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羅延喝得大醉。
侯勝北喚來獨孤伽羅,扶他前去歇息之后,告別離去。
日間發生的事情已經過去,他細心揣摩獲得的兩條信息。
其一、突厥相約再次攻齊,北周打算僅在形式上予以應付。
其二、大冢宰宇文護的母親在齊,正在洽談交涉送回之事。
周齊兩國若是通好,于我朝大為不利。
此事即便傳回信息,等待建康指示,一來一去耗時良久,很可能木已成舟,反應不及。
如何處理,還得看自己的判斷。
這是侯勝北來到北周后,遇到的第一個棘手難題。
他思考一陣,想不出妥善對策,搖搖頭暫時放棄。
次日須去江南居飲茶,不管如何應對,消息先得傳遞出去。
侯勝北在進店之前,仍然看了看門口的懸幟。
約定的接頭方式經過精心設計,自有一套規矩。
茶寮門口的懸幟,正常時斜插,不便進店時正插,情況危急時放倒。
考慮事發突然,來不及調整懸幟的情況,侯勝北進入店里的時候,潘氏還會在打招呼時,輕叩桌面兩下,示意無事。
茶杯倒扣,表示店里此時有可疑人等,不便說話。
放上兩個茶杯,表示稍后尋個理由,兩人一起離開。
用茶杯輕磨桌子,表示有人意圖加害。
若是茶壺嘴指向他,則是事不宜遲,讓侯勝北立刻就走的意思。
侯勝北點的茶,慢火急火代表情報是否緊急,粗茶精茶則是代表情報的準確程度,以便潘氏做出不同應對。
若是侯勝北有情報需要口頭傳遞時,便提出要歇息,來到后院的天字六號房。
侯勝北覺得想出這套體系的人,還是頗為用心的。
既要旁人看起來毫不突兀,又要能夠充分傳達意思,還得方便當事人記憶操作。
毛喜思慮之妥當周到,侯勝北深感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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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氏就是負責和他單線聯系之人。
他只是有些不解,毛喜當初說此人乃是死士,為什么潘氏好端端一個女兒家卻成了死士,不知道為什么她會被毛喜相中,背后必有故事。
點上一壺慢火精茶后,侯勝北問起最近有何新聞。
潘氏笑道:“聽聞窮里出了一位孝子,年未弱冠就為人仆役,要贖回淪為奴婢的母親。侯公子不妨去探訪一番,不過窮里的治安不佳,須帶上護衛隨從。”
江陵被擄掠淪為奴婢的人口十數萬,哪里就差這一兩個了。
侯勝北知道潘氏不會無緣無故這么說,故意問道:“如此孝子倒是不可不見,不知姓甚名誰?”
“此子姓徐,母為石氏。”
改日,侯勝北叫上張氏兄弟和麥鐵杖,來到了窮里。
長安城各條大街縱橫交錯,分割出大小不等的區域,也就是所謂閭里。
城內有閭里一百六十有余,居室櫛比,門巷修直。
其中著名的閭里有宣明、建陽、昌陰、尚冠、修城、黃棘、北煥、南平、大昌、戚里等,當年漢宣帝在民間時,就曾住在尚冠里。
后又起五里于長安城中,宅二百區以居貧民。
相對于未央宮北的北闕甲第,宣平門附近的宣平貴里等權貴居住之處。窮里顧名思義,乃是一處貧民所居之處。
貧民閭里冷清隱僻,道路骯臟,散發出一股異味,治安也很差,經常有惡少年在此敲詐勒索路人。(注1)
侯勝北一行腰挎刀劍,自有一股肅殺之氣,惡少年們自然不會招惹到他們頭上。
來到一處破落宅院,只見單薄的房門不知被誰踹過,半扇殘破房門已經倒在地上。
侯勝北輕輕推開殘留的半扇房門,走了進去。
聽到門口聲響,傳來一個年輕而憤怒的聲音:“家中值錢物事你們都已搶去,再來作甚!”
侯勝北看到一個少年沖了出來:“搶了贖阿母的錢,我和你們拼了!”
少年雖有拼命之心,然而實力相差懸殊又有何用,不用侯勝北出手,當即被三人架住。
“你誤會了,我等不是來搶錢的。”
侯勝北和顏悅色解釋道:“聽說有一位徐姓孝子,不知可是你嗎?”
少年驕傲而又憤怒地昂起了頭:“我就是徐敬文,南朝故寧州刺史徐文盛之子!”
原來如此。
侯勝北依稀記得這個名字,曾經募集蠻夷數萬奔赴國難,擔任討伐叛軍的統帥,卻因為侯景送回妻兒,喪失戰意吃了敗仗。
再被蕭繹羅織罪名,下獄治死。
江陵淪陷后,堂堂一州刺史的家屬擄去長安,淪為奴婢,
侯勝北看著奮力掙扎的少年,緩緩道:“主動挺身,站出來反抗叛軍的英雄好漢,其家眷不該淪落至此。”
聽到此語,少年放棄了掙脫控制,抬頭問道:“你認為我阿父是英雄好漢?”
