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子學考試結束,過完了年,時間進入了永定三年。
二月。
王琳召桂州刺史淳于量。
淳于量之父淳于文成,官至梁州刺史、光烈將軍。
淳于量起家跟隨蕭繹,在藩府擔任參軍、府佐、中兵、直兵十余年,掌管王府親兵。
他曾經相助王僧辯一起討伐荊、雍邊境的蠻夷,山帥文道期。又一起守衛巴陵城,抵抗侯景的攻擊。
之后隨王僧辯平叛,進攻郢州,獲宋子仙。
解放建康也有淳于量的功勞。
王琳覺得以他和王僧辯的淵源之深厚,應該與陳霸先有仇才對。
誰知淳于量表面上和王琳合作,暗中卻派使者從小路前往建康,向陳霸先效忠。
陳霸先授淳于量持節、散騎常侍、平西大將軍,給鼓吹一部,都督桂、定、東、西寧等四州諸軍事、桂州刺史如故。
不久又進號鎮南將軍,再加都督、鎮西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給足了豐厚的條件。
誰讓桂州正好在王琳的湘州背后,隨時可以捅上一刀呢。
而王琳的前方,還有魯悉達擋路。
去年王琳欲圖東下,就是因為魯悉達控制的五郡制其中流,后梁又襲取湘州,才不得不撤軍回防。
如今王琳連結北齊合力圖之,齊帝遣清河王高勱相助,雙方相持日久。
北齊揚州行臺慕容儼與王貴顯、侯子監率兵三萬護衛蕭莊,筑郭默、若邪二城,攻郁口諸鎮,與魯悉達戰于大蛇洞,破走之。
魯悉達收集敗軍,與侯瑱合兵一處,引兵焚燒北齊舟艦于合肥,反攻大敗齊軍,慕容儼僅以身免。(注1)
四月。
余孝頃殘黨歷經半年尚未討平,陳霸先重新對部署做出調整,連下數道旨意。
臨川王、安東將軍陳蒨于南皖口置城柵,使東徐州刺史錢道戢助守。
鎮北將軍徐度率兵至南皖口,與臨川王陳蒨合流,共筑城柵。
安東府中兵參軍駱牙原本鎮守冶城,至臨川王陳蒨麾下聽令。
信武將軍程靈洗兼任丹陽尹,接替侯安都。
侯安都出為都督南豫州諸軍事、鎮西將軍、南豫州刺史,令率軍支援周文育,左衛將軍胡穎、明威將軍陳詳,隨侯安都征討。
阿父終于要領軍出征了!
侯勝北雀躍不已,他跟著回到了熟悉的軍營,以殄虜將軍任幢主,領五百人。
北周幢主為七品,北齊和南朝幢主為九品,正好和他的將軍號匹配。阿父也是考慮到了這一點,增加了他的帶兵人數,算是出任代軍主期間,做得還行的獎勵吧。
作為一幢之主,率領的部隊就可以打出旗幟了。
侯勝北看著屬于自己部隊,垂筒形狀,飾以羽毛、錦繡的旗幟,笑得合不攏嘴。
阿父嚴厲告誡,斬將奪旗,乃是同等的戰功。
若是旗幟被敵軍奪去,這支部隊也就不復存在,你也等于死了。
所有護旗軍士,皆斬!
侯勝北向阿父拍胸脯保證,決不讓敵軍奪了旗去。
這一年他已經十九歲,身高七尺六寸,是個體驗過人生起落,依然陽光開朗的青年。
五月。
侯勝北覺得這次阿父出征,軍中的氛圍不知為何嚴肅壓抑了很多。
以往經歷的多次戰斗,像突襲王僧辯,突襲秦郡徐嗣徽,梁山抵抗北齊十萬大軍,建康與北齊軍決戰等等,那時候戰況雖然嚴峻,但是全軍的氛圍卻是輕松的,對主帥充滿信心,士氣高昂地迎戰敵軍。
這一次的對手不過是割據地方的余孝頃殘黨數千,已經被周文育的萬余人圍困了半年。
如今有自家的五千援軍,加上胡穎和陳詳兩部相助,又有一萬余人。
二萬精銳打幾千殘黨,這場小仗還贏不了?
