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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9 躺得半生,終遇明主

  片刻,駱觀臨微垂眸:「大人早已設想周全,是在下多慮了。」

  「不,先生之慮關乎要害,也提醒了我不可有分毫大意。」常歲寧誠然道:「縱有官營作坊建成,可將掌握最新技藝的匠工皆為我所用,然而方才談及的風險仍在,只是由七成降至三四成而已。」

  駱觀臨也拿誠然的口吻說道:「而若是三四成,那這險,便很值得去冒了。」

  之后若再有適當的舉措佐之,這三四成,便還能再逐步降一降。

  最重要的是,正如她方才所言,如今的大盛,很需要冒這個險——皮若不存,毛將安附焉?

  況且,她雖另建了匠學館,卻也建了農學館。作為江都如今的決策者,她的態度會直接影響江都民心,農學館的存在,便可表她依舊重農之心。

  王岳也想透了這一點,忽而懂得了駱觀臨昨日那句她凡行事,必有算計。

  「現下可知,大人想要的是,是江都蓬勃向前的同時,各處仍能各安本業。」駱觀臨已安心許多,道:「大人有這份本心,并為此提前布局,是再好不過的。有心施為,便可更好平衡局面。」

  末了,他破天荒地道:「大人雖年少,行事過分大膽,卻可兼顧長遠利弊…這很難得。」

  這其中的平衡,大多數人都找不到,他自認也沒這個能耐,但她卻把握得很好…這算是天資嗎?

  可這天資,為何偏偏落在一個外家女郎身上?

  駱觀臨心中涌現出難言的悵然與惋惜。

  常歲寧眼中露出一絲新奇之色:「先生這是在夸我聰明了?」

  駱觀臨目不斜視地道:「…大人素來聰慧,此乃眾所周知之事。」

  「但先生夸我,卻是少見。」常歲寧自我肯定地點頭:「能得先生肯定,可見我的確有幾分聰明。」

  她說著,忽而想到了什么,一笑,道:「我也覺得近日好似長腦子了,看來那祝詞頗為靈驗。」

  王岳見縫插針地詢問:「大人所言祝詞是…?」

  常歲寧眼中笑意清亮:「吾有一摯友,于乞巧節前,特來信祝愿我健康聰明。」

  王岳一怔之后,不禁笑了起來。

  駱觀臨則覺常歲寧口中這位好友也是個奇人——什么人會這么想不開,竟覺得她的心眼子還不夠多嗎?

  王岳借此言打趣了兩句,駱觀臨卻未接話,他時常提醒自己,這三年里,他只做該做之事,堅決不與這臨時主公談感情。

  是以,駱觀臨強行把話題扭轉回公事之上:「大人方才提到官營作坊,計劃是讓來日無二院中學成的匠人入作坊為工,那大人是打算讓他們以服役的方式做工嗎?」

  歷來,官營作坊中的匠工,多是被官府以徭役的方式征用。字面意思便是,做工沒有酬勞,且是強制性的。

  可江都戰后艱難,常歲寧此前又有主張減免平民徭役之舉。

  常歲寧:「會征用部分服役者,但僅限于先前我自汴水帶回的俘虜,我會讓人從中挑選符合條件者,入工坊做事。」

  此前她保下那八萬俘虜,皆帶回了江都,如今多在各處服役,待服役期滿,或遇大赦,即會歸放原籍。

  「至于從無二院中學成的匠工,我會在市面上的匠工酬勞的基礎之上,再給予他們優待。」常歲寧道:「但相應的,也會有所約束,凡自無二院學成者,至少需在作坊里做工滿三年。掌握機密要術者,當給予更多優待,可授正職,使他們世代傳承,而相應的約束也會更加嚴格,需避免要術被擅自外泄的可能。」

  譬如冶煉坊與造船坊,其中制造要術事關重大,務必做足保密措施。

  若果真有所成,

  成果可推廣使用,她自不會讓江都獨攬,亦當根據情形與朝廷及各州共享,但有些東西,只能在官府之間流傳,而不可泄于民間,以防落入居心叵測之人或異族手中。

  駱觀臨點頭,他方才還在擔心,若她的官營作坊也采用平民服役之法來經營,此等強迫手段下,怕是會滋生新的官民階級矛盾,如此一來便等同從一個極端走到另一個極端了。

  她愿意優待匠工,又寬嚴相濟給予約束,這樣便很好了。

  而說到這名為「為己所用」的約束,王岳不免問道:「如此,那文學館與算學館中的學生,日后是否也要給予一定約束,讓他們留下為江都效力?」

  真若如此,王岳覺得也在情理之中,畢竟無二院是他家刺史大人自掏腰包真金白銀造出來的,那些珍貴的藏書也是要真真切切地教出去的,投入如此之大的心力人力財力,若培養出來的人才不能為己所用,那豈不是竹籃打水?

