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醒醒!”
“陳跡,醒醒!”
陳跡肩膀被人重重拍了一下,睡夢中,他下意識反身攥住那只手掌,將對方右手反剪在背后。
被擒拿之人痛呼:“疼啊,快松手!”
陳跡猛然驚醒,這里不是內獄,不是牡丹橋旁的火海,更不是那危機重重的城門洞。
他的鼻息之中,是知行書院里濃重的書卷氣與松香墨水味。
這里只有一排排書架,并無刀劍殺機。
陳跡趕忙松手,待他定睛看去,赫然發現自己方才擒住的,竟是一身火紅色的張夏。
壞了!
自己怎的擒拿了這位?
張夏一遍揉搓著自己的手腕,一邊皺眉道:“你這什么習慣啊,站著睡覺也就算了,睡醒了還打人?”
陳跡解釋道:“抱歉抱歉,睡得昏昏沉沉。方才正在做噩夢被人追殺,被拍醒的時候,下意識便要反抗。”
張夏狐疑的打量著陳跡。
她回憶剛剛那一幕,只覺得對方速度極快,自己完全沒反應過來便被擒拿住了右手,動彈不得。
陳跡禮貌客氣的問道:“張二小姐,要不等會兒隨我回趟太平醫館,我請師傅給你開些跌打損傷的藥敷一下。”
然而張夏卻小手一揮:“不必,我還沒那么嬌氣。”
陳跡又問道:“張二小姐,剛才喊我有什么事?”
卻見張夏開門見山道:“先前是我誤會了父親的話,以為咱倆藥定親,沖動之下,跑去跟你說了莫名其妙的話,剛才找你本是想給你道歉的,但你今日扭我胳膊,咱們算是扯平了。”
陳跡疑惑:“道歉?”
張夏嗯了一聲:“若你是在想要我道歉的話,我道個歉也無妨。”
陳跡打量著張夏,對方那雙丹鳳眼如兩柄柳葉刀,利落得不像話。
他想了想說道:“先前只是個誤會而已,不必向我道歉,說開了就好,祝張二小姐尋得良配。”
張夏瞧著陳跡:“你先前沒有生氣嗎?”
陳跡不愿過多糾纏:“沒生氣,我們就此揭過此事吧。”
“行!”
張夏見此事翻篇,卻又道:“今日你為何遲到啊,怎么一副徹夜未眠的模樣?”
陳跡不語。
張夏話鋒一轉:“我聽父親說你正和陳大人鬧別扭,不愿再回陳家。可你既有自立門戶的志氣,如今又有了跟隨王先生學習的機會,自當好好珍惜才是,為何還要自暴自棄?”
陳跡認真道:“我確有要事在身,遲到非我本意。”
張夏疑惑道:“什么事?”
“抱歉,不能說。”
張夏鄭重道:“今日是入學第一天,縱有天大的事情,也該往后推一推。這不僅是對你自己的前途命運負責,也是對王先生的尊重。王先生德高望重,尋常士子想見他一面都不容易,還望你能端正態度,好好隨他學習。”
陳跡輕聲道:“入學第一天遲到確實不對,稍后我會當面向王先生賠罪。”
張夏看著他眼中的紅血絲,狐疑道:“你不會真像坊間傳聞,去賭坊了吧?”
陳跡平靜道:“隨張二小姐如何想。”
話音剛落,卻聽一旁有聲音道:“他若不是去賭,怎么遲到?”
陳跡看去,卻見陳問宗與陳問孝二人并肩出來,陳問孝譏笑著繼續說道:“張夏,他昨夜肯定是去賭了,你可千萬要小心,萬一張大人真要將你嫁給…”
張夏忽然打斷陳問孝:“沒有證據怎能如此武斷?我嫁誰不嫁誰,又與你何干?”
陳問孝一怔。
張夏不屑道:“即便我真與他定親,那也是我與他的事情,我說他可以,你說他不行。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那秋闈經魁是如何得來的。我求父親抄錄過你們幾個人的文章,陳問宗,林朝京實至名歸,但你寫的那篇《治國策》狗屁不通,也不知道你這三年東林書院都學到了什么?”
陳問孝臉色瞬間潮紅,“你,你這人怎么不識好歹。我方才在幫你說話。”
“我還用你幫我說話?”
張夏冷笑道:“聽聞你最近四處赴宴,接受別人道喜。我勸你還是老老實實待在家中吧,省得與人談起文章時,笑掉別人大牙。”
陳跡也怔住了,這位張二小姐好凌厲的一張嘴。
對方也并非針對自己,而是公平的瞧不起每一個沒學識的人。
此時白鯉郡主與世子方與王道圣告別,剛走進前堂,便看見張夏氣勢洶洶的說著什么。
白鯉上前一步攔在陳跡面前,挑著細細的眉毛說道:“張夏,你又要做設么?”
張夏看了看白鯉,又看了看陳跡,輕咦了一聲。
還未等她開口說話,卻見門口停下一駕馬車。
張拙掀開車簾,探出身子與前堂里的眾人打招呼:“諸位都在呢。”
世子,白鯉,陳問宗等人紛紛拱手作揖:“張大人。”
張夏來們門前,好奇問道:“父親,您怎么來了?”
張拙樂呵呵笑道:“剛好路過,接你回家。”
張夏皺眉:“我已經不小了。不用您接。若讓旁人看見了,還以為我嬌慣。”
“順路的事嘛,父親接女兒也是天經地義的。旁人不會說什么的。”
張拙跳下馬車,越過張夏的身影,將陳跡拉到一旁。
前堂眾人面面相覷,張夏看著自己父親那心不在焉的背影,忽然覺得對方并不是來接自己的,而是找了個借口,來找陳跡。
一座書架背后,張拙壓低了聲音問道:“是否需要我向王道圣解釋一二?”
