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嘉元年,三月。
討平王琳的封賞和后續安排,終于確定了下來。
太尉侯瑱、司空侯安都的官位幾乎已是人臣頂點,并無升遷。
侯安都增邑千戶,計一千八百戶,須知陳蒨封臨川郡王時,也不過二千戶。
徐度增邑千戶,合計食邑一千五百戶。
侯瑱比較特殊,他是方鎮大員來降,陳霸先復其爵位,食邑五千戶。陳蒨即位,又增邑千戶,這次就沒有增邑。
不過陳蒨還是把次女富陽公主嫁了出去,許給了侯瑱之子侯凈藏。
本朝最頂尖的兩位將領,總得有一個是親家才放心唉。
陳蒨分荊州之天門、義陽、南平,郢州之武陵四郡,置武州。
其刺史督沅州,領武陵太守,治武陵郡,都尉所部六縣為沅州。
由吳明徹都督武州、沅州二州諸軍事、進號安西將軍、出任武州刺史。
由程靈洗都督南豫州長江沿線諸軍事、左衛將軍、南豫州刺史,鎮守魯山。
由荀朗都督霍州、晉州、合州三州諸軍事、進號安北將軍、出任合州刺史。
投誠的偽郢州刺史孫瑒授安南將軍、湘州刺史。
討平熊曇朗的周敷授平西將軍、豫章太守。
以上是各州刺史郡守,其余有功將士也一并有所封賞。
陳詳授右衛將軍,增邑至一千五百戶。
華皎知江州事務、封懷仁縣伯,食邑四百戶。
陸子隆授左中郎將、封益陽縣子,食邑三百戶。
韓子高封文招縣子,食邑三百戶。
侯勝北也因擒拿敵將慕容子會,力戰有功升了一級,晉號八品平虜將軍,升為軍主。
他對自己的晉升倒不是很在意,卻對富陽公主嫁出去了松了口氣,這下不用擔心被賜婚了。
同時又對吳明徹全軍覆沒,有罪無功,還是被賦予邊防重任感到憤憤不平。
我朝還是良將不足呀。
幸好武州、沅州都是最西面的偏僻州郡,應該不是北朝的主攻方向,罷了。(^_^)
一戰得定,本朝大幅拓展了西面的疆土,擁有大江中段的南岸之地,護翼建康的上游,使得京師更為安全。
王琳逃入北齊,短時間內不能為患。
而各州各方均安排得力大將鎮守,江州前線由侯瑱這樣的宿將鎮撫,相信局勢會很快的穩定下來。
陳蒨連下三詔,安定人心。
一詔衣冠士族,預在兇黨,悉皆原宥;將帥戰兵,亦同肆眚,并隨才銓引,庶收力用。
二詔師旅以來,將士死王事者,并加贈謚。
三詔眾軍進討,舟艦輸積,權倩民丁,師出經時,役勞日久。今氣昆廓清,宜有甄被。可蠲復丁身,夫妻三年,于役不幸者,復其妻子。
另分遣使者赍璽書宣勞四方。
敵方、我方、死者、生者都兼顧到了。
那么接下來,留給陳蒨的大麻煩就只剩下一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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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安都父子率數艘戰船,在大江之上等候迎接陳昌。
三月十三,衡陽獻王陳昌,在侍郎毛喜的陪同下入境,中書舍人沿道迎候。(注1)
三月十四,終于等到陳昌了。
侯勝北是第一次見到陳霸先這位僅存的嫡子,這是他在人世間留下的唯一血脈了。
侯景之亂平定后,陳昌只在建康待了很短的時間就出任吳興太守,前去治理家鄉。
之后沒過幾個月,陳昌就和陳頊前往江陵,侯勝北沒有機會和他見面。
只見他二十過半的年紀,身高與自己相當,容貌雄偉而又端麗,繼承了陳霸先和章要兒兩人的優點,看上去就像是個聰明人。(注2)
陳昌與前來迎接的侯安都相見,彬彬有禮,言語謹慎收斂。
也是,無論是江陵還是長安,為質為虜的日子都不好過吧。
侯勝北對這位比自己大四五歲,卻和父親聚少離多的年輕人產生了一絲同情。
唉,陳霸先直到臨死,父子都沒能見上一面,太可憐了。(T_T)
身邊陪同的毛喜是個四十過半的中年男子,相貌普通,扔在人群里都識別不出來。
在陳昌風姿俊秀的反襯之下,就更不起眼了。
毛喜,尚書功論侍郎,四品官,不小了。
掌考察文武官員,倒是個權職,不過可惜是前朝蕭繹封的,回朝不知道會改授何職。
