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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7 殿下,是您,對嗎?

  帳外是安靜的,各處哨兵與巡邏的士兵,并未因為主帥深夜歸營而亂了秩序。

  但孟列仍覺得耳邊喧囂無比,風聲,火把,遠處的草木,腳下的土地,甚至連同涌動著的夜色好似都有了形態與生命,它們交雜著,帶著洶涌的聲息,不由分說地奔闖進他的感官中。

  孟列憑著白日里的記憶,分辨著方向,往營門處快步而去。

  即將來至營門處時,兩名守衛以手中長槍攔住了他的去路“閣下深夜出營,可有軍令示下”

  孟列下意識地伸手抓握住一只長槍的槍桿,他看向前方,只見營外哨兵守衛紛紛行禮,一行夜歸的人馬逐漸慢了下來。

  “主帥”

  “恭迎主帥回營”

  火光在營門兩側晃動著,為首的少女身穿青袍,驅馬而至。

  孟列一瞬不瞬地攥著槍桿,視線定定地望著那漸近的一人一騎。

  常歲寧借著火光定睛瞧了瞧,眼底有些意外和不確定。

  旋即,她換成一只手抓握著韁繩,另只手抬起示意。

  那兩名士兵會意,立即收回長槍,避至兩側,向常歲寧行禮。

  沒了士兵相攔,孟列卻也未動,他站在原地,看著那匹高大健碩的棕紅馬,帶著它的主人走近。

  孟列耳邊那些喧囂聲消失了,天地陷入寂靜,取而代之的,是無盡洶涌的舊時回憶朝他襲來。

  得益于夜色昏暗,他看不清眼前這馬背之上少女的面龐,她的五官被夜色模糊,周身的氣勢卻愈發無所隱藏。

  那帶有濃烈的個人靈魂底色的氣勢,讓那少女與孟列腦海中的舊主模樣漸有重合之勢。

  孟列恍惚間感受到天地顛覆旋轉,他拼命穩住身形,因此看起來僵硬肅然。

  見他擋路不動,常歲寧在他面前下馬。

  她身后的薺菜、何武虎及唐醒眾人便也跟著下馬。

  “歲寧回來了”此時披著外衣的常闊聞訊而來。

  常歲寧看了一眼僵立不動的孟列,又看向常闊,眼中含著詢問。

  常闊忙走近,站在二人中間,拿只三人能夠聽到的聲音,從中解釋道“孟東家是昨日剛到的,先去的刺史府,再來了營中”

  說話間,并拿“我什么都沒說”的眼神看向閨女殿下。

  “沒想到孟東家會親自來此。”常歲寧道“如此便請進去說話吧。”

  孟列緊緊克制著心中翻涌,微一點頭。

  常歲寧將歸期的韁繩交給阿稚。

  常闊跟在常歲寧身側,邊走邊道“我原本想著,你們至少還得日才能回來呢,回這么快,可是有收獲”

  “進去才說。”常歲寧接了一句,下意識地回頭,卻見孟列還站在原處,似乎未能回神。

  常闊跟著看過去,喊了一聲,沖孟列招手,孟列才提步,慢慢跟上來。

  常歲寧讓唐醒他們下去歇息,有事明早再議,眾人應下,行禮退去了。

  帳內,喜兒已點了燈,忙又沏茶。

  常闊剛好口干,接過喜兒遞來的茶盞。

  喜兒剛要再給自家女郎捧上一盞,卻聽女郎道“你們暫時去帳外守著吧。”

  喜兒應下,和帳中另外兩名娘子軍一同退了出去。

  見常闊站著喝茶未動,常歲寧便又另外道“阿爹也先回去歇息。”

  常闊恍然地“噢”了一聲,忙道“好好。”

  看了眼孟列,走了出去。

  出了帳子,常闊才發現自己手里頭還端著茶盞,回頭看了眼身后軍帳,到底沒再進去,于是邊喝茶邊離開了此處。

  帳中,常歲寧摘下腰間佩劍,隨手掛好,走向主位的幾案后方,邊道“孟東家坐下說話吧,不必拘束。”

  孟列卻好似并沒有聽到她的話,他靜靜看著掛在那一架蘭锜上方的佩劍。

  那是曜日。

殿下的曜日出現在“旁人”手中,他本該為殿下感到被冒犯,可此刻他卻全然沒有此類感受,反而  殿下曾說,一馬一劍皆有靈性,它們只是不會開口說話,并不妨礙它們與主人之間建立深厚的羈絆。