陳跡面色古怪的看向張拙:“張大人是何時發現我身份的?”
張拙得意洋洋的捋了捋胡須:“本官過目不忘,單單瞧一個人的腳步聲便能將對方認出來了。”
陳跡內心嘆息一聲,拱手道:“還望張大人幫忙保密。”
張拙笑道:“放心,放心。”
說著說著,張拙卻神色一暗,“只可惜,你沒能走科舉正途,不然等明年殿試之后,前來助我,可使我如虎添翼啊。如今入了司禮監,一日閹黨,終身閹黨,那些文官便再也不會接納你了。”
“多謝張大人好意,無礙的。
張拙問道:“你今日遲到一事,需要我去與王道圣解釋嗎?”
“不必!”
陳跡搖搖頭:“我自己去向王先生道歉吧,張大人也不要在此逗留了,容易惹人生疑。”
“行!”
張拙轉身往外走去,牽起張夏的手腕上了馬車。
馬車里,張夏打量著自己父親,“您不是來接我的吧?您分明是專程來找陳跡的。”
張拙想了想,解釋道:“昨日你魯莽行事,跑去和人家陳跡說一堆亂七八糟的話,我自要去給他解釋解釋。”
張夏趕忙說道:“父親,您放心,我已與他說清楚,我和他并未有婚約。不過這陳跡也很器官,入學第一天便遲到了,難怪大家都說他爛泥扶不上墻。”
張拙一時語塞。
他輕輕挑開車簾,看著陳跡站在書院門口,準備目送馬車遠離。
明明這少年郎昨夜居功至偉,救了西城門前的數千戶百姓,卻不能與身邊人說起。
張拙輕輕感慨:“被誤解的滋味怕死不好受吧。”
張夏奇怪道:“父親,您說什么呢?”
張拙放下窗簾,漫不經心道:“閨女啊,看人的時候,莫聽別人說什么,得自己去了解。”
張夏說道:“管他呢,反正以后我與他井水不犯河水,他是什么樣的人,也不關我事。”
說罷,她竟跳下馬車,高喊一聲:“棗棗”
下一刻,一匹棗紅色駿馬從小巷子奔騰而出。
棗棗經過張夏身旁時,腳步未停,只見少女眼疾手快抓住馬鞍,輕輕一躍,便縱上馬背:“父親自己回家去吧。以后千萬別來接我!”
張拙坐在車里,望著少女策馬遠去的背影,幽幽道:“閨女,話說早了哇。”
知行書院的前堂里。
陳問宗與陳問孝已然上了馬車離去。
白鯉輕輕扯了扯陳跡的袖子:“我昨日向母親打聽了一下,那張夏就是個無法無天的瘋丫頭,你可千萬別把她的話放在心上。早些年她在京城的國子監旁聽,將國子監里的博士都氣壞好幾個。偏偏徐閣老疼她,欽天監那位副監正徐術也寵她,誰都拿她沒辦法。”
陳跡笑了笑:“沒事,郡主與世子暫且先回王府吧。我還要去當面給王先生道個歉。”
世子縮了縮脖子:“那你可得小心些,王先生嚴厲的很,我們也幫不了你。”
說著,世子拉著白鯉便往外走去。
白鯉皺眉:“哥,你別拉我啊,咱們也去幫陳跡求求情。”
世子壓低聲音說道:“咱倆去干嘛,湊上去一起挨罵嘛?王先生看我不順眼很久了。”
陳跡聽著漸漸遠去的聲音,整了整自己身上的衣服,抬腳跨入后院。
后院干凈利落,西南角種著一株梅樹,此時花苞已結,含苞待放。
那位身穿藍色儒衫的王先生手持經卷,對方胸前配著一朵潔白的紙花,正站在梅樹下出神。
陳跡遙遙站定,拱手作揖:“先生,我昨夜因事…”
王道圣頭也沒轉,只看著梅花平靜問道:“是很重要的事嗎?”
陳跡認真道:“是。”
王道圣淡然道:“你覺得是今日按時入學重要,還是做成此時重要?”
陳跡遲疑片刻:“做成此時更重要。”
王道圣平靜道:“那邊足夠了。”
陳跡疑惑:“先生?”
王道圣目光緩緩掃來:“我這知行書院給不了官場前途,只能教些做人的道路,可天大的道理也抵不過本心,若本心無暇,遵從本心即可。”
陳跡再拱手作揖:“明白了。”
王道圣朝正屋走去,進屋前卻話鋒一轉:“但你得記住,壞了規矩便要受罰。世間規則如此,我知行書院的規則亦是如此。下次再遲到,等著受罰便是。”
“明白!”
陳跡望著已經空無一人的院落,又看了看那株梅樹,只覺得這位王道圣有些奇怪,與張拙不同,與陳禮欽也不同。
仿佛一個離經叛道的讀書人,只講自己的道理。
陳跡深吸了口氣,轉身往外走去。
可他剛出門便怔住了。只見金豬正戴著一頂斗笠蹲在街對面,眼睛時不時瞄向隔壁的早餐鋪子。
鋪子前的油鍋里,正有菜角和油條翻滾著。
陳跡打量了一下安西街左右,而后快速來到金豬面前:“金豬大人,咱們才分別幾個時辰,不必如此想念我吧。”
金豬聽到聲音,豁然抬頭,眼中爆出精光來:“你當我想總來找你啊?是你的修行門徑提前送到洛城了。奇哉怪哉,我為你請功的信應該剛到京城才對,怎得修行門徑提前便送過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