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二年,正月。
侯安都父子與家人草草團聚幾天,就趕回了豫章上游的駐地,準備出征討伐蕭勃的事宜。
二月。
蕭勃察覺到了朝廷風向,起兵于廣州,遣歐陽頠及部將傅泰、從子蕭孜為前軍。
南江州刺史余孝頃舉兵響應。
蕭方智詔令平西將軍周文育率諸軍討之。
整個平叛的過程有點乏善可陳。
叛軍沿著陳霸先昔日的進軍路線出了南康,分為兩路,歐陽頠屯苦竹灘,傅泰據蹠口城。
余孝頃則以其弟余孝勵守郡城,自出豫章據石頭。
歐陽頠曾經是最早支持陳霸先的舊人,討伐侯景的有力盟友和后盾,如今搖身一變,彼此成了官軍和叛軍的立場,不禁令人感嘆亂世無常,風水輪回。
巴山太守熊曇朗兩面三刀,左右逢源,一頭引誘歐陽頠一起襲擊高州刺史黃法氍,一頭又勾結黃法氍,相約共破歐陽頠。
此人眼中唯利是圖,視財貨如同性命一般,兩邊都開出條件:“事捷須與我馬仗。”
表面上,熊曇朗站在蕭勃一邊,出軍與歐陽頠成犄角之勢前進。
不這樣怎么騙得到裝備呢?
熊曇朗對歐陽頠道:“余孝頃欲相掩襲,須分留奇兵,甲仗既少,恐不能濟。”
歐陽頠不愧是嶺南名士,以誠待人,還真信了,送了鎧甲三百領給他。
來到高州城下,將要開戰,熊曇朗佯裝敗走,拔腿跑了。
黃法氍乘此機會進攻,歐陽頠沒想到友軍突然撤退,狼狽失措只得跟著敗走。
熊曇朗如愿以償地取得了歐陽頠遺留下來的馬仗。
周文育的討伐軍還沒來,蕭勃的一路兵馬就這樣輕易地敗退了。
周文育軍到達豫章,缺少船只。
余孝頃有舴艋三百艘、艦百余乘在上牢,軍主焦僧度偷襲得手,盡取船只歸來。
有了船只,周文育仍在豫章立柵,然而軍中糧盡,諸將欲退。
周文育不許,派遣長史陸山才說服了臨川內史、信威將軍周迪,和他約為兄弟。
能和陳霸先麾下首席大將結交,周迪甚喜,承諾饋以糧秣資助。
這下糧草也有了。
得到補給的周文育分遣老弱乘舊船順流而下,燒掉了豫章柵,偽做遁去狀。
余孝頃望之大喜,不復防備。
周文育于是率軍間道兼行,占據芊韶,切入敵軍中央。
上游是歐陽頠、蕭孜,下游是傅泰、余孝頃。周文育居于幾支敵軍的中間,隔斷上下,筑城饗士,歐陽頠等大駭。
要是讓侯勝北來說,這難道不該是前后夾擊周文育的好機會么?
結果歐陽頠不戰而退,撤入泥溪,被嚴威將軍周鐵虎追擊擒獲。
幾年前這老兒就不會打仗,只能派郡兵助威,看來打仗需要天分,不會的果然還是學不會啊…
不過想深一層,難道他老謀深算,故意借此機會投誠脫離蕭勃?
