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長安已是寒氣逼人。
出征前夜。
普六茹忠的帥帳里點了一盆篝火,火紅的木炭不時蹦出幾顆火星,發出噼啪響聲。
眾小輩的年輕將領就在篝火旁圍了一圈,聽著踞坐上首的主將不急不慢地講述往事。
普六茹忠已快到花甲之年,頭發稀疏,皮膚黝黑粗糙,額上布滿一道道歲月風霜刻就的深深皺紋。
他身材高大,聲音洪亮,除了比相同年紀的老人強壯許多之外,看不出有其他特異之處。
普六茹忠環視一下和歲數只有自己一半的眾將,笑道:“人都來齊了啊。嗯,今日還有一位南朝小輩。”
他隨即感嘆道:“我和南朝也算有緣,年輕的時候前前后后一共在江左待過八年,做到直閣將軍。還跟隨北海王元顥,以及你們那位白袍陳慶之,一路打進了洛陽。”(注1)
侯勝北饒是經過毛喜的嚴格訓練,內心也是一震,面上隨即恰如其分地流露出驚訝神色。
他扭頭望向那羅延,對方聳聳肩表示無辜。
“老爺子的這段過往經歷,他自己不說起,我也不便主動提及啊。”
沒想到在北周,居然能夠遇到一位當年和七千白袍軍并肩作戰的當事人。
而且更夸張的,此人現今身居柱國大將軍的高位,位于北朝武人的頂點。
命運之曲折離奇,真是不可思議。
侯勝北不僅吃驚,緊接著自然地表現出了掩蓋不住的好奇神情。
“知道你想問什么,待改日我們另找一個時間說。”
普六茹忠和善地笑道:“今晚不妨就先聽一聽我們北朝的戰事吧。”
簡單開場之后,普六茹忠直接說道:“告訴你們也無妨,本次我軍的目標是洛陽。”
他說得若無其事,諸將卻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洛陽,天下之中元,大漢王朝的東都,北魏從平城遷都于此。
雖說攻打北齊的路線就那么幾條,出潼關直奔洛陽而去,實在是令人激動不已。
此戰一定會流傳后世!
先人功業,多有耳聞,如今自己也即將參與締造新的歷史了。
“你們多多少少都知道二十多年前的邙山之戰,戰況幾起幾落,最后是我軍敗了。”
看到眾人的興奮表情,彷佛奇襲獲得了成功一般,普六茹忠很是滿意:“又要再打一次邙山之戰嘍。就由我這個親歷那一戰的老頭子,給你們講上一講吧。”
普六茹忠閉起眼睛,慢慢陷入了回憶。
“事情要從二十六年前的大統四年說起,那羅延你還沒有出生,那時候還是西魏,不是現在的大周…”
“相距沙苑之戰擊退東魏還不到半年,東魏高歡因敗辭去了丞相一職,仍任太師,世襲定州刺史、渤海王,食邑十萬戶。因為國力強大遠勝我朝,很快又卷土重來。”
“高歡令河南道大行臺侯景練兵于虎牢關,窺視河南諸州,我方梁迥、韋孝寬、趙繼宗等寡不敵眾,皆棄城西歸。”
侯勝北沒想到時隔多年,又聽到了這位宇宙大將軍的名字,原來他早在北朝就是個大人物啊。
“侯景攻廣州,數旬未下,我方派出了援兵。”
“不料侯景詭計多端,派遣行洛州事盧勇率百騎至大隗山,趁著暮色,多置幡旗于樹頂作為疑兵。夜間偷襲,百人分為十隊,鳴角直沖,斬我方儀同三司王征蠻、擒儀同三司程華。”
“汾、潁、豫、廣四州復入東魏之手。”
“到了七月,侯景、厙狄干、高敖曹、韓軌、可朱渾元、莫多婁貸文等眾多高歡麾下名將,率領大軍圍了洛陽。”
“當時是大都督獨孤信守衛洛陽。”
“唉,他在沙苑一戰之后,從俘虜中得知其父獨孤庫者的兇報,發喪行服還沒多久,就接到太祖皇帝的起復命令,與馮翊王、司州牧元季海一起,率眾入了洛陽。”
