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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天嘉四年中篇

  陳蒨很快接受了侯安都的邀請,舉辦了宴飲之會。

  那一日,只見陳蒨著天子盛裝,雍容肅然。

  頭頂朝天冠,冕板俯仰之狀象征帝王勤政愛民,前圓后方,上玄下纁,象征天圓地方。

  冕旒穿十二珠,按朱、白、蒼、黃、玄排列,象征五行相生相克,也遮住了陳蒨的眼神。

  駱牙、韓子高侍立身后,與侯安都這邊蕭摩訶、裴子烈、侯勝北相對,雖是飲宴,氣氛頗為緊張。

  宴會在沉悶之中,照著禮儀規矩進行。

  侯勝北想起了在冼姨家三月三禊飲的場景,那時的場面是何等的輕松愜意。

  人一旦登上至尊之位,連吃頓飯都得恪守規矩,挺悲哀的,活得累不累啊。

  不過像陳蒨這種人,估計會把遵守規矩當成一種快樂,視規矩如同神圣不可侵犯的原則。

  那么無視和破壞規矩的人,在陳蒨眼里,就是眼中釘肉中刺的存在了吧。

  侯勝北暗嘆,他很清楚自家阿父是什么樣的性格。

  表章寫好封起來了,想到還有事沒寫,就打開在后面添加上,而不是按規矩重新另起一封表章。(注0)

  他們的矛盾從一開始就種下,無可避免地會發生沖突啊。

  陳蒨在軟弱無力的時候只有忍耐和倚重阿父,但是心中的不滿一直在積累。

  等到有了足夠的實力,就會忍不住下手了吧。

  說起來,陳蒨登基也已經有三年多了呢。

  侍宴酒酣,侯安都箕踞傾倚于席間,揚聲問道:“何如作臨川王時?”

  陳蒨不應,彷佛沒有聽到。

  侯安都提高了聲音,再度問道:“何如作臨川王時?”

  陳蒨仍然不應。

  侯安都不管不顧,再三言之。

  陳蒨終于不能無視,啟口答道:“此雖天命,抑亦明公之力。”

  主辱臣死,雙方侍從怒目對視,一觸即發,要不是御前不能攜帶兵刃,只怕已經砍殺在一起。

  侯勝北冷笑一聲。

  呵呵,說得好輕巧,推給什么天命。

  當初若不是阿父挺身首倡其議,拔劍震懾群臣,威逼太后交出璽印,推你靈前即位。

  會有現在正襟端坐在這里,大談天命的陛下嗎?

  上位者承認部下對自己有恩的事實,是那么困難的嗎?

  還有陳昌之事,陳蒨你知道阿父的內心痛苦嗎?

  他效忠的可不是你,陳霸先才是我阿父心中唯一的主公。

  我阿父冒天下之大不韙把風險弭平,處置了陳昌。

  這件事對阿父又有多大的好處,究竟誰才是最大的受益者?

  陳蒨你做了什么呢,輕描淡寫、裝模做樣地試探一句,還要阿父主動攬下此事。

  世人只看到阿父做出了這等事,把矛頭都指向他,忘記了誰才是真正的幕后指使之人啊。

  究竟是誰不念舊情,不顧血脈之親?

  你真要是尊重陳霸先的嫡傳一系,下詔讓位、自解權力,一樣可以實現權力的平滑交接,保住這江山不失的嘛。

  這樣我阿父也不必做出那等事情來了。

  說到底,還是陳蒨你自己放不下這皇位而已。

  至尊很了不起嗎?

  侯勝北覺得眼前這個表面嚴守規矩,實則充滿權力欲望的男子道貌岸然,虛偽無比。

  侯安都聽得陳蒨如此說,呵呵笑道:“如此,乞借供帳水飾一用,明日吾欲載妻妾于御堂歡會,緬懷逝去之人,感念陛下之恩。”

  陳蒨聽了想要發作,強忍了下去,終是答應了這個無禮請求。

  一場宴飲,不歡而散。

  君臣恩義,就此煙消云散了吧。

  次日。

  華林園水殿成了侯家舉辦宴會之所,所用帷帳﹑用具﹑飲食,皆是天子規格。

  侯安都坐于御座,數百賓客居于群臣下位,稱觴上壽。(注1)