不管怎么樣,周文育看在舊日情分,沒有太給他難堪,與歐陽頠乘舟而宴,陳列兵甲,巡蹠口城下。
城內軍心動搖,周文育使部將丁法洪攻打傅泰,一舉拿下。
蕭孜、余孝頃撤兵,來犯的幾路叛軍都被擊退。
三月。
周文育把歐陽頠、傅泰送去建康,陳霸先念及與歐陽頠的交情,加以厚待。
蕭勃在南康聽聞歐陽頠等兵敗,軍中震怖。
德州刺史陳法武、前衡州刺史譚世遠反正,攻入廣州城殺了蕭勃。
說起來這譚世遠還是蕭勃心腹,當初任曲江令,用來拖陳霸先后腿的人物。
如今反戈一擊,要了自家主公的性命。
不過叛主之人也沒有得到好下場,蕭勃舊部蘭敱襲殺譚世遠為主報仇,軍主夏侯明徹又殺了蘭敱,持蕭勃的首級投降。
四月。
等到侯安都率領援軍趕到戰場時,反叛的罪魁禍首已然授首,剩下蕭孜、余孝頃占據石頭為兩城,各居其一據守,多設船艦夾水立陣,面臨的是這么一個局面。
周文育為侯安都接風洗塵,商議進軍策略。
“周叔,你太不地道了。就留了些殘羹冷炙,蝦兵蟹將給小侄啊。”
侯勝北對著周文育這位軍中筆頭,沒大沒小,毫不客氣地說道。
“戰機來臨,難道放著不打,等著賢侄你來了不成?”
還沒等侯安都出言呵斥,周文育就兩眼一翻,頂了回去。
他又好奇道:“我比你父還大十歲有余,你為什么叫我周叔?”
“因為周叔你一直活力充沛,坦率直爽,給人至少年輕二十歲的感覺嘛。”
看周文育貌似相信了自己的胡說八道,侯勝北心想:那日陳霸先說你推心過差,猜防不設,真是沒說錯。
到了五十歲這把年紀,還是那么好哄,哈哈。
侯安都最近被兒子氣到多次,已經有些懶得管他:“你這小兒無法無天,怎么和周將軍說話的?景德不要理他,我們還是商議如何進軍吧。”
“沒事,我家那個也是這樣,一開口說話能氣死老子。”
周文育擺擺手表示無妨:“叛軍首腦已死,士氣不能久持,只要不能速勝則必敗。我軍無非是水步兩路,循序漸進,穩扎穩打而已。”
“景德你已取得平叛首功,此番陸路就交予我,勻些功勞如何?”
“咱倆好說,那我就率水軍,順流配合你進兵便是。”
“多謝。雖是以正兵合,也不妨以奇兵勝。我今晚先偷襲敵軍水軍,為景德開路。”
“成師,你打仗就是鬼點子多,總是使些陰招。不過還真管用,敵軍多半想不到。”
“勝北,還不快去準備!今夜令你隊為前軍開路,要是出了差池,小心軍法從事。”
“啊?遵令!”
是夜,侯安都引一路人馬,人銜枚,馬勒口裹蹄,摸到石頭津,乘夜燒了蕭孜、余孝頃的戰艦。(注1)
侯勝北率本隊為前部,探路開道也算小有功勞。
敵軍沒了戰船,周文育率水軍放心前進,侯安都領步騎,登岸結陣。
余孝頃迂回截斷后路,侯安都令軍士多伐松木豎柵,列營漸進。
數次接戰,頻戰屢克。
“阿父,這幫南川酋豪可真是難纏啊。”
殺退一次敵軍來犯,侯勝北脫下頭盔,抹了把臉上血污:“明明蕭勃都死了,還是死纏爛打不放。”
“事關家族利益,哪有那么輕易臣服的。”
侯安都給兒子解釋道:“江州是從荊州和揚州兩個大州分割而出,本意是削弱兩州實力,卻造就了一個新的強藩。”
“江州全盛之時擁有十一郡,地處大江中游,連接荊揚,諸多僑置流民安頓于此。溫嶠就是憑借江州之力平定蘇峻之亂,與周邊勢力周旋。劉義康被貶江州,與天師道勾結,有了’江州當出天子’的說法。來江州任職的多為宗室重臣,不造反都不好意思。”
“侯景之亂,江州酋豪趁勢崛起,成為地方的實權掌控者。南川余孝頃、周迪、熊曇朗乃至閔中陳寶應、留異之流,割據地方擄掠流民,顧戀巢窟,私署令長,不受召喚。國家有此等毒瘤,則日漸衰弱。”(注2)
“須得一個個討平了他們,我朝才能凝聚力量對抗外敵。”
侯勝北聽到這里,有些明白陳霸先為什么要出兵東征西討,一直沒個消停了。
“只怕是隨剿隨起。外有強敵,沒有那么多時間精力和他們糾纏。宜當撫剿并用,他們如果臣服為朝廷效力,自然也就不為己甚。”
侯安都看了一眼兒子,補充道:“你管人家叫南川酋豪,可知我們侯家也是嶺南酋豪?”