阿父恭恭敬敬地請陳昌上船。
兩條船。
阿父率親衛,和陳昌乘坐一條船在后。
毛喜和陳昌的隨行人員,與侯勝北同乘一條船,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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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五,船行一日。
沿途閑聊,毛喜問起本朝近況。
剛打贏了王琳,侯勝北正在興頭上,原原本本地將戰事經過說了一通。
毛喜恭維,夸贊他不愧是將門虎子,侯司空后繼有人。
侯勝北表面謙虛了兩句,心中忍不住竊喜。
我可沒驕傲啊,可不就是這樣的嘛。
“王琳入北齊,看來以后我朝的麻煩還是少不了啊。”
聽毛喜的話風一轉,侯勝北有些不以為然:“毛侍郎,王琳僅率十余人奔北,還能惹出什么麻煩事來。”
毛喜微微一笑:“小將軍還是年輕,不知人心二字最是奇妙深奧。”
他解釋道:“王琳極得人心,舊部眾多。此次十萬大軍俘虜數以萬計,總數甚至超過了我軍。即便清退一批,打散一批,仍是遍布軍中,占有相當數量。”
“更何況以我朝兵制,還輕易打散不得,樊氏兄弟、任忠、孫瑒等諸將各擁部曲,自成山頭。如其兄王珉之婿裴景暉等,關系盤根錯節,王琳的影響又豈是一時半刻能夠清除得了的。”
侯勝北聽得有點暈,前面幾個名字他好歹還認得,知道是王琳麾下將領。
樊氏兄弟斬殺了武陵王蕭紀,任忠任蠻奴打得吳明徹片甲不留,孫瑒在北周軍的圍攻下堅守郢州,都是有能的將領。
至于裴景暉之流,還是什么王琳哥哥的女婿這種隔了一層的關系,你毛喜一個剛從北朝放回來的人,咋那么清楚呢?
難道功論曹考核百官,還要調查他們的身份背景,家庭關系嗎?
有了,說起北朝,我正好假公濟私,趁機打聽一事。
“毛侍郎,你在長安,可認識蕭大圜?”
毛喜微訝,沒想到眼前這小子會提起這個名字:“簡文帝幼子,如何不識得。不知侯小將軍為何問起?”
喲,還真認識啊,太好了。
侯勝北立刻來了勁:“呃,我有個朋友,想知道蕭大圜的下落,還請毛侍郎教示。”
毛喜打量了他幾眼,看得侯勝北心里發毛。
毛喜展顏一笑:“蕭大圜到了長安,宇文泰以客禮待之,請轉告溧陽公主,不必擔心。”
侯勝北一開始聽著挺開心,聽到最后一句,臉色就變了。
什么情況,這人怎么知道淽姊的事?
看侯勝北臉色劇變,手不由自主地往腰間刀柄伸去,毛喜哈哈一笑:“驚到小將軍了?無他,察言觀色耳。”
侯勝北不信,就憑察言觀色,能看出來淽姊住在我家才怪。
此人很是詭異,絕對不像外表一般普通。
毛喜倒了杯茶:“來,侯小將軍且飲此杯,待吾說明原委。”
侯勝北松開刀柄,接過茶杯,看他怎么解釋。
“此事甚易推斷,侯小將軍剛才在說起這位朋友之時,面帶春風得意,眼中含情脈脈,嘴角含笑晏晏,語中稍帶羞澀,青年男兒如此神態,必是談到了情好女子。”
聽到毛喜這么一說,侯勝北的殺氣立刻消散大半,忍不住摸了把臉,自己在不經意間,就透露出來那么多信息嗎?
不過這人就憑自己表情,就能發現這一點,對人心的理解把握也太深刻了吧。
穩住穩住,就這一點還不夠,聽他怎么說。
毛喜繼續道:“蕭大圜生性淡泊,除了兄弟姐妹之外沒有什么好友來往。此前在江陵摒絕人事,自然也不會有什么朋友打聽下落。會關心他的,唯有兄弟姐妹而已。”(注3)
你功論曹管得那么寬,連蕭大圜有沒有朋友來往都知道?
“而簡文帝諸子皆喪,僅存的蕭大封又和蕭大圜同在長安,加之小將軍你的表情告訴我是位女子,那么定是蕭大圜的姐妹了。”
“簡文帝之女多已出嫁,怎么也不會通過侯小將軍來打聽蕭大圜的下落。”
“蕭大圜同胞之姊,唯有溧陽公主,也只有她可能被侯司空收留。”
毛喜舉杯相敬:”如此一來,答案豈非呼之欲出?”
你說的倒挺簡單,短短瞬間居然分析出這么多,也太恐怖了吧,這都什么人啊。
侯勝北仔細打量對面的這個男子,覺得他一點都不普通了。
毛喜被他盯著,灑然一笑:“今日十五月圓,侯小將軍陪我船頭一觀?”
