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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0 從來都是同一人

  魏叔易帶著母親往院中走去時,只見父親也自然而然地跟了上來。

  “父親。”魏叔易止步,只好道:“我有話想單獨與母親說。”

  鄭國公腳下一頓,連他也要避著嗎?

  “好好…”鄭國公一向很好說話:“正好我想去園中逛逛。”

  昨夜的雨不小,他得去看看他園子里的花花草草們。

  “父親慢走。”

  鄭國公前腳剛哼著小曲兒離開,魏叔易剛走兩步,再次止步,轉頭看向跟上來的妹妹,略顯疲憊地微笑提醒道:“妙青,阿兄是說要‘單獨’與母親說話——”

  魏妙青點頭,卻是反問:“那我便不能聽了嗎?”

  看著妹妹理所當然的神態,魏叔易有種他一人有難,八方添亂之感。

  魏妙青很快說明她理所應當的原因:“橫豎也不是什么正事嘛。”

  畢竟阿兄若想商談正事,怎么著也不會找母親談的,否則那不是對牛彈琴,雞同鴨講么?

  “別以為我不知道,阿兄是要與母親說常娘子的事吧?”魏妙青又湊近了些,滿眼好奇地壓低聲音:“阿兄此行必是見過常娘子了,此番相見,阿兄爭氣否?讓我也聽聽,我還能幫阿兄出謀畫策呢!”

  “芳管事,將她拖下…將她帶回去。”最先聽不下去的卻是段氏,她沖一旁的管事婆子擺擺手,一臉不忍卒聽之色。

  她當真不想再回憶有關任何企圖將殿下變作兒媳的羞愧經歷了!

  每每她不慎自行想到此事,都會在心中抱頭狂奔鼠竄,爆發出尖叫聲,以此阻止自己再深想下去。

  眼看母親和兄長往院中走去,而自己慘遭芳管事抓住一只手臂強行勸離的魏妙青,不禁滿心費解:“阿娘這段時日究竟怎么了?”

  當初那誓要將常娘子拐來家中做兒媳的勁頭呢?

  可阿娘分明對常娘子之事關心依舊,莫非是覺得常娘子愈發出色…是阿兄不配了?

  唯恐日后只剩自己孤軍奮戰的魏妙青在心中嘀咕不斷時,段氏已在魏叔易的書房中坐了下去。

  此處書房寬闊明亮,分內外兩間,縱然魏叔易多日不在家中,每日依舊被打掃得窗明幾凈,一塵未染。

  書房的門被合上,長吉神態嚴肅地守在外面。

  里間書房內,為了方便低聲交談,段氏與魏叔易分別坐在擺著棋盤的小幾兩側的椅中,段氏迫不及待地率先問道:“…子顧,你可見到人了?可問過了?證實了沒有?”

  魏叔易點頭:“是。”

  段氏微怔后,露出一個似哭似笑的歡喜表情,攥著帕子道:“我就知道,錯不了的…除了殿下,再不會有旁人了。”

  “那,殿下可安好?”段氏眼圈紅紅地問道:“是瘦了還是胖了?”

  “瘦了些。”魏叔易不太敢看母親過于殷切關懷的眼神:“但長高了。”

  “殿下長高了…”原本眼淚都掉下來的段氏復述了一遍,忽然“嗤”地笑了:“殿下還能長高呢…”

  她既覺得新奇逗趣,又覺得慶幸歡喜。

  又連忙問:“那殿下她可曾提起過我嗎?”

  魏叔易無言點頭,視線落在一旁書案上的匣子上方,道:“那是‘她’托我帶給母親的。”

  段氏順著他的視線看去,趕忙起身上前去,將那只匣子打開,見得其內琳瑯滿目的首飾,倏地哽咽:“殿下還是和從前一樣惦念著我…”

  段氏拿起一支珠花,淚眼朦朧間,恍惚又回到了少年時。

  她將那珠花緩緩簪入鬢間,而后又挑了兩支樣式不同的金釵,以及絹花等,也插入發間。另有手鐲,手串,亦全都套上手腕。

  末了,她笑中帶淚地問:“子顧,好看么?”