“啊?”
“酋豪之間也是有區別的,像我們侯家、張家兄弟、黃法氍、魯悉達等,都是效忠主公,愿意離鄉北上,建功立業進入中樞的酋豪。和余孝頃之流割據一方的酋豪不同。”
聽阿父這么一解釋,再結合此前蕭妙淽的代表之說,侯勝北彷佛窺到了一絲國家治理的本質,但還是有些朦朧不清。
選擇自身代表的階級,結交利害一致的盟友,討平對立不服的勢力,不就這么回事嘛。
他一走神,阿父接下來說的幾句話全部漏過,只聽到最后一句。
“不過余孝頃也堅持不了多久,因為蕭孜這個軟蛋快扛不住了。”
不久,蕭孜出降。
余孝頃逃歸新吳老巢,遣使詣丞相府乞降,請入子為質。
陳霸先許之,下令周文育、侯安都引兵班師。
由于歐陽頠聲著南土,陳霸先復以為衡州刺史,使討嶺南。
歐陽頠未至,其子歐陽紇已克始興。待歐陽頠至,諸郡皆降,遂克廣州。
不過數月之間,嶺南之地悉平。
陳霸先封賞有功之臣:
周文育授鎮南將軍、加開府儀同三司、都督江廣衡交等州諸軍事、江州刺史。
侯安都授鎮北將軍,加開府儀同三司,其余官職不變,仍為南徐州刺史。
至此,兩人確立了陳霸先軍中并稱“雙璧”的地位,位列其余諸將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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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可惜,只打到豫章,叛軍就投降了。”
侯勝北有些不滿:“都沒能一路直下廣州,順道看看阿公和阿嫲。”
“既然離鄉從軍,那也只有恪守職責。我也想念伱阿公阿嫲,只是實在不得空閑。”
侯安都安慰道:“況且有司來報,王琳在上游大治舟艦,恐有相侵之意。我們需要盡快回師提防。”
“那個三姓家奴敢來?我們先打過去。”
“你這孩子,從軍之后諸事頗順,有些浮躁了,心境須當磨礪一番才是。”
“自從跟著阿父襲王僧辯,一戰建康、二守梁山、三抗北齊大軍,加上這次討伐,兩年大大小小也打了好幾仗,阿父怎么還以小兒視我呢?”
“你長再大,也是阿父的孩子呀。”
侯安都摸摸兒子的頭發,表情滿是慈祥和藹:“個子真的比阿父還高了,有七尺四寸了吧。阿父是不能把你當成小孩子看待了。”
“就是嘛,我現在是率百人的隊長。阿父把我當成小孩,部下們會怎么看我,如何令行禁止?”
侯安都有些欣慰,兒子并不是單純好勝,考慮的還有對部下的影響:“那好,以后阿父就以成人待你。再過三年行了冠禮,你就真的成年,也該考慮婚事了。”
婚事?
侯勝北還沒考慮過會和哪個姑娘在一起過日子,生兒育女。
如果一定要說的話,倒是有一個隱隱約約的身影…
“那么侯隊長,命你率艨艟一艘,巡上游五十里,取憑證而返。“
“遵令!”
