的,開開心心合作多好。”
云羊面色一沉:“這小子鬼主意多得很,留著他夜長夢多。”
云羊雙手持峨眉刺,從右側縱身一躍,如飛鴻般輕飄飄朝著陳跡撲去。
陳跡不慌不忙,面不改色的雙手輕輕一推,將八仙桌推出兩尺。
疏忽間,卻見他驟然起身,腳尖一勾便將藏在桌下的鯨刀挑入手中。
一刀向右上撩,刀刃如鋒利的下弦月,轉瞬來到云羊面前。峨眉刺不過一尺二寸長,鯨刀卻有五尺五寸。
云羊倉促之間收回兩柄峨眉刺格擋在身前,叮得一聲,雙手震得發麻。
“先天!”云羊驚呼一聲,身子向后翻騰出去,接連向學徒寢房退去。
卻見他手中峨眉刺如暗器般脫手而出,試圖將陳跡逼退,可峨眉刺呼嘯而去卻刺了個空,釘在廚房墻上嗡嗡作響。
再等云羊尋找陳跡身影時,陳跡已將刀鋒架在他脖頸上。
云羊感受著脖頸上冰冷的刀鋒動彈不得,陳跡拉著他,面對著皎兔緩緩向后退去,一邊退一邊說道:“云羊大人,獅子搏兔亦用全力,下次可不要這么大意了。”
小小的院子里,殺機四伏。黑色的貓低伏在屋檐上眼睛死死盯著不遠處的皎兔,廝殺一觸即發。
云羊被陳跡挾持著,冷笑道:“小子藏的真深啊,竟然是先天境界。”
皎兔坐在屋脊上鼓起掌來:“你不是剛剛才被內相大人賜了修行門徑嗎,怎的這么快便先天境界了?”
陳跡平靜道:“天賦異稟。皎兔大人,現在云羊大人在我手里,是不是可以聊聊了?”
皎兔莞爾一笑,她將發絲挽在耳后說道:“他在你手里跟我有什么關系,我們無念山出來的人可不講什么舊情呢。你把他殺了吧,殺完,咱們兩個一邊喝酒一邊聊。你要是能幫我重回生肖之位,我得好好報答你呢。”
陳跡也笑了笑:“行,既然皎兔大人這么說,那我就先將他殺了。”
說罷,他手中刀鋒一轉,切入云羊脖頸皮膚之中,滲出血來。
“慢著!”皎兔突然以拇指指甲割破眉心,閉上雙眼。
一團黑色云霧從她眉心中鉆出,頃刻間化成皎兔的模樣落在房頂。
只見她身披黑色鎧甲,頭頂盔甲一支黑色翎羽隨風飄搖,手中倒提著一柄偃月刀。
陳跡心神一凜,他猜得沒錯,皎兔一直都是這兩人當中更危險的那一個。內相將云羊安排在皎兔身邊,實則是為了讓云羊為皎兔護法。
云羊抬頭看著屋頂,神色一怔:“皎兔你…”
陳跡將刀架在云羊脖頸,退入正屋屋檐下的陰影里:“皎兔大人,你不是不念舊情嗎,怎么連自己的修行門徑都愿意暴露了。”
皎兔漫不經心道:“我只是見你刀術極好,想與你切磋切磋罷了。”
陳跡站在屋檐下的陰影里:“我再說一次我們之間其實不必打打殺殺。跟我做事保你們一年之內重新成為生肖,否則今日拼個你死我活。”
說罷,他竟慢慢放下刀刃,將云羊推出幾步,自己則大搖大擺坐在八仙桌旁,旁若無人的拿起筷子:“我的誠意已經給了,下來吃飯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