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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2 求神即求己

  彼時,少年阿史那提烈眼前的清亮月色突然被一團黑色覆蓋。

  尖利嘹亮的鷹鳴響徹四下,那團黑色在他眼前迅速放大,向他俯沖而來。

  鷹爪鋒利如鐵鉤,落在他的頭上,臉上,帶起皮肉,勾出筋膜。

  他失聲凄厲地喊著,眼前一片血紅,倒地前,他在那一片朦朧猩紅中,看到了那道身影依舊靜立,這等足以令人嚇破膽的變故,在她身上竟未激起半分波瀾。

  他顧不上去憤怒,他已經倒地卻依舊在被那只兇狠的黑鷹攻襲著,他大喊“救命”、“救我”,那道身影依舊未動,恍惚間,他仿佛聽到她開口說了一聲:真是可憐。

  很淡的語調,沒有諷刺,沒有受驚,只有平靜的俯視、漠然。

  之后,她似乎是平靜地轉身離開了。

  他被聽到聲音趕來的護衛救下,重傷受驚之下昏迷數日,醒來后,他第一時間對父王說,那個大盛女人會馴鷹,必然是她讓鷹攻擊了他!

  坐在床榻邊的父王,反手一巴掌打在了他臉上。

  鷹在這片土地上,是被他們的族人信奉敬畏的存在,被視為神靈的使者。

  馴鷹是他們的傳統,能掌握馴鷹之術的族人便是得到了神靈認可之人,他也一直試圖馴出一只屬于自己的鷹,但始終未能如愿。

  他的父王不容許他如此玷污神靈,如此神圣之事怎么可能會被一位柔弱的盛人女子掌握。

  更何況護衛親眼看到了,傷他的那只鷹體形遠超過他們日常所見的鷹隼,十分罕見,且其性之烈,按說不可能被人馴服。

  更重要的是…他混亂的話語中似乎暴露了他對崇月的覬覦。

  有些東西可以在死后被傳承,卻決不容許在生前被覬覦。

  他觸犯到了父王的逆鱗。

  且他面容被毀,再不能聽到鷹嘯之音,看到與鷹有關之物也會失控,這簡直是王室的恥辱,他徹底招來父王的厭棄,就此墜入深淵。

  他不甘心,分明只是一次尋常的酒后尋樂之舉,他甚至并未來得及真正做出什么,怎么偏偏就能讓他失去了一切?

  他恨極了,日日夜夜都在恨著。

  次年,他終于等到開戰的消息,那個女人被帶去了前線…或許他有機會對她下手了,他要百千倍地討還回來。

  但是他沒有等到那樣的機會,反而聽到了他們汗國主帥未戰先死的消息——殺人者,正是那個大盛公主!

  他早就說過她有古怪!

  傳言稱她是以美色誘殺主帥,但他不信!這個女人顯然藏著什么秘密!

  父王這次或許會相信他了吧?他要去找父王!

  但他也沒來得及見到父王。

  主帥之死是一個極其糟糕的開端,戰事潰敗的速度超乎了所有人的預料,他的父王很快便被迫親自趕往軍中,向大盛遞上了乞降的文書。

  但是父王死了,父王竟然死了,盛軍主帥常闊當眾割下了他父王的首級。

  他的王兄成為了新的可汗。

  此后的日子里,他很少再外出,也沒有妻妾,他厭惡被人看到面具下的傷痕。

  他開始試著重新習慣與鷹有關的一切,他讓人抓來了一只又一只鷹,將它們關在鐵籠里,聽它們嘯叫,一點點將它們折磨至死,看著它們最終成為一攤腥臭的爛肉。

  他慢慢地不再懼怕鷹,只剩下了厭恨,他認為自己終于從那一夜走出來了。

  直到此時他忽聞這骨哨之音,這悠揚的樂聲如同最惡毒的詛咒,猶如鷹爪般連皮帶肉地鉤起他血淋淋的回憶!

  萬般思緒僅在一瞬,這一瞬之間他突然明白了——他不曾冤枉那個女人,那晚聽到的骨哨聲不是偶然,她當年就是在暗中用這骨哨聲馴鷹!

  可她已經死了!死了!

  眼前的人為何也會吹奏同樣的哨曲?!