天上月兒圓,船兒搖啊搖。
望向天邊明月,毛喜掐指算道:“還有五、六日功夫,便到建康了吧。”
侯勝北已經不敢小覷此人,老老實實回答正是。
毛喜垂下頭,看著大江滾滾東流:“那么也就在這一兩日間了,總不見得到了建康周邊再下手。”
下手,下什么手?
侯勝北覺得這人說話神神秘秘,實在太奇怪了。
就在此時,后面的船上亮起了火光,傳來紛亂嘈雜之聲。
發生了何事?
侯勝北想要命令船只掉頭,卻被毛喜攔住。
“進艙吧,侯司空自會處理的。”
毛喜發出了一聲輕嘆。
侯勝北不解,不管怎么問,毛喜就是不說,只回答等到明日天亮便知。
夜,更深了。
次日,侯勝北派人坐小船去阿父船上詢問,昨夜吵嚷是發生了何事。
得到的消息令他驚訝的合不攏嘴。
什么,船到中流損壞,陳昌不幸溺斃?
我們來迎接的衡陽郡王,陳霸先的獨子,就這么被大江洪流吞沒了?
侯勝北接到屬下回報,一開始還不相信,打算親自去后船面見阿父,問個清楚。
尸體撈起來了沒,船到底哪里壞了,還能不能行駛?
毛喜再次攔住了他。
“侯司空眼下的心情一定不好,小將軍就不要去打擾了。”
也是,要迎接的人物莫名其妙淹死了,這麻煩可不小,阿父肯定頭疼該怎么辦。
轉念一想,侯勝北又感到奇怪,毛喜怎么神情不變,好像陳昌死了這事和他毫無關系。
陳昌不是你陪著一起回來的嗎?
現在他都薨了,你咋和沒事人一樣呢。
對此,毛喜答道:“在下歸朝,另有使命。”
他在說這句話的時候,拱手向天,表情嚴肅,神態莊重。
阿父派人回報建康,讓朝中上下心里有個準備,好安排陳昌的后事。
命侯勝北派人上岸,準備一副上好棺木。
還有看緊船上諸人,不要讓他們做出什么出格的舉動。
侯勝北領命,不過還是將毛喜此人的異常之處和阿父說了。
侯安都聽了微訝,沒有反應。
三月二十一,消息報入建康。
朝中對此詭異地沒有問責,只是要求侯安都具體說明情況。
船怎么壞的,人是怎么掉進水里的,須得有個合理的說法。
侯勝北覺得難以想象,船底又沒破個大洞,人怎么會掉下水呢?
侯安都的解釋是:
“船舷遇浪崩塌,衡陽郡王倚靠憑觀江景,不慎墜入水中。”
陳昌半夜起來觀賞江景?
一片黑漆漆的,觀個啥景喲。
再說咱們這可是戰船,又不是豆腐做的,蒙了牛皮的船舷哪有那么容易被浪打爛。
侯勝北覺得這個解釋也很難說得通,不過朝廷居然接受了。
章太后只怕要憤怒得發狂吧?
侯勝北不能想象身處宮中的章要兒,得知這個消息,會是怎樣的反應。
唯一的兒子分別數年好不容易回來,距離建康只有五六天,馬上就能重逢了。
突然毫無準備的,收到兒子淹死江中的消息。
侯勝北設身處地稍微一想,就感到不寒而栗,不禁替這位天下最尊貴的婦人感到哀傷。
阿父,這次你做得太過分了啊。
侯勝北又不是傻子,結合前后種種,事情早已明白了大半。
毛喜早就看穿了結局,如今見侯勝北也想通了,反而勸道:“侯司空也是不得已,心里只怕更是不好受,你須體諒他的難處才是。”
侯勝北茫然,成年人的世界就是這樣的嗎?政治就是這么骯臟丑惡的嗎?
“手段確實如你所想,絕對說不上光明正大。只是要看目的究竟為何。”
毛喜寬慰他道:“如是為公,至少我覺得侯司空并未做錯什么。眼下的局勢,衡陽郡王只有死去才是對我朝最有利的。”
侯勝北再次看向毛喜,這個男子說著毫無人情味的話,神色絲毫不變。
“接下來,還需一封書信,證明衡陽郡王驕橫不遜,遭受不測之禍乃是天譴,自取滅亡。”(注4)
毛喜彷佛對于事情的未來發展了如指掌,說話的語氣平淡無比。
侯勝北覺得陳昌死后還要遭到這樣的污蔑,實在是太可憐了。
阿父,你真的不怕報應嗎。(T_T)
侯安都派人接了毛喜去后船一敘。
兩人見面談了些什么,侯勝北不得而知。
不過毛喜回來之后,感嘆道:“侯司空亦為英杰哉。”
哼,就你了不起,還不是被我阿父折服了吧。侯勝北想道。
四月初九,裝載陳昌尸身的靈柩來到建康。
侯安都確實迎回了世子陳昌,只不過是死去的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