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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7 與阿尚何其相似

  此刻聽著駱觀臨的叮囑,常歲寧與他一笑:“先生放心,年節之前,我必將捷報傳回洛陽。”

  這話說得一貫很滿,毫無謙虛的自覺,駱觀臨抬手,卻也跟著效仿,助長這大言不慚的風氣:“大人也請放心,某與大人保證,待大人凱旋時,河南道各州必會第一時間向大人獻上賀禮,屆時二十七州,缺一不可。”

  常歲寧笑意直達眼底:“好啊,那我便當作這是先生為我提早備下的凱旋賀禮了。”

  兵者打天下,謀者則于后方定人心。

  駱觀臨留在洛陽,為得便是替常歲寧平定人心,除洛陽外,河南道二十七州也在他的計劃之內。常歲寧留下了七萬人馬供其調遣,尚不包含那十余萬范陽俘兵。

  有汴州胡粼的支持,鄭州與許州也皆在掌控中,加之有自家主公的聲威做底氣,駱觀臨有信心將整個河南道都裝進自家主公的麻袋中。

  常歲寧上馬,率兵十萬,北上而去。

  這十萬兵馬中,有六萬江都軍,兩萬淮南道將士,余下兩萬則是范陽軍中的降兵——常歲寧雖然不缺在北地作戰的經驗,但她手下的將士卻是的確缺乏,有熟知北地地形的范陽軍隨同自然更加穩妥。

  但此時已不必稱他們為范陽軍,大軍同行間,唯見常字旗。

  玄底金字的戰旗在風中招展,帶著一往無前的士氣,向北方遼闊的天際苫蔽而去。

  常歲寧端坐戰馬之上,位于中軍之列,于千軍萬馬中,回過頭去,遙遙看了一眼劍南道的方向。

  益州,榮王李隱靜立高閣之上,憑欄而望,視線所往正是洛陽方向。

  再次打亂了他的計劃的那個少年女郎,至此,已經成為了他真正的對手。

  對方斬斷了他一只臂膀,并且借一封所謂出自李復之手的《告罪書》,向他正式宣戰了。

  數年之前,他從未想過,竟會有這樣一個人出現。

  這樣一個人的出現,在他的計劃之外,甚至也在這世間的道理之外。

  她的天資,運道,成長壯大的速度…皆是不講道理的,甚至透著不屬于這個世道的“野蠻”。

  他欲殺而不得,反倒于這隔空的交手中,生出了一種難以形容的熟悉感受。

  他投葉入水,此葉為舟,載著世間命運,本該依照水流的方向漂流而去,但偏偏有人一次又一次妄圖改變水流行進的方向。

  以凡人之軀,欲挽天傾——

  李隱凝望天際,在心中念著這一句,眼底漸涌出一絲異色。

  如此做派,與阿尚何其相似。

  還有一點異常之處,那便是明后待常歲寧的態度…

  此前,他讓錄兒借馬婉之手,向明后主動挑明了段士昂是榮王府的人,而此時劍南道、山南西道與黔中道之勢已成,謀事之心已顯,他此舉為得便是讓明后清楚,京師已陷入左右受困之境,以此逼迫明后動用駐守京畿的玄策軍兵力——

  然而明后未曾入局,似乎篤定了單憑常歲寧便可除段士昂之患,解洛陽城之危——她信得過常歲寧的能力不足為奇,可她似乎還很信得過常歲寧的忠心…

  可常歲寧分明未曾掩飾過那一腔野心,而明后從來不是信人者。

  所以,明后那幾乎稱得上離奇的信任感,究竟從何而來?

  李隱從不信鬼神,但恍惚之間,竟也生出一縷荒誕的思緒,難道這世間果真有輪回,莫非是阿尚靈魂碎屑未滅,這天地間仍殘存著她的執念嗎?

  北風襲來,卷起飛葉,一片枯黃樹葉飄入樓閣內,落在了李隱肩頭。

  他轉頭垂眸,抬手拈起那片葉,細觀其上絲絲脈絡。

  這時,有登上樓閣的腳步聲響起,李隱未曾回頭。

  片刻,那腳步聲在他身后三步外停下,玄袍青年向他行禮:“王爺——”

  李隱:“如何?”