  若按照觀臨所言,刺史大人凡行事必有算計,那么適當給予那些文人約束,便是必然之事了。

  只是文人心性及價值習慣皆不同于匠人,如何約束,其中分寸便還需認真把控。

  王岳已然開始思索之際,卻聽少女拿很輕松的語氣道:「文學館和算學館,我無意約束他們。」

  王岳不禁一愣,片刻才問:「那若他們學成之后,另投別處呢?」

  常歲寧:「文人大多重信義,及師生之誼,若是條件允許,而我不是太差勁的情況下,我相信會有很多人是愿意留在江都的。」

  「大人所言固然沒錯,但總有些人會有異心,而財帛利益亦動人心…」王岳道:「大人若不給予約束,必不乏另投他人者。」

  「那便由他們另投。」常歲寧毫不介意地道:「縱十中有三可為我所用,其余之人散落各處,我也已然占下莫大優勢了。」

  她道:「文道有別于其它,文氣如水,流動起來方能融會貫通,化雨澤被天下。他們縱一時不能為‘小我所用,卻總歸為‘大我所用,如此何不由他們自行決定去向呢。」

  對上那雙微微含笑的雙眸,聽此一席話,王岳倏地陷入怔忡之中。

  每個人會受到觸動的點不一樣,有時人自身也意識不到什么會觸動自己,直到那份觸動以極偶然的姿態忽然出現——

  此刻,少女口中的「小我」與「大我」,便出乎了王岳的意料,這種感受好比,他原本偶然推開了一扇門,見得一處桃源圣地,正兀自驚喜間,順著一道身影及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卻見桃源之外,縹緲云霧如幕散去,出現了更加廣闊磅礴的山川湖海。

  王岳覺得自己應當說點什么,趁機夸贊拍馬屁,可不知為何他竟陷在這怔忡之中,久久不能言。

  有手段,有遠見,有眼界,有天資,有護國之志,更有安民之心,卻并不標榜自身…

  更可貴的是,她還如此年少…今時且如此,來日愈可期!

  雖說是女兒身,但出色到了地步,還有什么可挑剔的呢?

  這不就是他做夢都想遇到的主公嗎?

  躺得半生,終遇明主啊!

  王岳甚至覺得眼眶都滾熱起來。

  倘若大人能夠維持現狀,腦子不滑坡,本心不失…這樣的主公,莫說三年了,就是三十年,三輩子,他也甘愿跟從!

  他和駱觀臨不同,他王岳一旦認定一個主公,必然從一而終!

  雖說恐懼做出新選擇也是一個原因…

  但他此刻的澎湃與驚慕之情絕非作假!

  有短暫的間隙,王岳并未能聽清常歲寧又說了些什么。

  …無論是無二院,還是四大作坊,余下諸多細則,都還須逐步完善。」

  常歲寧說話間,站起了身來,面向王岳與駱觀臨:「我所做不過擇路而已,然行路途中,必有荊棘與豺狼阻途,單憑我一人,注定寸步難行——」

  少女抬手間,緋色官袍廣袖垂落于面前,僅余一雙漆黑湛亮眉眼。

  她向王、駱二人施禮:「今后行路,還將仰仗二位先生相助。」

  少女姿態不見奉承卑微,卻謙遜真摯。

  她需要仰仗的人太多了,今江都官吏,刺史府上諸人,乃至軍中部下,都是她行路途中的依仗。

  駱觀臨緩緩起身,抬手還禮:「此乃吾等分內之事,不足以令大人行此禮。」

  旁側,王岳終于猛地回神般,起得身來,抬手間,聲音微有些哽顫:「望山甘為大人斬荊棘,劈豺狼,愿與大人同行此道!」

  駱觀臨轉過頭去,竟見王岳眼含熱淚。

  王望山一把年紀,演成這樣?