可是阿父卻如臨大敵一般,每日的探馬放出百里開外,執行軍紀更是嚴格。
侯勝北也只好壓抑著內心疑問,遵照軍令嚴格執行。
這次他帶領了五百人,比起之前隊長時要操心的事情多了一些。
張安張泰仍然是跟著他,分別掌管一隊。副幢主趙虎則是由原來守梁山的隊長提拔上來的,也算是熟人。
偵察、探路、扎營、炊飯、巡邏、開拔,各項事宜依循成法,一絲不亂。
還有一點,他發現以前在軍中絕不飲酒的阿父,現在每天晚上都會喝些酒才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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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之前了解到的戰況,周文育率部五千余人,與江州刺史周迪、高州刺史黃法氍、豫章內史熊曇朗合軍一處。
安南將軍吳明徹率領水軍,配合周迪運糧,周文育自率眾軍入象牙江,屯于金口。
余孝頃之子余公飏率五百人詐降,打算在受降時劫持周文育,反被識破遭擒,送往建康和他老子一起作伴去了。
五百降軍則從假降變為真降,打散分配到各將配下。
周文育棄舟登岸,進駐三陂。
王琳派遣偽吳州刺史、左衛將軍曹慶率二千人救余孝勱。
侯安都起初設想的行軍路線,是從宮亭湖出松門,來到曹慶的背后,截斷敵軍后路,與周文育來個十字夾擊。
待到了松門山,卻收到了新的戰報。
曹慶分遣主帥常眾愛與周文育相拒,自率千余人攻擊了周迪及吳明徹的運糧隊。
又有偽江州刺史、戎昭將軍周炅成犄角之勢夾擊,周迪和吳明徹等不敵敗北,棄船而走。
周文育糧道被斷,只好退回到金口。(注2)
這個曹慶、常眾愛還有什么周炅挺利害的嘛,驕傲的吳明徹也不是對手。侯勝北想道。
侯安都思考了一下,命令部隊向象牙江前進,打算重整水師,取回周迪和吳明徹丟棄的大艦,確保糧道之后,再與周文育合兵,討論下一步的方略。
六月初一。
侯安都軍至象牙江,收攏敗兵和船只。
也收到了一個驚人的消息:周文育已經遇害。
“不可能吧,兇漢就這么死了!?”
侯勝北覺得不可置信。
這不只是一場清理殘黨的戰斗嗎?
堂堂鎮南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征戰三十多年的宿將,陳霸先麾下的頭號猛將,就這么簡單地死去了?
想當初南康之戰以寡敵眾,四面重圍箭如雨下,兇漢都沒事。
徐嗣徽水軍攔路沖破阻擋,和對方驍將單挑也沒事。
和北齊十萬大軍決戰,還是平安無事。
幾個南川酋帥能奈何得了兇漢?
絕對不可能。
侯安都比兒子要冷靜現實很多:“還需要進一步打探,據說是熊曇朗下的手。”
“熊曇朗,他不是友軍嗎?”
“這種貪財無義,割據地方之輩,能有什么忠義之心,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
侯安都道:“見到我軍兵敗,想拿主帥的人頭作為晉身之階,轉換門庭也很正常。”
“那我們怎么辦,阿父?”
