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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赤子心

  承圣三年,正月。

  去年十二月,宿預東方白額號召軍民舉城歸順,江西州郡皆起兵應之。

  陳霸先使晉陵太守杜僧明率三千人,授胡穎為五原太守,隨杜僧明相助東方白額。

  陳霸先自己則率軍從丹徒渡江,以侄兒信武將軍陳蒨為前軍,親率眾將圍攻廣陵。

  王僧辯轄下的秦州刺史嚴超達出秦郡,圍涇州。

  南豫州刺史侯瑱、吳郡太守張彪出石梁,為之聲援。

  經過一年的養精蓄銳,陳霸先在東面戰線發起了一輪反擊,意圖奪回北齊趁侯景之亂侵占本朝的江北之地。

  北齊方面派來迎戰的統軍將領,乃是與齊主有姑表之親的重臣,冀州刺史、六州大都督段韶段孝先。

  段韶自小為姨父高歡器重,常置左右以為心腹,領親信都督。

  二十年前的廣阿之戰,爾朱兆號稱十萬精兵,高歡擔心彼眾我寡。

  段韶少年意氣,答道:“眾者,得眾人之死;強者,得天下之心。高王躬昭德義,除君側之惡,何往而不克哉!”

  高歡仍然擔心弱小強大之間,恐怕不得天命。

  段韶又進言道:“韶聞小能敵大,皇天無親,唯德是輔。爾朱外賊天下,內失善人,知者不為謀,勇者不為斗,復何疑也。”

  小小年紀,深諳人心軍心在戰爭中的作用。

  于是高歡定策,一戰而勝,奠定東魏局面。

  之后的韓陵之戰,段韶督率所部先鋒陷陣,從高歡出晉陽,追爾朱兆于赤谼嶺。

  隨軍襲取夏州,生擒斛律彌娥突。

  東西相爭的邙山大戰,高歡為西魏賀拔勝率十余精騎所逼,追兵與高歡馬頭馬尾相交,不過一槊距離,高王的性命危在旦夕。

  段韶從傍馳馬引弓反射,一箭斃其前驅,追騎懾憚,莫敢前者。

  如今的段孝先正當壯年,乃是北齊第一流的強將,領軍前來對敵陳霸先,正是棋逢敵手。

  其時淮泗擾動,齊將王球攻打宿預,被杜僧明擊破,退回彭城。

  北齊刺史王敬寶遣使告急,廣陵、涇州兩處被圍,三軍咸懼。

  段韶卻看出了南朝軍勢的不協調之處,一針見血道:“梁氏喪亂,國無定主,人懷去就。霸先等智小謀大,政令未一,外托同德,內有離心,諸君不足憂,吾揣之熟矣。”

  齊主命步大薩汗率四萬人馬奔赴涇州解圍。

  王僧辯令侯瑱、張彪自石梁出擊,支援嚴超達,兩人果如段韶所說,遲留不進。

  王僧辯又命將軍尹令思率領一萬多人,準備攻擊盱眙。

  段韶見戰機成熟,留下儀同敬顯俊、堯難宗等圍守宿預,困住東方白額。

  自己僅率步騎數千人,倍道趕赴涇州。

  途經盱眙,尹令思沒想到敵軍突然殺到,恐有大軍在后,看到段韶的軍旗就望風而逃。

  段韶繼續進兵,與嚴超達一戰,大破之,盡獲其舟艦器械。

  既解涇州之困,段韶對諸將士道:“吳人輕躁,本無大謀,今破超達,霸先必走。”

