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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1 有人先一步下手了

  魏叔易出了居院,徑直往前走著。

  他并無明確想去之處,只覺心中諸般震蕩繁雜滋味織成了一張大網將他籠罩困縛,一時難以掙脫,亦不知能做些什么。

  他未發一語,心內卻無比嘈雜。

  雨后初霽,午后的日光格外耀眼。雨水雖休,殘存的雨珠卻仍掛在枝頭花葉上,淌于屋頂瓦檐間,藏進青磚假山縫隙中,于陽光折射之下,時有風起,水珠光影輕蕩,仿佛整個天地都在隨著他的心跳顫然晃動著。

  魏叔易行至外園中,此處春光勃發,競相綻放的奇花異草堆砌出滿目絢爛華彩。

  他自那絢爛處穿行而過,在一處荷塘邊駐足。

  滿池油綠荷葉舒展,托著圓鼓鼓的雨珠,風一吹,雨珠在荷葉中滑蕩,兩顆滾為一顆,再晃上兩晃,一顆水珠又再次摔分成數瓣滾蕩著。

  魏叔易透過一池晃動著的波光,看向對岸的一座涼亭。

  迎著日光望去,視線模糊不清間,他好似看到亭內有少女獨坐,她望著池中錦鯉,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呵欠——這情景,曾出現在兩年前他們鄭國公府舉辦的那場春日花會之上。

  光影交疊間,亭中少女身上籠上了一層朦朧光暈,似日光停留交織,又似來自北狄雪原上的寒光,叫人不敢窺視,卻又難以移開視線。

  魏叔易凝望這虛幻之象,心中生出一股難言的不平之感,她的事跡功績,本該被完整地載入史書之上,而非埋沒冰封于塞北風雪之中。

  恍惚間,他似見到那亭中人影微微側首,遙遙向他看了過來。

  那視線無比虛幻,卻又令人無比心馳。

  魏叔易遂走上前去。

  “…郎君!”

  不遠不近跟著的長吉見狀,忽然失聲驚叫一聲,連忙狂奔上前,伸出手去。

  “撲通!”

  魏叔易一腳踩入池中,跌進春日池水里。

  “速速來人,郎君跳塘了!”長吉躍入水中之前,不忘高呼一聲,喊人前來幫忙。

  見鬼了,所以夫人到底和郎君談了些什么,竟叫郎君這等人都起了輕生念頭!

  但長吉很快又推翻了這個結論,因為他上前相救時,只見自家郎君已然有主動上岸的意識…不是有意輕生,那就是中邪了?

  回想郎君這一路魂不附體的模樣,長吉愈發肯定了。

  于是將自家郎君扶上岸時,長吉沖幾名聽到動靜圍過來的仆從緊張地催促道:“快,郎君中邪了!”

  幾名仆從聽得大驚,所以是要請郎中還是道士?

  被冷水激了一遭,已經清醒過來,向來要臉的魏叔易,抬手阻止了長吉要為他掐人中的動作:“我無礙,休要胡言聲張…”

  或是風寒之后身體仍未完全恢復,又或是心神上的確受到了極大沖擊,事后魏叔易又病了一場。

  在他患病告假的數日里,朝廷對出使東羅的一行官員們的封賞旨意已經先后下達。

  歷來大盛國凡擔任出使外邦事宜的官員,歸來后多少都會有升遷,此次更不例外。

  作為此次出使的為首官員,魏叔易的升遷是必然之事,他雖年輕,但居于門下侍郎之位已有四載。所謂東臺門下侍郎,為門下省副官,上設長官門下侍中兩名,侍中統管門下省政務,位同右相。但因近年來黨爭異常激烈,門下侍中之位變換頻繁,反倒魏叔易這個門下侍郎紋絲不動穩如老狗,故偶遇侍中之位空缺之時,門下省事務便多由魏叔易裁斷——

  而今,門下侍中僅一人在位,名崔澔,正是出自清河崔氏,與崔洐乃是同輩。

  圣冊帝于早朝之上褒揚了魏叔易此番出使之功,及其近年來的出色政績與德行,著升其為門下省侍中,與崔澔共理門下省事務。

  自此,大盛自開科舉來,最年輕的狀元公魏侍郎,一躍成為了大盛史上最年輕的右相大人。

  此舉彰顯了女帝用人唯賢,也代表著魏叔易將正式與崔氏分權博弈。

  局勢動蕩不安,女帝深知已不適宜再于朝堂之上大動干戈,但她與士族爭權之心一日未消,片刻不曾大意。

  除此外,此次負責護從使臣去往東羅的禁軍統領魯沖,不止一次得魏叔易等人上書夸贊肯定。在那場對上康定山麾下之人的刺殺中,雖之后有常歲寧相助,但援軍到達之前,他從始至終卻也冷靜果敢,拼力護下眾官員周全。而往返途中因其做出的決策足夠正確,也曾讓使臣隊伍數次脫險避險。