  侯勝北就在近處,看著阿父雖然舉杯暢飲,神色間卻是殊無歡喜之意,反而盡顯落寞和郁悶。

  兩位庶母面帶喜色,打量威嚴莊重、富麗堂皇的金殿,望向侯安都的眼神盡是崇拜。

  阿母也看著父親,神情卻滿懷擔憂。

  賓客們可能覺得侯安都權勢滔天,連皇室宮殿都能借來舉辦家宴。

  文士紛紛吟詩作賦,歌功頌德。武人拔劍起舞,意興飛揚。

  侯安都則是倒滿一樽酒水,慢慢灑在御座之前,御殿的地磚之上,祭奠故人。

  一樽之后,又是一樽,再是一樽。

  侯勝北心頭冰涼,阿父是通過這種形式,向至尊抗議示威,向自己曾經效忠的這個朝廷表示蔑視么。

  是,這樣確實出了口惡氣。

  然而對城府深厚的至尊來說,不過是丟了臉面而已,并沒有實際受損。

  阿父,你只要不舉兵謀反,就是在打一場必敗之戰啊。

  屆時我倒沒什么,跟隨阿父便是,就算被滿門抄斬,一起走上刑場也不后悔。

  可憐阿母、三弟、還有妙娘,她們會遭遇什么。

  侯勝北不敢多想,連連喝了幾樽下去,終于神志模糊。

  這是他人生第一次大醉。

  夜半,侯勝北從朦朧中醒來,只覺口干舌燥。

  蕭妙淽陪伴在旁,見他恢復神智,便取了醒酒湯過來,埋怨他不該飲酒過度。

  侯勝北啜著醒酒湯,品味酸梅的滋味,忍不住將當前形勢和蕭妙淽說了。

  “妙娘,趁著現在你快走吧。”

  侯勝北勸道:“回蘭陵也好,回始興也好,接下來真的不知道會發生什么。”

  蕭妙淽緩緩搖頭,事到如今,兩人已經密不可分,難道還能丟下他一個人走嗎?

  再說天下雖大,又能走到哪里去?

  “侯將軍一日手握兵權,至尊就會心有忌憚,不敢貿然行事。”

  她安慰侯勝北道:“南徐州距離建康近在咫尺,至尊擔心再發生類似突襲王僧辯之事。加上現在與北齊通好,北方邊境無憂,調開侯將軍也在情理之中。江州和建康隔著北江州、南豫州兩道防線,至尊才能放心,與侯將軍相安無事。”

  侯勝北覺得有理,阿父身為本朝第一名將,雄兵在手,怕誰何來。

  也就暫時放下了心。

  這次,他沒有看穿蕭妙淽眼底的一抹憂色。

  小弟,淽姊和你解釋了也是無用,只會徒增擔心而已。

  朝廷陰謀之詭譎險惡,不是你,甚至侯將軍這樣的武人可以理解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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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

  侯安都表奏蕭摩訶為巴山太守,巴山屬臨川郡,正是江州轄下。

  準奏。

  “阿父,蕭大哥已經赴任去了。”

  “哦,好。”

  “阿父你為何還不去赴任呢?”

  “還有一些事情沒做完。”

  “是新建和改造京口水師的戰船,重編艦隊嗎?”

  “是啊,江船不能入海,須得改造平底尖底為圓底,加高船舷抵御風浪,再建造幾艘能出海的大艦才行。”

  “阿父,此議一上,朝廷又該懷疑你要逃竄海外了吧。”

  “朝廷疑我,與我何干。”

  侯安都毫不在意地說道:“南川諸酋帥均已入朝臣服,江州之地平定。割據地方的不臣勢力,也就剩下一個閔中的陳寶應了。估計朝廷很快就會動手,取晉安,走海路乃是上策。”(注2)

  “阿父,都這樣了,伱還操心軍國大事作甚。”

  侯安都摸了摸兒子的頭發,他有很久沒有這么做了,語重心長道:“在其位謀其政,我要對得起國家,對得起主公,這才是軍部首席的擔當。勝北,你把這封書信送去給安成王,他會支持通過此議的。”

  侯勝北無語,只得領命去了。

  他知道阿父口中說的主公,不是現在御座上的那一位。

  四月。

  前軍將軍沈君理前來南徐州,監州事。(注3)

  兩人本是舊交,侯安都沒有任何拖延和使絆,順順利利地實行了交接之責。

  “仲倫,會稽長公主早逝,你節哀順變。”

  沈君理聞言,苦笑道:“中年喪妻,人生之大不幸。”

  侯安都看著他生出的白發,勸道:“仲倫,你未滿四旬,還說不上人到中年,續弦找個年輕女子,照顧你的起居也好。”

  沈君理搖頭道:“一來放不下舊人,二來每次見到小女,心有不忍。侯兄,你知我唯有一子遵儉,還走在他母親之前,現在膝下只有一女,實在提不起續弦的心思。”