  隨即轉戰廣陵。

  陳霸先心中苦澀,以自軍眼下孱弱的實力,只有一擊之功。如若不能速勝,陷入了拉鋸消耗,最后堅持不住的必然是己方。

  而要是賭上國運,決機于兩軍陣前,北齊輸了不過損失些許人馬,退回原有邊境。這邊則是押上了南朝將近半數的機動兵力,冒著京口形同虛設,建康門戶洞開的風險。

  他,輸不起。

  戰機已逝,陳霸先只得解圍退軍,令侄兒陳曇朗帶宿預義軍三萬戶渡江南撤。

  段韶追擊至楊子柵,望到揚州城才回軍,大獲其軍資器物。

  各軍退卻,杜僧明回丹徒,侯瑱、張彪回秦郡。

  吳明徹圍海西,守將中山郎基削木為箭,剪紙為羽固守。吳明徹圍了百日不能攻克,也只能引兵退走。

  段韶回師宿預,以辯士說服東方白額開城盟誓,誘而殺之。

  于是淮泗平定。

  陳霸先等待義軍蜂起機會,意在奪取江淮的反擊戰役,就此折戟沉沙,無功而返。除了獲得三萬戶人口,并無恢復尺寸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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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陳霸先北渡大江,發起戰役的時候,侯勝北一家再度來到高涼,共度三月三上巳佳節。

  馮寶姨父在太守府的庭院里擺好了屏風席榻,點上香爐,設宴邀請眾人。

  照著漢家規矩,眾人折柳條枝,蘸花瓣水,互點頭身祓禊之后,入席玩起了曲水流觴。

  盛滿美酒的雙耳羽觴浮在水面,隨波蕩漾,待飄到面前停住,就要賦詩作詞,否則罰酒三杯。

  蕭妙淽自幼受父親熏陶,詩詞歌賦的應酬信手拈來,侯勝北也能湊合對付些打油詩。

  馮仆、侯敦、侯秘年紀幼小不能飲酒,則是玩臨水浮卵,把煮熟雞蛋漂浮在水中,飄到面前就剝開吃掉。

  才玩了一會兒,冼姨就覺得氣悶,站起身來把杯中酒往水里一傾,振臂道:“你們漢人的玩法太無聊了。走走走,小北、小敦、小秘還有妙淽都跟著冼姨,去看更熱鬧好玩的。”

  侯勝北心想自己和侯敦侯秘也就罷了,怎么蕭妙淽也成了你的后輩。

  不過想到馮寶的年紀也就釋然,誰讓你嫁了個老頭,輩分高呢。

  冼姨的命令是絕對不能違抗的,含笑答應道:“是。”

  于是冼姨帶著馮仆,侯夫人帶著侯秘,蕭妙淽帶著侯敦,侯勝北跟著提東西,扔下馮寶姨父看家,一行人出了門。

  走出太守府,卻見街上遠較往日熱鬧,人流涌動,熙熙攘攘。路人見到一行人眾,紛紛行禮,冼姨擺擺手讓大家自便,帶著眾人徑直來到一處聚會點。

  卻見此處正跳著竹竿舞,舞者在竹竿分合的瞬間進退跳躍,做出種種瀟灑優美姿態。兩頭持竿者或坐或蹲或站,竹竿分合節奏變化多端,高聲呼喝:“嘿!呵嘿!”