“既然取回大艦,水面上就是我軍的天下了,可進可退。”
侯安都決定道:“全軍下達禁口令,待探明情況再定行止。”
很快確認了周文育的死訊。
百五十里外的新淦,已經被熊曇朗占據,掛出了周文育的人頭示眾。
據逃回來的敗兵說,熊曇朗聽說周迪和吳明徹失利,謀害周文育的陰謀已露跡象。
監軍孫白象探知其事,勸周文育先下手為強。
周文育卻道:“不可,我舊兵少,客軍多。若取熊曇朗,人人驚懼,亡立至矣,不如推心以撫之。”
他并沒有立刻下狠手對付熊曇朗,而是采取了安撫交心的手段。
周迪敗走后,下落不明,不久后寄來了書信。
周文育大喜,將信出示給熊曇朗,本想安定其心,誰想到熊曇朗就在席間下了毒手。
侯勝北聽了又驚又怒,熊曇朗竟然可以如此卑鄙,謀殺友軍主將。
而周文育一代豪將,居然就這么被害了。
侯勝北雖然沒有親見,但是總覺得周文育的人頭一定是須發賁張,至死也滿是桀驁不服的表情吧。
他還記得十年前,和周文育初次見面時,他粗狂豪放的外表,大冬天在河里撲騰游水的快活模樣,以及和自己講述陳慶之的故事時,回憶舊事流露出的淡淡哀傷。
兇漢真的死了,侯勝北的心中,一股哀悼之情油然而生。
“撤退。”
侯安都果斷下達了命令。
熊曇朗反叛,周文育軍的麾下諸將一網成擒,軍士被俘虜收編。
再加上曹慶的部隊數量不明,我方如果不及時后撤,很可能會被敵軍以優勢兵力攻擊。
禍不單行,八百余里的后方,魯悉達的裨將梅天養等在相持快有一年后,見局勢不妙,轉投北齊。
北齊軍一擁而入,魯悉達只得率麾下數千人渡江前往建康。
晉熙等五郡陷落。
陳霸先卻沒有因魯悉達失勢就改變態度,喜道:“來何遲也。”
魯悉達不卑不亢對曰:“臣鎮撫上流,愿為蕃屏。陛下授臣以官,恩至厚矣,沈泰襲臣,威亦深矣。然臣所以自歸于陛下者,誠以陛下豁達大度,同符漢祖故也。”
陳霸先嘆道:“卿言得之矣。”
即授魯悉達平南將軍、散騎常侍、北江州刺史,封彭澤縣侯。
魯悉達這段話雖有吹捧在內,也不算過分,這段插曲侯勝北當然是不知道的。
侯安都所部現在面臨的局面:
前路被熊曇朗叛軍阻住,又有曹慶、常眾愛、周炅等王琳軍。
后路被清河王高勱、慕容儼、王貴顯、侯子監的北齊軍占據。
幸運的是,他們這支萬人部隊已經上了大船,可以順流而下。
雖然江北有敵軍,江南還是安全的,只要退到南皖口,就有臨川王、荀朗等接應了。
問題是,這八百里路程,能順順當當地撤回去嗎?
戰斗是在突然間爆發的。
回程才行了半日,斥候便來報,數里外發現了敵軍。
敵軍分為水步兩路,和我軍同一方向,正在向北前進,人數三千左右。
數十里外,還有同樣規模的敵軍,也正向這個方向開來,
消息傳到時,敵軍也發現了我軍,前軍一部已經和對方交上了手。
根據位置來看,很可能就是擊敗了周迪、吳明徹的那支敵軍。
侯安都奮然起身,令侯勝北率本部五百,乘船繞至敵軍后方襲擊,自己則率軍正面壓上,一舉打敗他們!
看到阿父在面臨戰陣時,恢復了往日模樣,想到又能和阿父一起并肩作戰,侯勝北心中涌起了說不出的喜悅,用力答道:“遵命!”
侯勝北召集部下,乘坐一艘三百人的大型斗艦和五艘艨艟,隨著其他船只共同迎敵。
我軍主力大艦橫沖直撞,壓制住敵軍水師。
侯勝北一部突前,從敵方船陣的薄弱處穿過,敵軍的小船無法抵擋,躲閃不及的接連被撞翻數艘。
沿上游逆行不久,已是到達了岸上敵軍的后方。
侯勝北看到行進中的敵軍,下令放箭,一通弩箭招呼。
岸上敵軍的側面遭到來自水上方向的攻擊,又缺乏弩車等強力的對艦兵器,不知是繼續前進還是轉向,一時出現了混亂。
侯勝北命令繼續保持射擊壓制,兩隊人馬披甲待命。
不多時敵軍就陣腳松動,有了后撤跡象。
侯勝北隨即率部下船,親自近身接戰。
放了一輪弩箭齊射開路后,這兩百甲士一頭撞進敵軍陣中。
此時侯勝北的心里像是窩著一團火,揮舞步槊沖鋒在前,直刺豎劈橫掃,將敢于站在他面前的敵軍全部擊殺。
損我朝之重鎮,要你們血債血償!