  也是固寵的手段之一嗎?

  偏這「手段」甚是好使,常歲寧見狀,親自上前扶起深深施禮未動的王岳。

  「既有幸得先生這般青眼,歲寧必不負先生厚愛。」

  王岳聞得此言,眼中滾落一滴淚,抬袖擦拭。

  「…」一旁的駱觀臨默默轉過頭去,不愿多看一眼。

  常歲寧出了議事廳后,姚冉適才迎上前行禮。

  「可去見過了?」常歲寧問。

  「是。」姚冉跟在常歲寧身側后半步,低聲道:「本說是兩個小少年,見了才知,大些的那個是姑娘家,她見了屬下之后,才敢說出全名——元淼,出身洛陽元氏。」

  險些被李獻滅族的那個洛陽元氏。

  常歲寧恍然,腦海中閃過一張十四五歲的少女面龐。

  「見她不似在說假話,屬下便令她帶著幼弟在側門內等候,不知大人可識得此人?」

  常歲寧點了頭:「認得的。」

  彼時她于滎陽城外救災時,曾偶然救下過被李獻部下追捕的元淼。

  之后,元家滿門被貶為庶人,就此遣離洛陽,元淼曾讓鄭潮給她帶了一封信同她道謝。

  那時這個小姑娘在信上說,她要和幼弟一同跟隨族人移居…此時怎會來了江都尋她?

  是元氏族人遭遇了什么意外嗎?

  常歲寧很快見到了元淼姐弟二人。

  「元淼見過常刺史。」

  見到常歲寧,元淼先拉著弟弟跪下,朝常歲寧磕了個頭。

  常歲寧看著跪下磕頭的姐弟二人,視線落在男孩缺了兩指的右手上,道:「不必行此大禮,起來吧,與我說一說來意。」

  元淼穿著灰撲撲不太合體的袍子,做男子打扮,因瘦了許多,膚色也黑了許多,短短半載間,眼中已然褪去了最后一絲稚氣。

  一看便知這半年來吃了許多苦。

  元淼沒有多說無意義的訴苦之言,只將遭遇如實與常歲寧說明。

  她家中族人大多錦衣玉食慣了,根本不堪遷徙之苦,途中多有內訌。因嫡脈一支幾乎被屠盡,僅剩下她和幼弟,她幾次出面調停矛盾,然而那些人并不服氣,反而因此記恨上了她。

  途中行經一處小鎮,因雨水停留數日,一晚,一名族人誆她離開投宿的客棧,竟與人合謀將她打暈,欲將她賣掉。

  幸而幼弟機警,及時告知族人此事,她才得以被勉強救下。

  但她醒后,那名族人竟未有受到什么值得一提的處罰,族中長輩或沉默,或不耐煩她的「咄咄逼人」,竟冷著臉扔出一句:

  族中今已如此光景,你還當你是元氏嫡出長女嗎!

  元淼陡然明白了,昔日士族當下于亂世中遷徙,如過街老鼠,時常遭遇劫掠欺凌羞辱,而她和幼弟無法給匱乏的族中帶來任何幫助,反而是拖累。

  拖累是沒有資格被優待的。

  而那次之后,族中便好似撕開了最后一層體面,她和幼弟的處境越來越艱難,那個曾為了二十兩銀子要將她賣掉的年輕族人,更是時有挑釁泄憤之舉。

  一次,她和幼弟只分到了半塊發霉的餅子。

  幼弟懂事,反而勸慰她,很快就能到重新安家之處了,到了那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會好起來嗎?

  元淼不覺得。

  自祖父父親母親死后,她和弟弟便沒有家了。余下的這些族人們非但不能庇護她和幼弟,反而因為父親和祖父曾經的錯誤決定,而在當下這難以忍受的困境之中,越發地怨恨她和弟弟。

  想到一路上的聽聞,元淼終于做出了一個決定,她要去江都。

  幼弟說:阿姊,可是那里有倭兵!

  她說:可是那里也有常刺史。

  所以她帶著幼弟偷偷跑掉了。

  元家也沒人來追他們。

  真正的艱難,都在去往江都的路上。

  元淼未提途中不易,只再次含淚向常歲寧跪了下去:「…我亦粗識些大字,什么事都愿做,什么東西都能學!只求大人予我與幼弟一個容身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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