  此時此刻,孟列注視著曜日,似能感受得到它周身的歸屬之感。

  這歸屬感似有某種感召之力,也在無聲向他傳遞著,讓他觸摸了一縷久違的歸心之感。

  孟列不知何時間濕潤了眼眶,他將目光從曜日身上移開,一點點看向那已在幾案后方坐下的少女,她盤腿而坐,身姿端正,氣態從容。

  四目相視間,孟列張了張嘴,好一會兒,才得以發出聲音。

他無需去試探,而殿下不是常闊,殿下不是阿點,他也做不到去試探殿下于是此一刻,他只有發出最為遵從本心的聲音,那聲音聽來沙啞低顫,沒有哭音,卻又似泣不成聲  “殿下,是您對嗎”

  孟列拿最簡樸直白的話語詢問著。

  常歲寧看著他,一時未語。

  她去信給孟列,本意是試探,她想了許多可能,孟列會親自趕來江都,也是那諸多可能中的一個。

因存在太多不確定的未知,她原本并沒有想好要不要與孟列相認,但此刻  常歲寧的目光看著孟列含淚詢問的眸光,又看向他蒼白的鬢角。

  能割傷人的不止是刀刃,還有故人的眼淚與白發。

  片刻,常歲寧的眼神到底一點點靜默了下來,她靜靜地注視著孟列,一如從前。

  孟列眼中蓄著的淚光,頃刻化為洶涌的淚水。

  夜風在營帳外穿梭游走,又似貫穿了他的身軀,帶走了他心底最后一縷掩蓋真相的灰塵。

  他僵硬的身形像是被無形的力量抽走了一切支撐,他似失力,卻又無比堅定地彎身跪下,又將雙手也落地,顫顫壓低上身,身形一節節地匍匐下去,直到額頭觸地。

  他再說不出話來,卻也無需再說任何了,只有眼淚無聲洶涌。

  常歲寧看著孟列,心緒一時繁雜。

  她有著常人無法想象的經歷,重新回到這世間,她一度是茫然的,玉屑的背叛,和喻增的可疑,都讓她更加明曉人心之莫測。

  而除了防備之外,她也一直認為,她死了這十多年,一朝魂回,也不該自私地去打亂所有人現有的生活。

  所以起初她并不打算與任何人相認。

  與無絕坦白,是因天女塔中的陣法和女帝的試探。

  與常闊相認,是因彼時她已決心重回沙場,而在那樣熟悉的環境下,她注定是瞞不住常闊太久的。且她與常闊處境安危相連,理應要一同前行。

  而關于孟列,她自回來后,便未曾有機會與他接觸過,她對孟列的了解便只停留在無絕的轉述上。

  得知孟列為她尋回秘法,她很感激,但那終歸是十多年前的舊時舉動了,她沒辦法盲目以舊主的身份自居,自以為是地認定孟列就該在原地等她。

  此番她只將那半枚令牌示出,而未有直接言明一切,便是為了試探孟列的反應,之后再見機行事。

她當下需要拿回昔日她留在登泰樓中的私財,因不確定孟列的態度,她原本也做好了利用那半枚令牌只拿回一半的準備,并且她想了許多對策可現下  看著這樣的孟列,常歲寧心中忽而生出慚愧來。

  她的戒備,謀算,在這樣純粹的忠誠面前,顯得顯得她很不是個東西。

  自覺不是個東西的常歲寧從幾案后起身,走了過去,微彎身,握住孟列一只手臂,扶他起來。

  孟列臉上滿是眼淚,額頭沾了塵土,混著淚水,顯出幾分狼藉。

  他這樣狼狽地流淚抬起頭時,對上頭頂那雙湛亮的眼眸,陡然間似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那個夜晚。

那一晚,月色清亮,風動蟲鳴,他從此得到新生而此一晚,又何嘗不是  常歲寧扶著他起身,溫聲道“來,隨我坐下說話。”

  孟列抹了抹眼淚,露出一絲恍惚的笑容“不,屬下站著即可屬下這些年坐得太多了,今日好不容易能站著說話”

  這些年他身為京師登泰樓的東家,向來受人禮待,能讓他站著說話的人很少,能讓他甘心站著說話的人則是再沒有過了。

  常歲寧也露出一絲笑“如此說來,這些年你過得很不錯了”