“徐刺史能讓蠻夷歸心,遠征數千里,如何不是英雄?至于和叛軍之戰,吾以為不能以一時勝敗而論。”
徐敬文的眼中似有淚光:“可是他們都說,是我阿母害了阿父,還賠上了官軍的許多條人命。”
侯勝北緩緩道:“憐兒如何不丈夫,徐刺史做不到絕情滅性,鐵石心腸,也是人之常情。”
張氏兄弟和麥鐵杖見少年不再掙扎,放開了手。
徐敬文踉蹌后退幾步,喃喃道:“阿父,你聽到了么。還是有人認同你的,這世間還是有公道的啊!”
“說到公道二字。”
侯勝北問道:“方才聽你說,贖回徐夫人的錢被搶了?我們便去討回這公道,可敢同去?”
侯勝北沒有通過北朝的權貴朋友來解決此事,或是動用臥虎臺的經費——收買人員所需的錢財,毛喜當然準備了,只要通過一定手續便可取用。
他只是覺得,讓徐敬文親手奪回被搶的財物,這么做更有意義。
張氏兄弟不置可否,和戰陣搏殺相比,小巷斗毆不過是小菜一碟。
麥鐵杖則是摩拳擦掌,興奮無比,嶺南大盜在長安城大打出手,猛龍過江太帶勁了。
幾人收拾了惡少一頓,奪回財物不必細表,贖出了石氏。
曾經的刺史夫人為奴為婢已近十年,容色憔悴,看上去和以前家中的粗使婦人并無分別。
侯勝北心有不忍,然而江陵十余萬人,數百官吏,像這樣的情況,又豈是少數?
除了蕭大圜、王褒庾信等極少數受到禮遇之人,眼前的才是江陵的俘虜們在北朝凄慘的生存實態啊。
“這孩子本來叫做徐敬武,他父親死后,硬是要改名字叫徐敬文。”
石氏說道:“唉,徐文盛,徐敬文,這孩子還是放不下啊。”
侯勝北非常能夠理解徐敬文的心情,因為他自己也是如此。
阿父,您也故去也已有一年了啊。
自己的孩兒也該呱呱墜地了吧,沒能及早讓阿父你抱上孫子,孩兒之過也。
還有阿母、妙娘、小弟,你們可還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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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齊兩國通好的各項事宜在緩慢,但是一步步地扎實推進,看似不可阻擋。
北齊先是送還了北周至尊的四姑,也是大冢宰宇文護的堂姑母,仍然扣留宇文護的母親閻氏,以為后圖。
并且使人代筆,寄來了一封閻氏的家書,讀來無比情真意切。
“天地隔塞,子母異所,三十余年,存亡斷絕,肝腸之痛,不能自勝。想汝悲思之懷,復何可處。”
“吾自念十九入汝家,今已八十矣。…吾凡生汝輩三男三女,今日目下,不睹一人。興言及此,悲纏肌骨。”
“賴皇齊恩恤,差安衰暮。又得汝楊氏姑及汝叔母紇干、汝嫂劉新婦等同居,頗亦自適。但為微有耳疾,大語方聞。行動飲食,幸無多恙。”
“昔在武川鎮生汝兄弟,大者屬鼠,次者屬兔,汝身屬蛇。鮮于修禮起日,汝祖及二叔,時俱戰亡。”
“汝叔母賀拔及兒元寶,汝叔母紇干及兒菩提,并吾與汝六人,同被擒捉入定州城。”
“汝時年十二,共吾并乘馬隨軍,可不記此事緣由也?”
“于后,吾共汝在受陽住。時元寶、菩提及汝姑兒賀蘭盛樂,并汝身四人同學。”
“博士姓成,為人嚴惡,汝等四人謀欲加害。”
“吾共汝叔母等聞之,各捉其兒打之。唯盛樂無母,獨不被打。”
“其后爾朱天柱亡歲,賀拔阿斗泥在關西,遣人迎家眷。”
“時汝叔亦遣奴來富迎汝及盛樂等。汝時著緋綾袍、銀裝帶,盛樂著紫織成纈通身袍、黃綾里,并乘騾同去。”
“盛樂小于汝,汝等三人并呼吾作”阿摩敦”。如此之事,當分明記之耳。”
“今又寄汝小時所著錦袍表一領,至宜檢看,知吾含悲戚多歷年祀。”
“禽獸草木,母子相依,吾有何罪,與汝分離,今復何福,還望見汝。”
“世間所有,求皆可得,母子異國,何處可求。”
“汝貴極王公,富過山海。有一老母,八十之年,飄然千里,死亡旦夕,不得一朝相見,不得一日同處,寒不得汝衣,饑不得汝食,汝雖窮榮極盛,光耀世間,汝何用為?于吾何益?”