“侯景等人來攻洛陽,更有高歡在后接應。元季海以自軍兵少拔還,屬城悉叛,獨孤郎可真是不容易啊。”
普六茹忠說起老上司和親家,不由得有些感慨。
“獨孤信退保金墉城防守。我方這邊,城內還有宇文貴、怡峰、李遠等人。”
“宇文貴的先祖是昌黎大棘人,徙居夏州。因為和太祖同姓,成為了宗室。他平時好音樂、愛下棋、樂施舍、愛士族,不過打起仗來就像換了個人。”
“那時候東魏派遣堯雄、趙育、是云寶率眾二萬攻潁州,宇文貴從洛陽率步騎二千去救,距敵三十里,又獲知東魏行臺任祥率眾四萬余來增援的消息。”
“二千對六萬,任誰都會覺得彼眾我寡,不可爭鋒。宇文貴偏偏就敢率軍入了潁川城。”
“他以千人背城為陣,與二十倍之敵合戰。馬中流矢,就持短兵步斗,于是士眾用命,擊敗了堯雄,降伏了趙育,獲其輜重,俘萬余人。嚇得任祥的大軍不敢進兵。”
眾小輩臉露疑色,再怎么勇悍善戰,一千對兩萬,怎么可能打敗二十倍之敵嘛。
普六茹忠一笑:“沙苑一戰,太祖不就以一萬余人,擊敗了高歡來襲的二十萬大軍?當時東魏可是號稱百萬大軍呢。”
“敵方把自家人數夸大幾倍也是有的。不過號稱二萬,至少得有五千人馬吧。能以千人破之,那也是了不起的以寡敵眾。而任祥號稱四萬步騎,萬人總是有的。”(注2)
“你們不用太在意敵方宣稱的人數,那都是為了打壓士氣加以威懾。而我方宣揚的戰績,那也是為了鼓舞士氣,呵呵。”
“怡峰是遼西人,自小從軍,驍勇敢戰。他正好率軍趕來援助宇文貴,只以輕騎五百,就敢突擊任祥的萬余步騎。”
“宇文貴也趁勝進逼,次日一戰,擊敗任祥,逼降了是云寶,俘斬甚多。”
侯勝北聽到此處,明明是西魏的洛陽受到了東魏的進攻,卻絲毫聽不出窘迫難堪之狀,講的都是西魏一方將領的勇武和戰績。
心想這老爺子通過講故事,鼓舞部下士氣戰意的手法,倒是別具一格。
“李遠字萬歲,和其兄李賢出身隴西李氏。當今陛下和齊國公一出生,就寄養在其家有六年之久,恩情深厚。”(注3)
“沙苑之役,李遠居功為最,太祖皇帝謂其曰:孤有卿,若身體有手臂之用,豈可片刻離身。”
“李遠弓力強勁,曾經見石于叢蒲中,以為伏兔一箭射之,鏃入寸余。再現其先祖飛將軍李廣手段。”
說到此處,普六茹忠搖搖頭,嘆息一聲:“可惜這等好漢,和獨孤郎竟然是一樣的下場。”
眾人聽他這般說,心知李遠也是被大冢宰逼令自殺,只是不敢明說。
“對了,還有賀若敦,他當時也在城中,年方二十二歲,能挽三石強弓,箭無虛發。”
“東魏諸將雖然強橫,我方也不弱于他們。金墉城堅固,大都督防守的周全,東魏一連攻打十幾日不能下。就連由義眾鄉兵守衛的蓼塢,侯景也沒能打下來。”(注4)
“侯景不能得手,兇性大發,燒盡了洛陽城內外的官寺民居,存者僅剩十之二三,烈焰滔天,洛陽名城飽受摧殘。”
侯勝北心想,羯賊確實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他兇殘的性格大概是骨子里與生俱來的吧,不管到哪里都是殺人放火,從北到南一路荼毒。
真該殺。
“當時還是西魏文昭帝元寶炬在位,他正要前往洛陽拜園陵,聽聞東魏來攻,急詔太祖率軍援救。”
“唉,元寶炬也是個狠人,先是處決了一母同胞的親妹妹元明月。后又為了迎娶蠕蠕可汗,郁久閭阿那瑰的女兒,廢了十六歲嫁他,生下十二子的乙弗皇后。不僅如此,當蠕蠕南侵是因為自己和乙弗氏舊情不斷的流言傳開,竟然勒令她自盡了。”
那羅延忍不住道:“這元寶炬還算個男人嗎?這么對待自己的結發妻子?”