  “是”孟列臉上現出更多,更真切的笑“勞殿下惦念,屬下這些年過得很好。”

  常歲寧笑容不減,目光落在他鬢角處,聲音低下來“哪里就很好了。”

  察覺到舊主視線,孟列赧然道“屬下只是老了而已。”

  “你才四十歲出頭,比老常小了一輪呢,哪里老了。”常歲寧大致猜到了他的白發為何而生,因此,慚愧道“是我不好,今日才與你相見。”

  孟列受寵若驚,連忙道“殿下言重,殿下豈會不好”

  常歲寧自我嫌棄地扯了下嘴角,苦笑道“你越是如此,我越是覺得自己可真不是個東西。”

  孟列急忙后退一步,彎身拱手施禮“主公自辱,臣僚當死請殿下切莫自污”

  常歲寧看著他,還是老樣子啊。

  在外面替她經營情報樓八面玲瓏的孟東家,到了她面前總是這般頑固到不愿變通。

  孟列將身形壓得更低了些,正色道“殿下能平安回來,已是天大之幸也,殿下此前未曾召見屬下,必然自有思量在。”

  “殿下之前縱是疑心屬下生出了異心,也是理所應當,殿下依舊戒備警惕,這樣很好。”

  說到此處,孟列的聲音里多了一絲無法控制的哽咽,更多的是欣慰“殿下若能更加警惕一些,屬下才能更加安心”

  有過那樣的經歷的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時刻保持戒備的重要性,戒備是為自保,警惕的人輕易不會受到傷害,而他不希望殿下再陷入任何危險的境地之中。

  他家殿下是何許人也殿下受萬民景仰,憑借的不單單只是仁德二字,沒有鋒芒與盔甲的仁德,沒辦法讓殿下走上儲君之位,更加成就不了威震四海的玄策軍上將軍。

  若殿下會輕易感情用事,在不必要的時候去做冒險之事,那便不是殿下了。

  殿下就該如此,此為殿下有別于尋常人的可貴之處,而非錯處。

他能察覺到殿下此刻的愧疚,他感到榮幸惶恐,但是  孟列依舊維持著躬身行禮的姿態“屬下忠心,乃職責所在,分內之事,更是殿下值得我等忠心追隨。但這忠心不是逼迫殿下愧疚相待的軟刀,如若是,那么,屬下當死。”

  常歲寧上前一步,托扶住他的手肘,無奈嘆氣“這短短幾句話里,你提了多少個死字了,你也不嫌晦氣我都嫌了。”

  “是,屬下該”孟列話到嘴邊,咽了回去。

  見他消瘦的模樣和眼角的紋路,常歲寧道“好了,我讓你坐下你便坐下吧,只當聽命行事了。”

  孟列猶豫了一下,這才應下,剛要聽命落座時,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道“殿下稍候,屬下有一物尚在帳中,待屬下回去取來”

  見他似很緊張此物,常歲寧眼睛微亮,點頭“好,那你快去。”

  “是”

  孟列快步退出去,很快便抱著一物折返。

  孟列雙手捧起,遞給常歲寧。

  常歲寧接過,沉甸甸的,被黑布包裹著,似一只匣子。

  “這是何物”常歲寧“明知故問”。

  孟列壓低聲音:“此乃您的遺骨。”

  常歲寧:“”

不是銀票或是可打開藏金庫的鑰匙什么的且這東西自己捧著自己的遺骨,她大約是世間第一人了吧  白高興一場的常歲寧下意識地問:“之前供在天女塔中的那塊兒”

  “正是,殿下已進過天女塔了”

  常歲寧“嗯”了一聲,疑惑地問:“你偷出來的你隨身帶著這個作甚”

  “無絕死后,屬下不知殿下已經回來了,故而斗膽偷出殿下遺骨,想再去西域尋求新的秘術。”孟列解釋道“現如今殿下回來了,便該交還給殿下了。”

  常歲寧扔也不是,抱著也不是,只能暫時放到一邊。

  說到秘術,她與孟列道謝“若沒有你和無絕,我此刻便不可能站在此處。”

  此刻再提到無絕,孟列心中只剩下了感激欽佩“屬下并未做什么,不過是去了趟西域而已,殿下能夠回來,全因無絕冒死啟陣,以命相祭。”

  既提到此處了,常歲寧便也如實告知他“無絕如今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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