  此番使臣隊伍能安然無恙地出使返回,其人功不可沒。經議,遂由左屯衛中郎將,升任為左屯衛大將軍,位居京中禁軍十六衛大將軍之一。

  同在出使官員之列的宋顯,被調至御史臺殿院,任侍御史之職,糾察百僚,位于御史中丞之下,官居六品。

  譚離則于戶部升任度支員外郎之職,同是六品,掌賦稅,俸給,賞賜等事宜。

  上任第一日,譚離望著上一任度支員外郎留下的厚厚賬本,不禁瞠目,試著問了句:“…這位前僚臨走前,竟連交接都不曾有嗎?”

  為他打下手的官吏嘆息道:“實在是走得急了些…”

  若問急到哪般地步,那便是:晨早時還坐在此處上值,晚間就躺在棺材里了。

  “發了急癥而亡…”官吏說著,看向譚離屁股下方,嘆道:“當時就在大人您坐著的這個位置上。”

  譚離猛地色變,站起了身來。

  官吏忙安撫:“大人放心,桌椅皆已撤換過了…咱們戶部歷來也是很講究風水的。”

  說著,抬手指了指一旁角落里偷偷掛著的畫像,那畫像畫得甚妙,乍一看像是財神,仔細一看,又有武將之姿,再細看,頗具常刺史神韻。

  看著那畫像,譚離心下稍定兩分,壯著膽子坐回去,隨手翻了兩本賬本,只見要么是催俸祿軍餉的,要么是核算虧空…不禁覺得,那位前僚走得如此之急,實屬事出有因,人之常情。

  如此半日翻看下來,譚離對自己的富有程度忽然有了全新的認知——他雖貧寒,卻不至于欠下如此之多的爛賬,若這些賬攤在他身上,他都不知道該怎么活。

  上任頭一日,便在擰眉和嘆息中度過。

  臨到下值之時,幾名官員和書吏走了進來,說是戶部新任侍郎人選定下了。

  譚離乍一聽,腦子“嗡”地一下——新任侍郎?那湛侍郎呢?莫非…一急之下,也撒手走了?

  湛侍郎是個好人啊!

  遙想去年,他初入官場,一無所知,就是湛侍郎將他拉扯長大的!

  最后一次相見時,湛侍郎的臉色的確疲憊了些,頭頂也的確稀疏了些,可怎就至于…

  譚離迅速紅了眼眶,但因未聽到消息,便仍抱有一絲僥幸,上前打聽了一句,才知湛侍郎尚且健在,只是此刻人在宮中。

  湛勉沒急著走,他只是準備升官了。

  原任戶部尚書年事已高,近年來因壓力倍增,耳力與腦力都有些不大好了,早朝上,與圣人對答時,總是牛頭不對馬。回了戶部,聽著下僚們報賬時,總是坐在那里嘆氣喃喃念叨:難啊,太難了。

  亦或是:窮啊,太窮了。

  如此念叨,每日不下五十次,足足持續了兩月之久。

  故而如今已是半辭官的狀態,呆在家里休養,找了回春館的醫士每日上門把脈調理。

  譚離剛回京沒幾日,忙得暈頭轉向,對這些消息尚未來得及去了解。

  但湛勉顯然知曉得一清二楚,前有下僚猝死,后有上峰神智不清,往通俗了說,豈不就是,死的死,瘋的瘋?

  光景使然,湛勉雖接任了戶部尚書之位,卻也很難感受到發自肺腑的喜悅。

  如今,他已從憂慮自己的頭發多少,發展成了憂慮自己的生命長短。

  國政之事,已遠非他一人之力可以扭轉左右,如何茍住性命似乎才是眼下急需思索之事。

  憂慮間,湛勉想到了自己的老師,老師在朝中才是最高齡之人,同樣擔任一部尚書之職,為何卻仍能做到精神抖擻,神智清晰呢?這其中的秘笈是什么?