他咬緊牙關,步槊的鋒刃已經被鮮血染紅,從一個個敵軍的面門、胸口、腰腹捅進去,拔出來。
看到幢主力戰,眾將士受到鼓舞,也緊緊跟上,惡狠狠地向敵軍撲去。
砸碎頭顱,劃破咽喉,切斷肢體,一條條生命被無情奪走。
岸上的數百敵軍本是后軍,戰力偏弱,行軍中倉促遇襲,更是未及披甲。
先是挨了幾波箭雨,再被兇神惡煞的一番廝殺,很快就崩潰四散逃跑了。
殺穿了敵陣,侯勝北內心的那團火焰似乎得到了一些宣泄。
他還沒忘記數十里外還有敵軍一支后援部隊,半天一天的時間就可能趕到。
于是留下部分人員打掃戰場,救護我軍傷員,取敵首級憑據。
自己則整理隊列,返身朝著敵人的前軍殺去。
還沒等他趕到戰場,敵軍前隊的情況已經和后隊差不多一樣糟糕。
水師率先被侯安都以大艦壓迫擊潰。
失去了水面的掩護,在侯安都發起的攻擊下,已經陸續有人向后隊逃跑,正好被侯勝北兜了個正著。
他看到有一團兵卒護衛著一個騎馬之人后撤,心想此人定是統軍將領,便分出一隊人馬包抄過去。
正要廝殺,那將見去路被攔,前有阻擋后有追兵,吩咐親衛放下兵器,竟是下馬投降了。
侯勝北不敢松懈大意,命一伍人馬收繳了敵軍兵器,才開口問道:“你乃何人?”
他還從來沒有俘虜過敵軍大將,心中不禁稍微帶了一絲期待。
“江州刺史、戎昭將軍周炅。”
還沒等侯勝北高興。
那將苦笑了一聲緊接著道:“之弟,軍副周協是也。”
是個副將啊,雖然不是最大的那條魚,也算不錯了。
等侯勝北押著俘虜,來到阿父的旗艦時,發現那條大魚也沒有跑掉,其座船成了快船追擊的獵物。
偽江州刺史、戎昭將軍周炅被擒。(注3)
“你們說跟在后面的那數千人馬不是軍士,大部是余孝勱部下的家族親屬?”
侯安都問明了后續敵軍的虛實,一顆心放了下來,轉念又打起了主意。
被俘投降,性命操于人手的情況下,還敢大膽說謊的人不太多。
何況這信息是真是假,稍作偵察便知。
“來人,通知胡左衛、陳明威前來議事。”
之前的遭遇戰在猝不及防之下,可以臨機決斷,現在要定全軍進退,侯安都還是需要和兩位副將商議。
“我反對。”
聽完原委,胡穎干脆地說道:“我軍的當務之急是撤回南皖口,這里多待一天就多一分危險,慕容儼的大軍隨時可能遮斷兩岸,甚至逆流而上攻擊我軍。”
胡穎早年就跟隨陳霸先,以前多是作為副手協調諸將,留守后路,今年已經五十三歲,不用給侯安都面子。
明威將軍陳詳是陳霸先的遠親,年紀與侯安都相當,倒是沒有發表不同意見。
“如果周炅的供詞不假,這幾千人口,卻是不能白白便宜了王琳。”
侯安都提出折中方案:“胡將軍,你和陳將軍率部先行,為我軍鞏固退卻的道路如何?我部在這里再多待一天。”
“可以。”
胡穎接受了。
侯安都派出了使者前往敵方軍中,名為傳達周炅、周協被擒的消息,實則打探底細。
在昏暗夜色中,五千軍士,上百條的船隊靜靜停泊著,等待敵軍的到來。
侯勝北則是在油燈搖曳的火苗映照下,在久未取出的卷軸上,咬牙切齒地新增了一行。
永定三年六月初一不可信之人,不能決然除之者,殆。——驚聞周文育被害有感 -----------------
地名對照郁口:今馬鞍山市東南的趙家村水庫,古代是入江口大蛇洞:未查到在哪里,有識者請告知南皖口:今懷寧縣東六十里皖水注入長江處冶城:今南京市秦淮區朝天宮一帶舊柵:應指的是之前建造的蹠口城,今南昌縣西南。一說在今豐城市東北贛江東岸象牙江:今南昌市新建區西南八十里處曲江鎮一帶,由贛江西流彎曲而成金口:今金溪縣西北,金溪水注入撫河之口得名三陂:今撫州市宜黃縣梨溪鎮三陂村宮亭湖:今星子縣、南昌市之間鄱陽湖,因湖旁廬山下有宮亭廟得名松門:今南昌市新建區北部,指松門山新淦:今新干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