被軍令打斷了遐思,侯勝北一個激靈,阿父你也切換得太快了。
六月。
陳霸先以侯安都為西道都督,周文育為南道都督,率舟師二萬會于武昌,將討王琳。
回到建康休整還不到一個月,新的命令下達,侯安都父子又要出陣了。
八月。
北周歸還蕭繹之柩及諸將家屬千余人,王琳憑吊先帝,安撫和激勵諸將士。
陳霸先進位太傅,加黃鉞、殊禮,劍履上殿,入朝不趨,贊拜不名,并給羽葆鼓吹一部。
九月。
陳霸先進位相國,總百揆,封陳公,備九錫,陳國置百司。
“太急了。”
侯安都嘆息道:“我多次勸諫主公要把握時機,現在不宜行此事啊。”
“阿父,為什么此時不宜呢?”
侯安都再次嘆息道:“原因有三。”
“其一王琳未平,正值交戰之際。主公行此事,給了王琳統合諸將的名義。各地的割據勢力,必然動搖觀望,坐視兩軍成敗,再決定投靠哪方。”
“其二此事一起,只怕朝中個個想立從龍勸進之功,行歌功頌德議禮之舉。全副精力既然集于中樞,必然疏于戎事,忘了前線還是勝負未決。”
“其三聽聞此事,前線諸將只怕心浮氣躁,有急于求戰,立功以獻者;有心懷舊主,逡巡不進者。如何還能將帥一心,合力破敵?”
侯安都踱了幾步,有些煩躁:“嶺南已平,待討伐王琳,平定上游之地,內部再無大患,那時候再行此事就會穩妥許多,不過晚個一年半載而已。”
他尋思片刻不得其解,沉吟道:“以主公的英明睿智,肯定不會不知道個中利弊,卻還是急于行事。難道別有苦衷?”
侯勝北見父親苦惱,安慰道:“阿父,我軍這次兵多將廣,實力上還是占優勢的吧。”
侯安都糾正兒子的想法:“實力不是單純看兵將的數量質量,而是看軍隊能夠實際發揮出來的力量。”
“本次與景德合力進兵,我二人協作已久無甚問題。然而其余各部,如安南將軍吳明徹、安西將軍沈泰、嚴威將軍周鐵虎、信武將軍程靈洗等并未磨合。”
侯安都猶豫了一下,還是告訴侯勝北:“后兩人降將出身,行事謹小慎微還好。前兩人只比我和景德的八鎮將軍低了一班,只怕是心懷不服。”
侯安都壓低聲音:“尤其是吳明徹,主公鎮守京口時深相要結,為之降階,執手即席。此人微涉書史經傳,隨汝南周弘正學習天文、虛空、遁甲,略通其妙,頗以英雄自許。這么一個心高氣傲,自詡了得的人物,怎么可能甘為我下?”
“荀朗又留守建康,不能為我出謀劃策。”
侯安都長嘆,這已經是他第三次發出嘆息:“王琳地處上游,以順討逆,天時地利人和無一在我,此戰危矣。”
侯勝北急了,尚未開戰就明知己方處于劣勢,這還怎么打。
“阿父,既然這樣,要不就進言主公,別打這仗了吧。”
“胡說,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主公已下令進兵,哪有不戰之理。”
“阿父…”
“你給我太平點,這次景德之子周寶安也隨軍,別惹出事情來。”
“好吧,聽阿父的,我不主動招惹他便是。”
彼時大軍將發,王公以下百官于新林餞行。
侯安都躍馬渡橋,人馬俱墮水中。坐于船艙之時,又墜入櫓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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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名對照苦竹灘:今豐城市西南贛江東岸富竹洲蹠口城:今南昌縣西南。一說在今豐城縣東北贛江東岸石頭;今南昌縣北石頭口,又名石頭津巴山:今樂安縣東北公溪鎮上牢:今奉新縣東北之南河,古稱上牢水芊韶:今南昌縣南贛江東岸,應是位于苦竹灘和蹠口城之間泥溪:今新干縣南贛江東 新林:今南京市西南。有小水源出牛首山,西流入長江,名新林浦,亦稱新林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