  湛勉遂前去虛心討教。

  褚太傅也不吝嗇,給出兩則忠告,甚是言簡意賅,第一則名曰別憋著——顧名思義,不可將壓力郁結于心,要掌握隨時隨地發瘋的美德,寧教我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氣我。

  第二則名曰別吝嗇。

  湛勉一時未懂:“老師,此為何解?是讓學生懂得樂善好施,積攢功德嗎?”

  見他一臉虔誠呆樣,褚太傅沒了耐心:“是讓你花錢請幾個門客幫忙打理瑣務。”

  湛勉恍然大悟。

  就請門客幫忙打理瑣務一事,此刻吳家也正在考慮商榷。

  吳寺卿吳聿也升官了,且也升去了戶部,頂替的正是湛勉剛空下的戶部侍郎之位。

  聽聞父親升遷的喜訊,吳昭白甚喜,連忙過來向父親道賀,正聽到祖父談到要使人引薦幾名文人幕僚入府之事。

  吳昭白尚在思索時,只聽妹妹開口道:“女兒也愿為父親分憂。”

  吳昭白一愣:“春白,你怎連這等事都要攬…”

  他身為吳家三代單傳的嫡孫,都還未來得及自薦呢。

  “春白可以試著學一學。”吳老太爺做主開口,目含欣賞地看著孫女。

  吳昭白欲言又止,到底沒有說出反駁之言。

  春白此行從東羅回來,變得和以前不太一樣了,以前他總覺得春白裝模作樣,現下的春白則叫他覺得,裝也不裝一下了,幾乎將爭強好勝擺在臺面上了。

  且父親說,春白從刀下推開父親,救了父親一命,更狠的是,春白還拿刀殺人了…!

  她殺人了!

  她殺過人,那她豈不是連人都敢殺?等等…是個病句來著…豈不是沒什么事是她不敢做的了?

  每每想到這一點,連只雞都還沒殺過的吳昭白心底就莫名怵得慌。

  且經過去年那場漫長的反思,他那股自視過高的心勁兒已經被折了大半。

  也因此,他心中雖有話想說,卻到底沒敢吭聲。

  “祖父,讓兄長和我一起吧。”吳春白提議道。

  吳昭白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看過去,只見妹妹與他端方一笑:“便是讓兄長幫著磨一磨墨,也總好過他成日閑著無事可做。”

  吳昭白聽得神情扭曲——話里話外,怎有種廢物利用之感?

  他飽讀詩書,會的可不止是磨墨!

  上首的吳老太爺看著孫女,眼神不禁越發滿意了。

  吳春白回到居院時,侍女侍奉她沐浴罷,幫她絞干頭發時,問了一句:“婢子為女郎收拾東西時,似乎沒看到女郎出門前帶走的那把匕首…可是丟在外頭了?”

  那把匕首對女郎來說是有些不同的意義在的。

  吳春白道:“應當是,丟便丟了,不打緊。”

  那日情形緊急時,她將匕首暗中遞給了那位宋大人,想來是急亂中被他遺失了。

  那日她嚇住了,遍地都是尸首,便未曾顧得上去尋找。

  思及此,吳春白躺在榻上時,不禁又回想到了那日的經歷。

  與此同時,剛合上公文的宋顯,看著書案旁的那只匣子,忽然也回想到了那冰天雪地中,與死亡擦肩而過的驚險情形。

  每每回想此事,他腦海中最常出現的,卻是那扮作近隨的女子,雙手將刀捅入叛軍身體之后,驚魂不定地看著他的那雙眼睛。

  抬首望,窗外月明風靜。

  此一場雨,帶走了暮春最后一絲涼意。已近立夏,萬物日漸繁茂。

  遠在益州的榮王府中,后園中的花草亦是一番爭奇斗艷的景象,著藏青色廣袖常袍的榮王李隱立于亭內觀景,一名黑袍男子出現在他身后,在亭內跪了下去請罪。

  李隱未有回頭,問話聲不見怒氣:“失手了?”

  男子答:“回王爺,應是有人先我等一步下手了。”

  榮王聞言眉心輕動,微側首。

  男子便詳說了經過,末了道:“…待我等趕到時,那山壁下只剩下了喻增的殘缺身軀,其上首級已被人搶先取走。”

  榮王清朗的聲音語調沒有絲毫起伏:“首級既已不在了,那殘軀,果真還是喻增么?”

  (大家晚安!都準備回家過年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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