“今日以后,吾之殘命,唯系于汝,爾戴天履地,中有鬼神,勿云冥昧而可欺負。”
信中回憶了宇文護幼小之時父叔戰歿,母子被俘,調皮搗蛋挨打及被宇文泰迎回的場景,更是附上了幼年兒時所穿錦袍。
宇文護性至孝,得書悲不自勝,左右莫能仰視。
正如信中所言,雖身為北周大冢宰,貴極王公,光耀世間,老母分離,又有何用?
當即回信報書:誰同薩保,如此不孝!蒙寄薩保別時所留錦袍表,年歲雖久,宛然猶識,抱此悲泣。
北齊得報書,不即發遣閻氏,更令與書,要求重報,往返再三,而母竟不至。
宇文護焦躁,朝議以北齊失信,當移書責之,起兵討之。
八月。
詔柱國普六茹忠率師與突厥東伐,至北河而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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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勝北冷眼旁觀事情的進展,若是和議不成,甚至閻氏亡故,周齊自成仇敵。
宇文護有此遺恨,只要他一日掌權,兩國就不可能和好。
不過此次伐齊,只打到了北河,這才到了哪里?
北周這次真的只是做了做表面功夫而已。
和上次的萬騎奔襲四千里,直取晉陽城下相比,此次北上二千里,只行了一半路程。
即便如此,北方領土之遼闊,騎兵移動之迅捷,侯勝北還是暗暗心驚。
建康到北齊都城鄴城的直線距離,不過一千五百里而已。
要是換了以前的神經病皇帝高洋,一定會惡狠狠地反擊回來的吧?
不知現在的北齊,還有當年高神武的幾分威勢呢?
那羅延正如之前所說的,沒有參與這次裝裝樣子的示威行動。
自從那次的事件后,他幾乎不再外出郊游打獵,聲稱家母患病,閉門不出在家照顧。(注2)
至于為何如此,身為當事人的侯勝北自然是心中有數。
那羅延有時會邀他過府一聚,飲酒聊天,說些閑話發些感嘆。
比如這次聯合突厥出兵之后,那羅延就發了牢騷:“老爺子和陛下說,突厥人兵器鎧甲粗糙不備,又賞賜不了什么官爵財物,首領更是沒有規矩法令,有什么難收拾的。”
侯勝北附和道:“伯父和突厥打交道,于他們的虛實想必看得很是清楚。”
那羅延一拍大腿道:“可不是嗎,老爺子知道實情,主張對突厥強硬,是堅定的主戰派。”
侯勝北試探著問道:“朝中只怕大部分人,都是懼怕突厥,想與之和好的吧?”
那羅延憤憤不平:“對啊,我朝使者總是說突厥實力強盛,讓朝廷厚待對方使者,以便自己出使之時也能獲得厚報。朝廷受其虛言,將士望風畏懾。照老爺子說,這些使者都該殺!”(注3)
“前線軍人,往往受累于這些搬弄口舌之輩。若是戰場上得不到的東西,通過談判豈能得到?”
“可不是嗎,可惜陛下不聽。哪,馬上突厥又要派來使者,再請東伐了。”
“這次沒有劫掠到太多東西,以突厥之貪,想必不肯善罷甘休的吧。”
“是啊,要看大冢宰怎么想了,現在正是和北齊交涉的關鍵時刻,多半是打不起來的。”
“那若是北齊送還了大冢宰的母親,豈不是更打不起來?”
“倒也未必,如果北齊送還了大冢宰的母親,他沒了顧忌,突厥強硬施壓的話,沒準還是會打。”
那羅延解釋道:“冬季下雪不宜放牧,馬也經過一個秋天養好了膘,突厥總得南下搶點什么,不是搶北齊就是搶我們。”
他哀嘆道:“侯兄弟,你們南朝就沒這個煩惱,不用面對北方草原的這群惡狼啊。”
“若是不答應突厥要求一同出兵的要求,他們難道還會反咬一口不成?”
“誰知道呢,這幫突厥人重面子,要是不滿足他們的要求,什么事情都可能做得出來。膽子又小,自己單個兒不敢去打,若是我們不配合,說不定就拉上北齊來攻打我們。”
“若是如此,大冢宰決策可須謹慎了。”
“哎,不管這些草原蠻子的事了。這個月,大冢宰封了齊國公宇文憲為雍州牧,許國公宇文貴為大司徒。聽說大野昞馬上也要受封,屆時我們去給他慶祝,屆時肯定有其他人一起,順便給你介紹幾個新朋友。”
“大野昞熬了這許久,終于也發達了,那必須叨擾他一頓。”
侯勝北笑著答應,他的心中,一個計劃已經逐漸成型了。
雖不完美,但可以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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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名對照 北河:今烏加河,古時黃河正流今磴口縣以下,分為南北兩支,對南支而言稱北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