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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5——天子大婚

  鄭潮是和沈三貓一道進的京。

  鄭潮也帶來了一些個人喜訊,和沈三貓一樣,他也有孩子了,一兒一女,已經可以議親的那種。

  此事要從四散的滎陽鄭氏族人找上鄭潮,要讓鄭潮重新認祖歸宗開始說起,他們唯恐鄭潮敷衍了事,便從族中挑選了子弟要過繼給鄭潮做兒子。

  此類事不算新鮮,洛陽元氏族人也找去了江都,與元淼元灝姐弟訴起了舊情。

  元家姐弟不曾忘記當初族人們的丑惡面孔,更不會忘記姐弟二人一路投奔江都而來的艱辛兇險。

  于是鄭潮很利索地認了元家姐弟做義女義子,大擺了宴席,去官府立了戶籍文書。

  一個舉動,成功給兩方家族添堵,盡享缺德人生。

  給別人添了大堵的鄭潮,悠哉哉地來了京師準備嫁外甥那個昔日和他一樣被天下士族唾棄的外甥。

  入宮面圣之后,鄭潮帶上滿滿當當的祭品,出了城,去了崔氏墳園。

  隨著煊赫的崔氏敗落,此處墳園也已顯出了真正的凄冷陰森,大抵是戰亂時被亂匪兵賊盜墓者挖掘翻找過,有些墓碑甚至倒塌斷裂。

  如今倒也有一位守園人在,或是崔瑯亦或是崔璟安排的人,心意只能至此,總歸是不好再大張旗鼓地修繕了。

  那守園人見鄭潮提著祭品香燭而來,便和氣地詢問鄭潮的身份。

  鄭潮只道“某來看一看家妹。”

  他唯一的同母妹妹,葬在了這里。

  鄭潮是第一次來此處,在偌大的墳園中找了很久,才找到妹妹鄭渝的墓,卻見墓前已擺了祭品,有一道人影盤坐著,安安靜靜地燒紙。

  聽到腳步聲,那人回轉過頭。

  四目相接,鄭潮有些不太敢認“崔洐”

  他自然是見過自己的妹婿的,但那已是太多年前的事了,而眼前之人的眼神氣態也已大變了。

  崔洐卻一眼便認出了鄭潮,鄭潮的氣質未有太多改變。

  崔洐起了身,揖禮,喚了一聲“鄭家兄長。”

  鄭潮看了一眼妹妹的墓,未有多言什么,點了點頭,彎身擺起了帶來的祭品,點起香燭。

  末了,拿出一壺果酒,一半酹于墓前,一半倒入兩只酒盞里,盤腿而坐,示意崔洐共飲。

  地上多泥土草屑,這是崔洐從前不會有的舉動,但在鄭潮來之前,他已在墓前坐了很久了。

  二人對飲兩盞,鄭潮開口道“此前,令安與我去信商議過,打算將阿渝的墳塋遷出此處。”

  沉默片刻后,崔洐點頭“也好。”

  又飲一盞酒,崔洐說“還請兄長勿要將我來過京師之事告知令安。”

  鄭潮很利落地點頭“也好。”

  二人飲罷半壺酒,鄭潮問及崔洐接下來的打算。

  “欲效仿兄長此前之舉,授學四方。”崔洐看向南方“一路向嶺南而去。”

  鄭潮嘆了一聲,他這前妹婿,如今倒鍛造出了極強的自我流放意識。

  是流放也是救贖,鄭潮又道一聲“也好。”

  崔洐不再多言,適時起身告辭。

  剛要行出墳園,忽聞得一聲喊“父親”

  崔洐轉頭看去,眼睛微不可察地一顫。

  崔瑯快步奔來,見得父親一身粗布素衣,鬢角竟早生了白發,驀然紅了眼圈“父親”

  “不必再如此喚我。”崔洐單手負于身后,悄然握成拳,語氣冷漠“你我早已斷絕父子關連了。”

  崔瑯強忍淚水“您要去何處”

  崔洐“你亦無需過問。”

  “兒子定親了,是喬尚書家的女郎。”崔瑯道“妹妹也在議親她隨母親禮佛去了,尚不知您在此處。”

  崔瑯說著,見父親的視線靜靜望著前方,遂又道“兄長尚未歸京。”

  他知道,父親在此處逗留,大約是存下了想見一見他和妹妹,以及長兄的念想。

  可父親大抵沒有想到,兄長在大婚在即之期竟然還未歸京。

  崔洐面上未曾看出失落,端起的肩膀卻無聲垂低了些,他未有再多停留,拒絕了崔瑯相贈的盤纏,只留下一句“照看好你母親和妹妹。”