  魏叔易笑意微僵硬地點頭,坦誠說,很亂,就像他此刻這充滿背德感的人生一樣亂。

  看得出來,母親待先太子之情實在深厚到無從掩藏。

  看著母親淚光閃閃,又滿眼歡喜的神態,奔波多日,剛病過一場的魏叔易臉上的笑意愈發蒼白欲碎。

  他暫時按下那凌亂感受,說出了那折磨了他一路的源頭所在:“母親,有關先太子的那樁不可言之秘事,您現如今可以告訴我了。”

  正抬手撫摸著鬢邊珠花的段氏聞言一怔,抬眼看向他。

  魏叔易:“回來之前,殿下曾親口允諾,已準許母親將此事如實告知于我。”

  段氏的手垂下,狐疑地盯了他片刻,道:“少來誆我。”

  她自信地瞥了兒子一眼,重新坐了回去:“若殿下果真想讓你知道,為何不當面告知你?”

  魏叔易艱澀一笑:“大約是‘她’認為我先前所為太過招人嫌,有意讓我心中煎熬一段時日。”

  段氏恍然揚眉:“殿下也覺得你招人嫌啊。”

  魏叔易倒也習以為常,毫不停滯地推進正題:“母親可以認同兒子討人嫌之實,卻不能質疑兒子的孝心——我既知您立誓不可擅自泄露此事,自不會借此來扯謊誆詐。”

  說到此處,微微一笑:“況且,兒子若有心誆您,實不必等到今日,如此大費周章。”

  段氏眉心跳了兩跳,此言雖有輕視她智商之嫌,卻的確很有說服力…

  段氏打量著兒子的神態,又仔細分析了一番,到底是打消了疑心。

  她開口前,先慢慢嘆了口氣:“這件事說來話長,牽涉甚廣,竟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魏叔易拿出與內心并不相符的耐心神態:“母親慢慢說來便是。”

  就在他以為母親要先鋪墊一番之時,卻聽她道:“其實,從前我在崇月長公主府上伴讀時,大多時候見到的人,是長公主的胞弟,皇子李效。”

  魏叔易的神情一瞬間變得茫然。

  很奇怪…

  分明每個字他都聽過,也只是尋常平鋪直敘的語式,可為何由它們組成的這句話,卻是如此地難以理解?

  段氏:“我這樣說,你總能聽懂了吧。”

  魏叔易:“兒子似懂非懂…”

  “那你也不過如此嘛。”段氏輕蔑地瞧了他一眼:“不是你從前仗著自己的天資,便嘲笑其他人聽不懂先生授課內容的時候了?”

  “母親…”魏叔易笑意艱難:“如此關頭,就不必費心來教兒子做人的道理了吧。”

  這一路來,在做人之上,他已經很深刻地反省過了。

  段氏的心情看起來很好:“寓教于樂,順帶的事嘛。”

  才又道:“更何況我所言并非廢話,而是實情真相。”

  “母親…”魏叔易不解地問:“皇子李效,不正是先太子殿下嗎?母親何故另稱其為崇月長公主的胞弟,皇子李效?”

  這才是母親那句怪話中最怪的一句。

  如此敘述,仿佛是將“皇子李效”置于了客體之位,而“崇月長公主”,才是話中主體。

  “不。”段氏搖頭,神情無聲認真了兩分:“皇子李效是長公主府上的皇子李效,與世人口中的太子李效,并非同一人。”

  魏叔易神情凝滯,腦中快速思索著問:“崇月長公主府上的是皇子李效…那崇月長公主何在?”

  “崇月長公主,便是太子殿下。”

  段氏言落,魏叔易忽地站起身來。

  無論何時他一向沉穩淡然,如此動作于他而言已稱得上失態。

  “母親是說…”

  段氏的聲音有些感慨:“大約自歲起,出現在人前的李效,便皆是長公主所扮了。”

  魏叔易腦中“轟”地一聲,如狂風席卷山間。

  他這些時日想過不下百種可能,猶如一條條支流,但每條支流推游到中途,總會遭山壁阻塞,再無法向前…而此刻,這些支流頃刻間匯作一股,激蕩于山間,又猛地自高山之上嘩然奔涌而下,如瀑布般壯闊垂落。

  他立于這瀑布之下,也終于得以窺見此座青山的完整面目。

  云霧散去,青山幽深蓬勃,山頂直入九天,竟巍峨得這般驚心動魄。

  魏叔易站在那里,一時間再無疑問,也無法言語。

  但他聽得清母親話中的每個字:“…皇子李效體弱多病,一直未能痊愈,居于長公主府內甚少見人,身邊侍奉照料著的,與我一樣皆是知情者。”

  半晌,魏叔易才尋回一絲神思:“那…先皇是否知曉?”

  段氏似有若無地嘆了口氣:“殿下為安我心,曾與我說過一次,先皇大約是知曉的…”

  大約?