  面孔介于少年與青年之間的男子頓了頓,才道:“傳言已入劍南道…此時各處都在詢問榮王府指使段士昂起事之說是真是假。”

  甚至王府中那幾名最常將天下蒼生大義掛在嘴邊的謀士,也有了質疑和不滿的聲音。

  “王爺…”玄袍青年請示著問道:“要設法消止這些傳言嗎?”

  “不必有過多反應。”李隱平靜地道:“且讓明后占上片刻上風,不見得是壞事。”

  青年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道:“如此一來,王爺名聲只怕有損,那些觀望中的勢力恐怕會…”

  “一時之名而已,已不足以阻擋什么。”李隱看著手指間的枯葉,道:“這世道已不是從前的世道,路已鋪就,突然多出一叢荊棘難道便能阻途嗎。”

  他似在說段士昂之死帶來的影響,又似在說那個叫常歲寧的變故。

  “義琮,不必心急。謀事千里,接近終點之際,遇風沙阻路,那便稍停數步,慢一些,反而能走得更穩,不是什么壞事。”李隱拿教導的語氣說道。

  靜伏等待多年,在變故面前,他從來不缺耐心。

  而此時耐心即將告罄之人理應是明后。

  崔家之事將會持續發酵,天子威嚴勢必要遭到前所未有的挑戰,乃至顛覆。

  李隱看著手中落葉,緩聲自語般道:“一個殺慣了的人,此時卻想殺而殺不得…這要她如何能夠甘心接受。”

  明后接受不了權力的流逝,也不會甘心坐以待斃。

  而段士昂身死,榮王府于洛陽失利,明后在此占據上風之時,定會有“乘勝追擊”之舉…如此一來,反倒是機會。

  洛陽之事,的確脫離了他的掌控,固然是他向明后主動揭露了段士昂的身份,但他同樣令人傳信洛陽提醒了段士昂多加防備…可是段士昂大約并未來得及見到那封信,人便已經出事了。

  從時間上來看,段士昂身份的敗露,絕非是源于馬婉的那封“告密”信——

  而彼時已徹底失去了對洛陽城的控制的明后,也沒有能力可以如此手段除去段士昂。

  因此,在李隱看來,他有足夠的理由可將段士昂之死歸咎到常歲寧的頭上…雖然她如何會提早識破了段士昂的身份、并得以在這樣短的時間內順利設局,也是一大疑點。

  但種種皆表明,的確是她一再打亂了他的計劃,致使變故頻生,甚至他借段士昂之手拿下的包括洛陽在內的一切,到頭來也只是為她常歲寧做了嫁衣。

  再有那封李復的《告罪書》,更是徹底宣告了榮王府在此一局中徹底落敗,一切謀算成空,反而落下了污名。

  但李隱未曾因此動怒。

  變故發生后,惱怒是無能者的表現,補救是平庸者的自覺,而他欲利用這場變故,借此落子,于棋盤之上改道廝殺——

  他籌謀多年,自然不可能將勝算只押在一處,一計落空不當緊,只需稍加調整計劃,便能重新合為新的一環。

  此時正該趁明后暫居上風之時,借崔家之事,令她主動逢勢而上,入此新局。

  思及此,榮王緩聲道:“昨日已有消息傳回,朝中欲使肖旻趕赴嶺南道主持大局,天子密令此時大約已送至肖旻手中。”

  玄袍青年聞言道:“王爺果然料事如神!”

  “我只是足夠了解這位陛下。”李隱似笑非笑地道:“她恐嶺南道落入本王手中,又恐所擇之人無法活著抵達嶺南道,而肖旻手中有兵,其此時所在又緊鄰嶺南道,讓肖旻前往,是必然之事。”

  肖旻與卞軍之戰,此時已近尾聲。

  玄袍青年道:“明后如今不過是在急亂應對,實則一切皆在王爺掌控之中。”

  “不,她是個很稱職的對手。”李隱緩聲道:“我花了十數年的時間積蓄力量,而這十數年間,她一直在消耗。”

  身為女帝,明后要提防的人數不勝數,宗室,藩王,武將,士族…這些年間,她終日無不盤亙于爭斗殺戮消耗之中。

  “能走到今日,我倒是很敬佩她。”李隱道:“這些年來我一直試圖找出她的弱點,卻發現她幾乎是一個毫無弱點的帝王。”