  看著那獨自離開的背影,崔瑯深深施禮片刻,遂又跪身伏地,流淚送別。

  桂花漸放時,崔璟歸京而來。

  崔璟是去歲臘月出的京,起初并無人知曉,直到各道陸續有消息傳回,許多大臣才遲遲知曉這尊大佛奉天子之令糾察各道兵事去了。

  這也是百官們第一次切身領會到護圣親王的存在意味著什么,這柄僅豎立于天子手邊的利劍,劍鋒迫人劍身雪亮,將代天子鎮守也鑒察這天下。

  各處初定,崔璟的行跡并未公開,因此各道勢力愈發小心謹慎。

  天子頒布了許多軍政新令,百廢待興亦正是奠基之時,想要一棵樹如愿長成,便要從最初開始修剪亂枝。

  天子未允許各處探查護圣親王的行跡,因此崔璟回京的行程也是保密的,即便知道的人也作不知。

  崔璟回到親王府時,天色將暗,翟細已在此迎候多時。

  崔璟洗塵更衣整理了儀容,即上馬,往皇城而去,甚至連一盞茶都未曾在府中用下。

  入宮時,夜色已在浮動,琉璃宮燈引路,直至來到甘露殿外。

  崔璟剛入得內殿,便見臨窗盤坐的人正傾斜探身往簾櫳處看過來,見到他的一瞬,那雙眼中盈滿了笑意“總算回來了,叫我好等。”

  崔璟被那雙笑眼望著,不覺間也已露出笑意,一時便忘記了行走。

  直到她向他招手催促“快過來啊崔令安。”

  “來了。”崔璟回神,溫聲應一句,抬腿走過去。

  食案擺在臨窗處,李歲寧盤坐于食案一端,崔璟便與她對坐。

  她穿著廣袖常袍,半披著烏發,依舊拿黃銅簪簡單束起。窗外飄灑桂花香氣,很快有宮人擺來飯食,并一壺清酒,正是風知釀。

  崔璟煞有其事地夸獎“看來陛下酒量又見長,尋常時也敢隨意飲酒了。”

  “今日豈是尋常日卻也只敢飲兩盞,不能再多了。”李歲寧與他道“我且還要清醒著,待會兒才好帶你去看一樣東西。”

  崔璟問何物,李歲寧卻不答,只神秘道見了便知。

  李歲寧午后進了補湯,方子補品全是孟列送進宮的,由喜兒每日熬煮,務必看著李歲寧喝下。

  此時李歲寧便只簡單用了些晚食,停筷時,她與崔璟道“你且吃你的,不必著急,更不許刻意隨著我一同停筷,最好是將這些飯菜全吃光了,才算不白費糧食。”

  李歲寧本就沒有習慣為了同食者而刻意放緩或放慢飲食速度,做了天子后便更加隨意了,且此處是她的寢殿,她只想輕松一些,于是又與崔璟說“往后你我要在此處同用許多餐飯呢,我隨意,你也要一樣。”

  崔璟點頭,應了個“好”字。

  他便不急不慢地用飯,李歲寧閑閑地往后一靠,捧著一盞茶慢慢地喝,吹著夜風看著窗外的月,偶爾看一看崔璟,與他慢慢說句話,愜意舒適安心。

  待崔璟用罷飯,凈過手,李歲寧拉著他,來到一架白鶴紅日屏風后。

  屏風后檀木架上懸掛著兩件喜服,繁復華麗,在燭燈下泛著水波般的粼粼流光。

  “好看嗎”

  聽得李歲寧這一聲問,崔璟認真答“很好看。”

  他的視線落在那喜服之上,感受著她依舊握著他手腕的薄薄溫度,忽而生出矛盾感受,他一路急趕回京,本覺得自己回來得太遲,而此時卻又覺回來得太早。

  “不過皆是按照你出京前量體所制。”李歲寧認真掃視崔璟的身形“現下看來似乎消瘦了些,還需讓尚服局的人來一趟看看能否再改一改。”

  “不必。”崔璟莫名很愛惜珍視這件喜服,不愿去改動它,他說“穿得了,也沒有瘦很多。”

  他話音剛落,李歲寧握著他手腕的那只手便一路往上,捏了捏他結實的臂膀和背廓,中肯評價道“還是單薄了些,不過還有十來日,你記得好好養一養。”

  崔璟垂眸看著身前的人,無聲紅了耳尖,眼中情意純澈“好,我會的。”