  既然是同樣的哨曲…

  阿史那提烈思緒狂亂間,正待判斷什么,一聲嘹亮尖銳的鷹嘯響徹雪原。

  阿史那提烈甚至覺得是自己出現了幻聽幻覺,最初那幾年前他總是會出現這樣的幻聽,總覺得自己臉上全是血…時隔多年他好像又發病了。

  一切與十七年的那個夜晚重疊,那雙平靜的女子眼睛,尖利的鷹嘯,此時的雪光恰似那晚的月色,蒼白冷寂。

  他驀地發出癲狂的笑聲,試圖以此讓自己從幻覺中醒來,他提刀要了結那女子性命以及這荒誕的感受,但下一瞬,那仿佛從噩夢中鉆出來的黑影掠沖而至,鳴嘯著,襲向他的頭臉,利爪牢牢地嵌入了他的皮肉。

  阿史那提烈終于發出驚叫,他拎著刀踉蹌后退,抬手揮舞驅趕,他憤怒著,慘叫著,奔逃著,鮮血與鷹羽一同飛蕩在雪原之上。

  李歲寧喘息片刻,終于得以撐著上半身,慢慢坐了起來,看向奔逃出一段距離,與鷹相搏的阿史那提烈。

  很久前,李尚便對北狄人的馴鷹之術很感興趣,她這個人沒別的毛病,唯獨見不得旁人有好東西,但凡瞧見了,便總想著拿來為己所用,當然,這被她稱之為——大國也,必當融會貫通。

  在來到北狄之后,李尚處處皆在奉行這“融會貫通”之道。

  她不被優待,但在戰事來臨之前,她也未曾失去過全部的行動自由——北狄人很清楚,和親公主的鎖鏈不在腳上,而在心間,她注定走不出這大漠雪原。

  身為“王后”,李尚也曾跟隨觀看放牧狩獵,北狄人向她這個無能的公主展示他們的強悍勇猛時,無人知曉的是,她為大盛記下了每一條走過的路,見過的人。

  他們認為那位大盛公主喜好寫詩作賦來排解苦憂,卻不知她筆下所書皆藏暗號,將一根根如釘子般的眼線安插在了北狄的土地上。

  又如阿史那提烈當年只當那個女子在吹奏故鄉之音傷春悲秋,卻不知她在試探著學習用自己的方法來馴鷹。

  鷹本是受傷的雛鷹,偶然被李尚救下,她曾為其取名,喚作御風。

  “御風”是一只雌鷹,性情兇猛,很難被真正馴服,當晚它突然襲擊阿史那提烈,非是李尚授意,而是它護主心切下的自發舉動,那一晚,靜靜看著阿史那提烈倒地掙扎的李尚有些感慨,她終于也有自己的鷹了。

  時隔多年,李歲寧已不確定“御風”是否還活著,又是否還記得她,骨哨是在路上順磨的,經過有山之處,李歲寧便試著吹響哨音,但遲遲未曾聽到回應。

  直到在山中與阿史那提烈迎面交手的三日前,李歲寧率兵經過此處,骨哨聲止時,忽有鷹嘯聲回蕩開來。

  她忙再次吹響骨哨,伴隨著悠揚哨聲,時隔十數年,那只鷹盤旋一陣后,再次落在了她肩頭。

  御風在此處筑巢,巢穴中有兩只雛鷹,因此它暫時無法跟隨李歲寧遠行,依依不舍地將李歲寧送出數十里遠,得了李歲寧示意后,復才離開。

  過后三日,李歲寧于山中遇阿史那提烈。

  交手之際,她特意試探著去動他臉上的面具,從他的反應中窺得了他的弱點。

  外在強大便攻伐其心,此乃兵家策。

  先殺掉他,再與后方接應而來的援兵一同殺去王庭,用主戰者的性命來止戰,來向她大盛江山子民賠罪。

  這間隙,李歲寧已吞服下止血的藥丸,拔出了左腿中的短刀,撕開衣擺將傷口緊緊包扎住。

  做完了這一切后,她臉上冷汗如雨洗過,除了沾染著的血跡之外再無半點血色。

  而后,她取回曜日劍,拖著那條傷腿,一步步走向阿史那提烈。

  阿史那提烈摔在了雪中,發出野獸般的吼叫,發狠地一把掐住黑鷹,猛地將它甩了出去。

  御風被摔在雪中,發出一聲尖利的哀鳴。

  阿史那提烈拄著刀重新站起來,臉上的面具已經掉落,疤痕交錯的臉上此時鮮血淋漓,他顫顫虛捂著被鷹爪生生剜掉眼珠的右眼眼眶,而后發狂地沖向李歲寧,如惡鬼般吼問道:“你是誰!你究竟是誰!”