  她沒有任何軟肋,對權勢的天然掌控欲,讓她有著異于常人的警醒與果決。

  李隱:“而如今看來,沒有弱點,便是她最大的弱點——”

  一個沒有弱點與軟肋的人,同時喪失了部分人性,這份缺失的人性讓她無法真正體察到人心的根本。

  所以,她滿腹縝密的心機算計,卻并不足夠讓她預料到她真正會敗在何處。

  李隱望向京師所在——讓其敗于認知之外,便是他為明氏備下的最后一謀。

  “除掉肖旻,依計劃行事。”李隱交待道:“義琮,這件事便由你親自去辦。”

  玄袍青年聞言有些意外,旋即單膝跪下,抱拳道:“多謝王爺給義琮將功折罪的機會!”

  李隱轉回身,幾分好笑地道:“傻話,你何罪之有。”

  一貫沉穩的青年眼角微紅,垂首道:“舅父之死,還有外面那些傳言…非但打破了王爺原有的計劃,又給王爺帶來諸多麻煩風波。”

  “士昂為我辦事,卻未能善終…是我有愧于他。”李隱嘆息一聲,道:“你好生寬慰你母親,讓她照拂好段家妻兒,也算是替我盡一盡心意。”

  玄袍青年聞言心中大定,應下之余,立誓般道:“有朝一日,孩兒必替王爺除去常歲寧,為舅父報仇!”

  舅父之死,讓母親大病一場,母親說,舅父一死,他與母親便從此失了依仗,且王爺極有可能會因為外面那些流言,在此不利的時機下,從而否定他們母子二人的存在…

  然而王爺不曾將那些流言看在眼中,也不曾因此對他有態度上的轉變,依舊慈和以對,并給他繼續歷練做事的機會。

  但舅父及舅父的范陽大軍折于常歲寧手中也是事實…此仇他必報不可。

  李隱微頷首,一手將他扶起,交待道:“此去嶺南,一切以安危為上。”

  青年應下,起身后再行一禮,復才退去。

  李隱重新將視線投向洛陽所在,不出他所料的話,常歲寧應當要動兵收復北面的城池去了。

  淮南道,洛陽,河南道,若再讓她占下半數河北道…這大盛的版圖,竟有接近五中之一要歸于她手了。

  且這五中之一,不同于沙土廣袤的隴右道,荒僻少人煙的嶺南道,她手中所握皆為政治文化要地,亦是大盛最富庶的糧倉所在。

  這無疑很麻煩。

  李隱微瞇起眸子,眼角卻閃過一絲淡笑。

  但也無妨,他且先入主京師,屆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既然有七八分像阿尚,那么,阿尚身上的弱點,她必然也有。

  有弱點的人,再如何強大,便也不足為懼。

  李隱將手中那枚枯葉揮去。

  落葉在風中盤旋著下墜,落入無數相似的枯葉間。

  今日風急,銀杏落葉飛舞,鋪下滿地金黃。

  披著狐裘的清瘦青年踏著一地落葉緩步走來,腳下帶出輕響。

  義琮止步,微垂眸行禮:“見過世子。”

  李錄看著面前高大俊朗的青年,含笑道:“從前不知且罷,如今你身份已明,此處沒有外人,你我兄弟之間,便不必再行此禮了。”

  義琮愣了一下,抬眼看向李錄。

  事已至此,他自然料得到李錄必然已經知曉他的身份,但他沒想到對方會直接戳破,且是如此平和的態度。

  “從前見你時便覺親切,果然不是錯覺。”李錄眼神溫和,帶著一絲似有若無的慶幸:“你也知我一貫體弱,苦于無法替父王分憂,日后有你伴在父王身側,我便也心安許多。”

  李錄說話間,走近兩步,抬手落在義琮肩上:“只是辛苦了你,如今家中唯有你能在外替父王分憂…但要記著,務必要保重自身。”

  義琮下意識地看去,同他自幼習武的雙手不同,那只手白皙文弱,孱弱卻自有貴氣。

  義琮不自覺地握緊了自己粗糙的雙手,腦海中則在反復回響李錄那一句“如今家中唯有你能在外替父王分憂”…

  “如今家中”——唯有他能在外?

  此言乍聽并無異常,但細思之下,這以“家中”為前提的如今”與“唯有”之間,卻仿佛包藏諸多可能。

大家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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