  侯安都陪著嘆息,讓侯勝北去協調人手,幫忙整理沈君理入住的府邸。

  侯勝北來到給沈君理準備的宅院,見到搬運行李,打掃房間,擺放器物的僮仆忙忙碌碌。

  具體差事自有管家之類的人員監督指揮,侯勝北于是逐個房間巡查,確認是否有不備之處。

  到了后院一處小樓,此處將會作為沈君理家眷的住所。

  侯勝北信手推開房門,只見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女孩,正望著窗外發呆。

  侯勝北見她身著喪服,乃是最重的斬衰,未嫁女為父母所服,心知必是沈君理的女兒。

  他不知道如果打招呼,說些什么才好,待要悄悄退出,又覺得不太禮貌。

  稍一遲疑間,小女孩已經發現有人進來。

  她并未驚慌失措,轉身向侯勝北欠身,很標準地施了一禮,卻不說話。

  侯勝北抱拳回禮,打量這小姑娘。

  只見她容貌清秀,和沈君理有幾分相像。只是身材尚未長成,瘦弱枯干,當是毀瘠過甚所致。由于臉頰清瘦,顯得一雙眼睛更大。(注4)

  侯勝北忍不住道:“小妹妹,節哀順便,只是這飯還是得好好吃的。”

  小女孩點頭表示了解,又輕輕搖頭,眼中彷佛又有淚水將要溢出。

  侯勝北一時不知道如何再勸,低聲說了一句:“眼為心之窗,淚為心之泉,須當珍重。”

  匆忙告辭去了。

  小女孩的視線,再次轉向了窗外遠方。

  兩行眼淚,還是忍不住沿著腮邊流了下來。

  五月。

  侯勝北看到阿父正在燒掉一封書信,忙問其故。

  “荀朗兄的書信,沒說什么。他督霍、合、晉州三州軍事,與江州南北相依,寄信于我。”

  待書信化為灰燼,侯安都拍拍手:“如今天氣正暖,陪阿父走走如何?在京口駐扎多年,一直忙忙碌碌,還沒好好欣賞過此處的風景。”

  兩人登上半山腰,先觀賞了試劍石,只見兩道深痕刻入石中。

  為了逗阿父開心,侯勝北攛掇侯安都也砍上一劍,劈石問天。

  侯安都笑著搖頭,孫劉都是一代霸主,各懷大志宏愿,所以留下的劍痕才成為后人憑吊的風景。

  我砍上一劍算什么,沒得被人笑話。

  父子二人瞻仰了梁武帝“天下第一江山”的題字。

  這次卻是侯安都感嘆:“確是一片大好江山,可惜終究免不了感嘆自我得之,自我失之。”

  “梁武帝引狼入室,宋文帝自毀長城,如今陳蒨猜忌阿父,都是再愚蠢不過。”

  侯勝北現在對至尊已經毫無敬意,直呼其名。

  “韓非子曰:上下一日百戰。下匿其私,用試其上;上操度量,以割其下。故度量之立,主之寶也;黨與之具,臣之寶也。”

  侯安都喟嘆道:“群臣相和,善始善終者能有幾人?倒也不必見怪。”

  “那阿父你也沒有刻意結黨營私,攬權自保啊?否則我們再來一次突襲王僧辯,看他死不死。”

  侯勝北惡狠狠地說道。

  “勝北,不要妄語,阿父自己問心無愧即可。”

  兩人登上北固樓,眺望京口大城,還有金、焦的水師營寨。

  看著這塊自己多年駐扎,守衛的地方,侯安都頗有感觸。

  “勝北,你就是在這里從軍的,轉瞬已有八年了。”

  “阿父,我還是懷念當初,為你帳前一親兵的日子。”

  “都是統率數千人的六品將軍了,還說這樣孩子氣的話。”

  侯安都慈祥地看著兒子,溫言道:“當年魏武有云,生子當如孫仲謀。勝北,你一步一步走到今日,阿父也為你感到驕傲。”

  看著阿父已有莖莖白發的鬢角,和煦的笑容,侯勝北眼眶酸酸的,喉嚨有點哽咽。

  他想勸阿父,只要肯服軟低頭,老老實實地聽話,難道至尊還會繼續為難你嗎?

  但是他又知道阿父的性格,絕不會委曲求全只為活下去,成為至尊的一條聽命走狗。

  既要堅持自己的那份自尊驕傲和放誕不羈,又不肯真正做出犯上作亂、謀朝篡位之事。

  阿父,在這個世道上,太難了啊!

  侯安都的下一句話,打斷了他的思緒。

  “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卻不知將來哪位豪杰,誰人會是我兒的對手?”

  遙望腳下的滔滔大江,侯安都灑然一笑:“勝北,再過幾日,便隨我進京,會一會如今的江南一帝罷。”

  五月二十九日。

  侯安都自京口還建康,部伍入于石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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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圖為試劍石、鳥瞰北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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