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城外廣濟寺。
子時深夜,寺廟內的‘借虛堂’傳來動靜,一塊木頭地板被人頂開,佘登科當先從地道里鉆出個腦袋,而后嚇了一跳。
借虛堂里點著燭火,兩名護寺僧在釋迦牟尼佛前打坐觀想。
聽到動靜,兩名僧人一同睜開眼睛看去,又一同閉上眼睛,如萬事皆空,根本沒將佘登科放在心上。
佘登科原本看到這兩名僧人還有些驚懼,待到他們合上眼睛,這才趕忙對地道里說道:“快上來吧。”
世子、梁貓兒背著梁狗兒、佘登科拉著春華,一起從地道鉆出。
佘登科將地板重新合好,轉身領著幾人從護寺僧身邊匆匆而過,護寺僧沒再多看他們一眼。
世子跟在最后,忽然情緒低落的問道:“咱們怎么離開寧朝?”
佘登科解釋道:“走海路。”
世子輕嘆:“大海啊…”
佘登科好奇道:“世子,怎么了?”
世子低頭道:“咱們以前在醫館說過,要一起去看海的。”
佘登科與梁貓兒俱是一怔,那一日姚老頭還譏諷他們,只要被發配了就可以一起去看海。他們如今的處境雖不是發配,也比發配好不到哪里去。
姚老頭一語成讖。
只是人群里少了兩個人:陳跡,白鯉。
他們像是永遠被留在了這片土地上,春與夏,秋與冬。
世子低聲問道:“咱們怎么救白鯉?她還在閹黨手中。”
佘登科為難道:“世子,咱們恐怕救不成,你看狗兒大哥都這樣了…”
世子想了想:“我還有幾個朋友。”
佘登科搖搖頭:“陳跡說,王府出事的第一時間,您那些朋友都藏起來了。”
世子嗯了一聲:“那咱們怎么出海?”
佘登科一邊走一邊說道:“張二小姐交代了,廣濟寺外面就有一個小碼頭,現在正停著一艘小船。先去金陵,而后換船走鎮江、靖江、南通,由啟東出海,走海路繞道去北方景朝,在旅順下船。”
世子情緒低沉,隨口問道:“這條路走得通嗎?”
佘登科解釋道:“張二小姐說,徐家一直是用這條海路和景朝做貿易的,你們肯定走得通。到了啟東碼頭,會有張家死士接應。”
廣濟寺門前,世子忽然停住腳步,大雪落在他的身上:“我們?你…你不去嗎?”
佘登科遲疑起來,許久之后才終于鼓起勇氣:“世子,對不起啊,跟著你們太危險了。我從小連洛城都沒出過,如今讓我去景朝,我擔心去了之后…”
世子輕聲問道:“萬一閹黨追捕你們怎么辦?”
佘登科低著頭看向腳尖:“閹黨應該不知道我參與了劫獄吧,最多就是緝拿春華但她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到田莊上每日素面朝天,閹黨認不出來的。我與家里商量好了,今晚就去投奔澠池的四叔,跟他一起下田干活。”
說著,佘登科牽起春華的手:“等風頭過去了,我就用水泥分紅的銀子置辦幾畝水田,安安生生和春華過日子。”
世子嗯了一聲:“挺好的,只是還不知怎么報答你。”
佘登科又補充了一句:“世子,您不用謝我,我是去救春華的…我也就是個力棒家的兒子,跟你們不一樣,經不起大風大浪。”
眾人沉默下來。
世子勉強笑道:“既然與家人商量好了,那就趕緊去吧。”
佘登科一步步往門外退去:“那我們走了,世子、貓兒大哥、狗兒大哥,你們保重。”
說罷,他牽著春華走出廣濟寺。
剛踏出門檻,世子忽然抬手喊道:“佘登科。”