普六茹忠搖搖頭:“閑話扯遠了,還是說這場戰事吧。”
“魏帝命尚書左仆射周惠達輔佐太子防守長安,動員大軍御駕親征,與太祖一同東進。我那時候任征西將軍,也是其中一員。”
“援軍以驃騎大將軍李弼、車騎大將軍達奚武率領千騎,作為前驅。”
“李弼的年紀大一些,四十四歲,達奚武三十五歲,我三十二歲,都還是壯年。”
普六茹忠感慨道:“獨孤郎那年也才三十六歲,他本來比我大四歲。哎,現在他的年紀永遠都是五十五,我反而比他大三歲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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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三那天,太祖皇帝到達谷城。
侯景、高敖曹等覺得攻打城池數日,應該整頓部隊,激勵士卒,以逸待勞迎擊我軍。
車騎大將軍、儀同、南道大都督莫多婁貸文不同意:“彼前鋒千人,我亦用千人,率先擊之!”
侯景等反復勸解,可是莫多婁貸文也是跟隨高歡信都起兵的舊將,在赤谼嶺逼死爾朱兆,獲其尸首,立下戰功無數,勇猛剛愎聽不進勸告。
這幾人都是大都督,彼此平級,莫多婁貸文堅持一定要出擊,侯景也難以阻止。
可朱渾道元善于御眾,行軍用兵,務在持重,最終商量下來由他協助莫多婁貸文。
于是兩人率眾數千,朝著谷城而來。
我軍李弼和達奚武倍道前行,夜晚在孝水遇到了敵軍。
李弼派軍士大聲鼓噪,拖著樹木揚起灰塵。
莫多婁貸文以為我軍主力已到,后退遁走。
然而東魏軍已經渡過瀍澗,想要掉頭撤退,就沒那么容易了。
李弼率軍追擊,斬殺了莫多婁貸文傳首中軍,可朱渾道元單騎遁逃得免。
“我在大營看到莫多婁貸文的時候,已經是一顆血肉模糊,死不瞑目的腦袋了。”
一名后輩忍不住提問:“老爺子,這莫多婁貸文敢于率軍來戰,也是一員勇將,怎么被李柱國的疑兵一嚇就嚇跑了呢?”
普六茹忠呵呵一笑:“勇將之勇,不可輕拋。汝等可聽說一人可以殺退一軍的戰例?”
“沒有吧,就連陣斬百人,至今有記載的也不過項王、文鴛、冉閔三人而已。”
“或斬將耀武、或陷陣奪旗、或先登破城、或死守斷后,勇將發揮自身勇武須有目的,符合戰事所需,否則就是浪戰的一介莽夫。”
侯勝北心中一動,普六茹忠自己就是手格猛獸的勇士,不想說出這么一番話來,顯然是教育自家后輩上了戰場,不要蠻干亂來。
“莫多婁貸文本是為了迎戰我軍先鋒,目的是挫我軍銳氣。若是一頭撞上大軍,這千人徒死何益?該退自然就要退。”
普六茹忠繼續教育子侄們:“莫多婁貸文錯就錯在對兩軍相遇的時間估算有誤,于夜間遇到了我軍。”
“若是白日,豈能那么簡單被李弼的計策所欺騙?所以行軍速度和接敵時間是決定勝敗一個很重要的因素,能否攻敵出其不意,需要根據斥候來報,仔細地加以計算。”
“話說李弼俘虜其眾送往弘農,此舉后來又惹出了一些麻煩,且先不管。”
“太祖進軍瀍東,當晚魏帝也駕幸到了太祖軍營。侯景等人聽聞我軍到來,莫多婁貸文敗亡,連夜解圍退去。”
“第二天,河橋之戰就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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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名對照廣州:今許昌市襄城縣邙山:西迄新安縣青要山,順黃河往東達于河南滎陽、鄭州之廣武山,東西長逾四百華里谷城:今新安縣東孝水:今澗河,古稱又名俞隨水弘農:今靈寶市北故函谷關城瀍水:發源于洛陽市孟津區橫水鎮寒亮村,東南方向蜿蜒而下,由洛陽市瀍河區匯入洛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