  那便是明面上不知,實則清楚的意思了。

  魏叔易靜聽著母親往下說:“隱約記得那時,先皇似乎更中意養在長孫皇后宮中的三皇子,但三皇子性情強勢外露…隨著漸大些,各派皇子爭奪之勢愈演愈烈…”

  “先皇起初應是想借殿下為三皇子擋去那些明刀暗箭,讓殿下做三皇子的磨刀石,為三皇子鋪路。”

  段氏說到這里,有一絲很隱晦的嘲諷與解氣:“但先皇低估了殿下與殿下的母親,高估了自己的掌控力,后來的局面,漸漸不受他控制了。”

  三皇子意外身亡,再之后,就連他自己也突然崩逝,連句清楚的話都沒來得及留下,或是留下了,但沒有機會傳出他的寢殿。

  魏叔易的心緒,隨著這些話,被拖拽到了多年前的宮闈朝政之上。

  所以,世人眼中光鮮的太子殿下,只是先皇為另外一個兒子鑄出來的刀?

  按理來說,這樣一把刀,或熔于戰火之中,或摧折于黨爭之下…但是這把刀,卻愈磨愈鋒,脫離了鑄刀者的掌控。

  她一直都清楚地知道自己在被先皇利用著,但她利用了這份利用,煉化了自身,讓自己走到了萬萬人之上。

  這真的,很了不起。

  這一刻,想到她所經歷的種種,魏叔易只能作出這樣平實無奇的評價。

  而后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的神情忽而微怔,看向母親,問:“如此,去往北狄和親之人…應當另有其人了?”

  段氏聲音輕而啞:“不,也是殿下。”

  話音落下時,段氏垂首,眼淚也砸了下來。

  魏叔易陡然陷入沉默。

  原來如此。

  原來替大盛平定了一場場戰禍的人,和以己身去往北狄,為大盛爭取了三年休養之機的,從來都是同一人。

  但世人從來不知,他也不知。

  以女子之身建下不世功勛,站上儲君之位的人,在北狄那三年的遭遇…只怕根本不是忍辱負重所能夠形容的。

  魏叔易眉心與袖中手指皆微攏起,心口被扯出一陣鈍痛與難以名狀的震蕩。

  知曉自己心儀之人并非男子,按說他本該感到解脫歡喜,可是此時他突然知曉那一切沉重過往皆壓在她一人身上,他心中渾然只覺得這真相殘忍而黑暗。

  但這殘忍中,伴隨著百折不撓的煊赫。這黑暗里,生長出了最華貴的靈魂。

  魏叔易心神動蕩間,舉目看向微開了一道縫隙的窗欞外,那里探出油綠的芭蕉葉。

  他忽而散亂地想著,世事牽一發而動全局,若沒有昔日的她一次又一次護衛著大盛江河,這叢芭蕉只怕未必有機會長在此處,在春風中搖擺,接受日光的饋贈,再映入他的眼中。

  “母親。”魏叔易凝望那叢芭蕉,出神般道:“我讀過這樣多的書,自詡閱盡人心見識廣博,卻從不知這世上,竟有這樣一個人存在。”

  段氏聞言如夢初醒般,猛地也站了起來,淚也顧不得去擦了,走到兒子跟前,驚魂不定地問他:“子顧,你莫非…果真對殿下還存有愛慕之意?”

  從前她也試探問過,但魏叔易從未正面承認。

  但此刻,他坦坦蕩蕩地道:“回母親,是。”

  段氏眼前一陣發黑,只覺世事弄人到了欺人太甚的地步:“這…”

  她怎么當得起殿下的婆母,殿下又怎么…瞧得上她這討人嫌的兒子啊!

  段氏叫苦道:“…這可如何是好呀!”

  “不必如何。”魏叔易道:“怎樣都好。”

  這便是他此刻,大約也是之后此生的心情了。

  他自視不凡,心性孤高,有幸見識過這樣的青山之奇偉,便注定很難再為其它草木景色心動了。

  “多謝母親告知。”

  魏叔易向母親行了一禮后,轉身走了出去。

  聽到門被推開的響動,段氏回過神,跟著追去。

  看著滿頭滿手綴滿了首飾的夫人,長吉愕然覺得,夫人好似個長了腳的首飾攤子,什么都不必帶,可以直接去西市出攤了。

  段氏看著兒子的背影,嘆著氣交待長吉:“快跟上他…瞧瞧他是要做什么去。”(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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