  御風盤旋著再次襲來,被阿史那提烈再次甩開。

  他仿佛從恐懼中掙脫了出來,但他的腳步已經踉蹌,整個人被鮮血疼痛也被狂怒心魔裹挾,揮刀之下已再不復先前的章法。

  他是殘破的,李歲寧也是。

  李歲寧占據著理智的優勢,以劍重傷了阿史那提烈的左臂,但阿史那提烈發狂之下仿佛覺察不到疼痛,雖無章法,但本能爆發出了更加可怖的力氣。

  因左腿重傷下盤不穩,雙方刀劍相抗之下,李歲寧再次仰倒在雪中。

  刀劍抗衡著,阿史那提烈跪身下來壓制著李歲寧,他血淋淋的眼眶中滴著粘稠血漿,滴落在李歲寧臉上。

  “你是誰!”他還在顫聲問,刀在不斷逼壓而下。

  在先前的打斗中已有了裂痕的曜日發出一聲細微輕響,須臾,那輕響化作斷裂之音。

  失去抵擋前的一瞬,李歲寧拼力提起右腿,屈膝擊向阿史那提烈肋側,趁他力氣松動,抽身側避開來,在阿史那提烈的刀尖壓空墜地之際,她已從側方支起上半身,雙手各握一半斷劍,用盡全力斜插向阿史那提烈兩肋!

  然而阿史那提烈內著護甲,斷劍刺破甲衣,竟然只勉強沒入其血肉。

  阿史那提烈發出不似人類的沉吼,再次舉刀時,李歲寧已然拔出靴中短刀,橫掃迎上。

  下一瞬,那沉吼化作厲聲慘叫。

  鮮血飛濺如線,這一刀生生削去了阿史那提烈的右手,手腕處的斷口幾近平整。

  敵我懸殊時,最鋒利的武器,自該在最有把握能重傷敵人時拿出來。

  阿史那提烈的沉刀和斷手一同砸落雪中。

  就在李歲寧再次揮刀時,他竟像是個殺不死的瘋子一般——或者說他似乎化身成為了浩劫的載體軀殼,帶著天地間最洶涌的戾氣怨恨殺伐,猛然再次撲上來,憑借著同歸于盡的最后瘋狂,狂亂地攥折住李歲寧握刀的手。

  短刀自李歲寧手中跌落出去時,他將人撲壓在地,大手握掐住她的脖頸,在雪中硬生生往前沖出數步遠。

  隨著那只大手收緊,李歲寧口中溢出鮮血。

  眩暈間,她仿佛嗅到了死亡來臨的氣息。

  腦中如有電閃雷鳴,諸多紛雜聲音涌入,將士們的呼喊,孔廟中所奏太平樂章,洛陽城中悠長的鐘磬聲,江都作坊中風箱拉動爐火轟轟之音,入城時百姓們含淚的呼迎,阿點的笑,老常咕咚咚喝羊湯,崔令安曾說過的他之所求…

  這從來不是她一個人的浩劫。

  她身后是大盛蒼生,是她的家人,將士,好友,并肩者。

  兵器斷裂還有血肉之軀,身軀倒地仍有本能,而連本能都在瀕臨渙散,似乎便只能祈求神佑了。

  李歲寧一直信奉著一個道理:

  這世間永不吝嗇伸出援手的神,當是自身。

  若說有真正的神,一定只存在于自身體內!

  祂以意志為香火壯大神力,一而再,再而三,三而不竭救己于水火而從不言棄。

  這生死間,祂吸納著一切意志之力,仿佛將李尚當年遺留在這片雪原中的一縷舊時意志也召喚而來。

  于是在這瀕死之際,李歲寧終于完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完整”。

  大死大生,皆在此間。

  阿史那提烈透過被血色籠罩的視線,從那玄衣女子本該渙散的眼眸中,忽然看到了平靜而迫人的殺機,更勝呼嘯著的風雪。

  她垂落于頭側的右手自雪中舉起。

  李歲寧從很久前便一直只用銅雀發笄束發,行走于險境者,要有隨身之物皆可作為武器的自覺,那支銅笄打磨得鋒利無比。

  阿史那提烈看清了那雙眼中殺機之際,那支銅雀發笄已然刺入了他的脖頸。

  李歲寧攥著銅笄的手指骨節發白,全部的力氣集于此,竭力將它送入更深處,攪動著那腔子里的血肉筋管。

  阿史那提烈掐著她脖頸的手勁終于被迫松動。

  他跌坐于地之時,李歲寧單手撐地而起,拔出他肋邊斷劍,用力送入他另一側脖頸。

  阿史那提烈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喉管泵動著,自口中涌出鮮血,伴隨著破碎不清的聲音,終于往后方仰倒下去。

  他仰倒之際,單手支撐身形的李歲寧也陡然卸力,任由自己倒在雪中。

  雪花落入她眼底,她吃力地牽動著帶血的嘴角,沖著天穹,露出一點虛弱但挑釁的笑。

  她贏了…應當,算是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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