然而佘登科牽著春華,他聽見世子的聲音只是身形一頓便繼續往前走,沒有回頭。
世子的手慢慢放下:“…謝謝。”
下一刻,他又抬起手背擦了擦眼角,仰頭看著夜空吸了吸鼻子。
梁貓兒看向世子:“世子,咱們也走吧。”
“好。”
余下三人抬步往碼頭去。
出了寺門,隔著很遠便看見河面碼頭停靠著一艘烏篷船。
只是,那烏篷船旁還有一人。天馬一身白衣立雪中,宛如謫仙人。偏偏這神仙一樣的人物,卻是密諜司里殺意最重的。
世子下意識轉身,他要回廣濟寺求援。一轉身,卻見廣濟寺寺門突然關上了,將三人拒之門外。
世子看見,天馬遠遠比了幾個手語,卻沒人能看懂。
彼此遙遙相望。
世子忽然說道:“貓兒大哥,狗兒大哥,你們走吧。他們想殺的人是我,與你們無關。”
梁狗兒樂了:“都這時候了,還跑個球啊?死就死了吧,剛好黃泉路上不孤單,王府、醫館幾個人里,也就你有點酒量。貓兒聽話,把我放下來,你走。”
梁貓兒倔強道:“我不走。”
然而就在此時,他們身后大雪里傳來嗤笑聲:“真感人啊,以后的堂戲要是沒有你們這一段,我不看。”
世子豁然轉頭,只見大雪中姚老頭雙手背在身后,佝僂著背,慢悠悠從他們身邊走過。
“姚太醫!”世子一怔。
姚老頭沒搭理他,只是一邊走一邊對天馬揮揮手:“回去吧,這里沒你什么事了。”
天馬遲疑一瞬,又比了幾個手語。
姚老頭樂呵呵回應道:“他一天天裝神弄鬼滿嘴謊話,他還管不了我。故人所托,這幾個人誰也動不得。回京城吧,內相問起的話,就說這幾個人我帶走了。”
天馬點點頭,雙手抱拳行了一禮,轉身大步離開。
世子怔然。
姚老頭走到船邊,回頭看來:“還不上船?”
“來了來了,”世子三人趕忙登船,梁貓兒扶著梁狗兒在烏篷內坐下,自己則去劃槳。
嘩啦啦的水聲傳來,小小的烏篷船,慢慢駛向遠方。
姚老頭立于船舷處頭也不回的對身后世子說道:“世子,王爺病倒那天,在醫館與你說過的事,你沒忘吧?”
世子搖搖頭:“沒忘。”
姚老頭平靜道:“王爺用他的命換咱倆入景朝,此路艱難,你可想好了?我這人上了年紀有些心慈手軟,你若真要反悔,現在走還來得及。”
世子搖搖頭:“我不反悔,只是白鯉怎么辦?”
姚老頭隨口道:“看他們的造化。”
世子希冀道:“您能不能算一卦?”
姚老頭輕笑:“我那徒弟是個不信命之人,算卦無濟,天不收他。世子,此去路遠,不一定還能回來,與王爺告個別吧。”
說罷,老頭轉身低頭鉆進烏篷里,獨留下世子一人立于船舷看著江面。
世子驟然淚流滿面,跪在船舷上,朝北方磕了三個頭,拜別生父,拜別故土。
大雪落在水面上,發出沙沙聲響。原來天地寂靜的時候,落雪也是有聲音的,枯寂,深遠。
世子忽然拿起木槳,在水中寫下:
少時光陰長,潑酒翻紅巷。
權為磚墻利為瓦,賓朋倚滿帳。
醒來恨日短,大夢二十轉。
忽覺同行常八九,真心無二三。
噫吁兮,聽雪孤舟上,坐看天地遠。
世子寫出他人生的第一首寥寥草草的詩,也是最后一首。沒人看見詩,詩便藏在黑暗的河里,隨大江東去。
他起身來到船中朝著梁狗兒跪拜下去:“請先生教我梁家刀法!”
富貴前半生的靖王世子,滿身都是刀意。
梁狗兒依靠在烏篷內,沉默許久,干澀問道:“為何要學我梁家刀法。”
世子低聲道:“承父志,殺神仙。”
“可能吃苦?”
“能?”
“敢不敢殺人?”
“敢!”