  于是接下來最忙的人便成了護圣親王府上的曹醫士。

  除卻內服外用調理著,每日還要配制藥浴,飲食更是精心搭配著。

  十來日的時間終究太短,加之崔璟每日習武的習慣不可打亂,肉到底是未能多養出二兩來,不過也頗有成效。

  大婚當日,百官所見到的護圣親王,一身緋紅喜袍,潔凈清貴,華光照人,全然不似凡塵來者。

  而這層層繁復的九章紋喜袍,仿佛也唯有這具挺括頎長的身形最為撐得起。

  這是崔璟平生第一次穿緋紅,如紅梅灑落松雪間,如火如荼而又清冽無暇,愈見卓爾不群之氣。

  李歲寧所服乃青緣色喜服,外罩天子十二章紋廣袖襦服,蟠龍佩玉壓著衣襟,寬大衣擺長長曳地,華貴生輝。

  天子無需執團扇掩面,二人并肩而立,在褚晦的主持之下,僅拜天地與李氏神主,莊嚴肅穆。

  拜罷太廟,天子與護圣親王折返承天門,于含元殿前,蒼穹之下,丹陛臺上,共受百官與各國使臣拜賀之禮。

  秋陽鍍下剔透金光,清風灑去幽幽桂香,神圣和樂的樂聲伴著百官拜賀之音,浮滿重重宮門。

  待一切大典禮儀完畢,天地間蕩開緋麗赤金的夕光。

  宮燈接替了金烏,續寫白晝。

  待八月圓月掛上夜幕時,忽有轟鳴之音沖上夜空。

  官員權貴,宮娥內侍,坊間百姓,皆下意識地仰頭望去。

  下一瞬,流光溢彩浮滿眾生眼眸,煙花簇簇盛放。

  最先反應過來,發出驚嘆之音的是孩童。

  這是從未見過的煙花,沖得更高,綻得更大,色彩更為灼亮。

  且許多官員權貴及文人皆留意到,這煙花炸開時的聲響更加渾厚有力而不再一味尖銳,如一頭猛獸被馴服得愈發強大卻愈發可控。

  而這之后必然代表著江都的火藥坊又有了新的改進。

  這從未面世過的盛大煙花之禮,既為拜賀天子大婚而來,也彰顯著突飛猛進的國力國威。

  煙花分數處燃放,甘露殿內亦是最好的觀賞處之一。

  絢爛煙火競綻于大殿窗外,窗內喜案之上置一只金銅盆,盆內是山泉清水,倒映著煙花碎影。

  直到女子白皙骨節分明的手放進泉水中,攪亂了水中景,片刻,一只更寬大的修長男子手掌落入水中,捧托住她一雙手,另只手細致地為她掬水盥洗,水聲叮咚悅耳。

  而后,崔璟接過女史遞來的喜紅棉巾,替李歲寧輕輕擦拭干凈手上的水珠。

  兩只酒盞之上縛著同一根紅線,二人于窗前喜燭下共飲。

  煙花散落時,如漫天星辰落入凡間。

  夜漸沉,煙火不眠。

  寢殿中的宮人已跟隨女史退去,偌大的殿中再無第三道人影。

  秋風習習,珠簾輕晃出珠玉相擊的細碎之音。

  李歲寧飲了不止兩盞酒,吉日宜長醉。

  不知何處飄來綿長的薔薇花香,混著淡淡酒香,悸動著盈滿帳內。

  沐浴后著細綢中衣,披發坐于榻上的李歲寧,從心地抬起一只手撫向面前青年的側顏輪廓。

  崔璟反握住那只手腕,側臉貼向她的腕骨,唇角慢慢落在她手腕內側,如月色清涼無垢。

  李歲寧借著被他握住手腕的力氣,忽而傾身壓向他,將人壓落榻上,一雙笑眼注視著他的眉眼,能清楚地嗅到他身上淡淡潔凈木質藥香。

  鼻間所嗅,好香。

  眼前所見,好看。

  指間所觸,好暖。

  李歲寧覺察到,那是來自清冽如冰川者的暖意。

  月色與夜色相融時,如冰川碎裂晶瑩冰塊隨著冰河之水淙淙流淌,如夏日野外里忽起的搖曳火焰,如風過牧原時的青澀氣息如一切天然的、神圣的事物本相。

  人仿佛生來就需要肌膚相觸帶來的溫暖,它務需發生在契合者之間,先從靈魂,再到軀殼,而后便迎來只屬于她和他的新的關系。

  烏發交纏,十指緊扣,醺醺然朦朧虛渺。

  那青年如一頭尊貴優雅的雪狼,斂起了生人勿近的氣勢,他取悅她,也依賴她,索取也給予。

  但當她的手指觸碰到他眼角時,卻有微微潮濕,那潮濕淚光如秋雨淅瀝冰涼,沁入她掌心。

  李歲寧怔然失神間,他已順著她的掌心,垂首俯身壓低。

  他將頭慢慢烘入她光潔的頸間,如同在替她舔舐昔日傷痕,愛憐而忠誠。

  他喚她殿下,也喚她阿尚。

  她則于零碎聚散沉浮的神思中,忽而問他“崔璟,我送你的栗子呢你怎么都不曾拿出來換些什么”

  “因為我想要的,殿下已悉數給了。”他答“我未敢要的,殿下也給了。”

  李歲寧聽得朦朧不清。

  她醉得有些厲害,直至夜半,似醒了兩分酒,眸間終于恢復幾分清亮。

  于是反手扣住那只修長手掌,小聲說“崔璟再來。”

  燭火光影交疊。

  窗外煙花聲未息。

  圓月藏于云紗后慢移。

  月落日升,一場秋雨后,京畿添了涼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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