梁狗兒朗聲大笑:“好好好,這梁家刀法便傳給你吧。只是我督脈已斷,恐怕看不到你殺神仙的那一天。若你有一天真能殺神仙,便替我對神仙說一句‘土雞瓦狗,不過如此,還不如我師父一根小指頭’。”
世子認真道:“好。”
梁狗兒感慨道:“喊師父吧。”
世子伏于船上,咚咚咚磕了九個響頭,再抬頭時說道:“師父,可惜沒有酒也沒有茶。”
梁狗兒笑了笑,撿起身邊一只瓢來扔給世子:“江湖兒女漂泊不定流水當酒也是酒。”
世子轉身從江河里舀了一瓢遞給他,梁狗兒灌下一口山川江水,大喊一聲:“痛快!你比陳跡那小子痛快多了!”
姚老頭瞥他一眼:“別找死。”
梁狗兒癟了癟嘴,沒說什么。他也不知道姚老頭什么境界,但能揮揮袖子就讓天馬走人的,肯定不簡單。
姚老頭從懷里掏出一只小木盒,從里面拈出一枚白色沾血的丹藥來:“世子吞下吧,此生羽丹可助你修行。”
世子一怔:“生羽丹?您怎么不自己留著,您的壽元…”
姚老頭笑了笑:“無妨,臨死前收個好徒弟,無憾了。”
“陳跡他…”
“他的路,比你的更難。”
卯時。
雪停,天要晴了。
陳跡策馬回到安西街,靖王府已經貼上白色封條,門前飛散著凌亂的白紙,被風一吹,嘩啦啦一張張的翻。
來到太平醫館門前,他推開大門:“師父,我回來了!”
可是,醫館里早已空無一人。
陳跡往里走去:“師父?”
“師父您在哪?”
“師父…”
陳跡站在院中茫然四顧,小小的太平醫館冷冷清清,再也沒了人氣兒…大家都走了。
他來到杏樹下,將杏樹上的紅布條一一摘下。
郡主最先寫著,平安、喜樂、順遂、無憂。
陳跡又展開劉曲星寫著的“師父健康長壽”,而后是佘登科寫著的“師父萬壽無疆”,他耳邊,似乎又響起當日月下的嬉笑打鬧聲。
恍惚間,他仿佛又看到佘登科與劉曲星圍著杏樹你追我趕。
可再一眨眼,舊時的人,都不見了。
回憶就是這樣,只懲罰念舊的人。
陳跡轉身,拎著醫館里余下的烈酒出了門,翻身上馬,往鼓樓疾馳而去。
疾馳中,他一邊喝酒一邊轉頭看著遠方的天色。
待到鼓樓時,陳跡給看守士兵塞了枚銀花生,踩著木階一步步登上高樓。
他拎著酒壇子坐在欄桿邊上,在寒風中搖搖欲墜,像是隨時都會掉下去。
陳跡醉眼看向身邊:“劉曲星,你以后想做什么?”
風中有人說道:“我想接我師父的衣缽,成為御醫!”
陳跡哈哈一笑:“好,以后你就是靖王府的御醫!”
他又高聲問道:“梁貓兒,你以后想做什么?”
風中又有人答道:“我想置幾畝地。”
“好,明天就送你!”
陳跡再問:“世子,你以后想做什么?”
“我想做一名大俠客!才發覺讀那些經義是沒用的,往后風吹哪頁讀哪頁,哪頁難讀撕哪頁!擊鼓!”
風中有人嗔怒道:“哥,你可想好了,你一槌敲下去,樓下看守鼓樓的士兵就得發配充軍!”
“那便不敲了。”
太陽出來了。
陳跡抬頭看去,卻見一輪紅日正慢慢在世界的盡頭升起,萬里無云,橙紅色的光漸漸照在他孤零零一個人身上。
如鏡中花,水中月,人間夢。
朝陽中,烏云輕盈的沿著木欄桿走來,它鉆進陳跡懷里仰頭,陳跡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腦袋,眼神望向遙遠天際。
烏云喵了一聲問道:“陳跡,你在這里做什么呢?”
“刻舟求劍。”
第三卷,刻舟求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