  豪邁灑脫,氣氛熱烈,看得眾人連連叫好。

  舞者見到冼姨大喜,盛情邀請一同起舞。冼姨毫不推讓,一躍而上,載歌載舞,身上的銀飾發出悅耳脆聲,更增歡快氣氛。

  她自是個中好手,侯勝北不知天高地厚也想一試。

  結果看冼姨跳起來甚是簡單,自己上去之后卻是手忙腳亂,被竹竿打到好幾次頭,夾到好幾次腳。

  持竿者每次夾住了侯勝北,便做出往外傾倒之態,并群起嘲笑之。看得侯夫人和蕭妙淽直搖頭輕笑,侯敦侯秘高興的大笑鼓掌。

  頂杠、打陀螺、爬桿、拉烏龜、騎牛賽跑、蕩秋千、摔跤,眾人看了許多活動,果然比起漢家風俗別有一番熱鬧。

  冼姨所到之處,見者無不禮敬,一路酒到杯干,飲了不少糯米酒,兩頰飛起酡紅。

  蕭妙淽見她忙于應酬,又怕醉酒,便幫著看護馮仆。

  待到夜晚來臨,卻見山坡上,河岸上燃起了熊熊篝火。姑娘們身著艷麗七彩衣裙,手戴各式鐲頭。小伙子腰扎紅巾、手執花傘,歌聲此起彼伏。

  小伙子觀察物色對手,遇到合適的對象,便唱起歌兒邀請,姑娘若有意就以歌應答。

  彼此有了情誼,愛慕交情,詞皆即興發揮,脫口而出。

  若姑娘覺得眼前的小伙子人才、歌才都滿意,便趁旁人不注意,悄悄地將懷中繡球贈與意中人,小伙子則報之以手帕、毛巾。

  然后愈加甜蜜情濃,牽手訂秦晉之好。姑娘們將親手編織的七彩腰帶系在小伙子腰間,小伙子則把耳鈴穿在姑娘耳朵上,或把鹿骨做的發釵插在姑娘發髻上。

  又有小伙子手握彩蛋,去碰姑娘手中的彩蛋。姑娘如果不愿意就把蛋握住不讓碰,如果有意就讓小伙子碰。

  種種習俗,讓眾人大開眼界。

  時至夜深,活動卻無毫無結束的樣子。

  “走吧。他們要鬧上一整晚呢。”

  冼姨笑著道:“小仆、小敦、小秘也該回去睡覺了,免得看到不該看的事情,嘻嘻。”

  侯勝北懵懵懂懂,侯夫人和蕭妙淽卻是明白的,當下就準備打道回府。

  幾個小孩還想再多玩一會兒,拗不過大人,再加上一整天下來也確實累了,哭鬧了一會兒,便伏在懷里沉沉睡去。

  此時夜色如水,月光皎潔,滿天星斗。

  木屐踏著石階路,嗒嗒作響,靜夜中更顯清脆悅耳。

  “小北,今天熱鬧不,好不好玩?”

  “真好,看得出大家都是歡欣喜樂,也發自內心地尊重冼姨你。”

  “是啊,南越部落這十余萬家,數十萬人口都是我的子民。他們尊我為主,我就有義務要守護他們。”

  “冼姨,一定很不容易吧。南越和中樞的關系,從秦漢以來就是打打和和的。”

  “打也好,和也罷。一切都是為保這南疆的平安。”

  冼姨的語氣突然轉冷:“誰想要破壞,就是我冼英不共戴天的仇敵。”

  侯勝北被嚇了一跳,誰要是做了冼姨你的敵人,日子想必難過的很。

  冼姨看著他,問道:“小北,你有珍惜之人嗎?”

  侯勝北愣了一下,下意識地看了阿母、兩個弟弟,眼光又不由自主地轉向蕭妙淽,很快挪開視線:”那肯定是有的。”

  “譬如有人要奪你、殺你珍愛之人,該當如何?”

  “那我必拼死護之!”

  “咯咯,真是個有情有義的小郎君。要是你拼死也護不住呢?”

  侯勝北從未認真考慮過這個問題。

  是啊,要是拼上性命也依舊無能為力,那還能怎么辦呢?

  少年絞盡腦汁思考著,終于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只聽他朗聲道:“天無絕人之路,地有好生之德。我必能于不可能之中,尋出天地間的那一線生機!”

  冼英笑了,似乎很滿意這個回答。

  “說得真好。那好吧,但凡只要能有一線勝機,冼姨就會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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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冼姨這邊盤桓游玩了月許,再一路奔波回來,已是五月端午節氣。

  隔了一段時間,他又邀請蕭妙淽出游,這次并未花費太多口舌功夫。蕭妙淽索性一開始就答應,省得他胡纏。

  此處景點稍遠,有百二十里,和去寶林寺的距離差不多。

  兩騎奔馳半日,來到了一片流彩飛紅的大山,丹霞山。

  只見此山燦如明霞,色若渥丹,赤色山壁與碧水青林相互點綴,確是人間少有的奇景。

  傳說上古時,共工怒觸不周山,天傾西北,地陷東南,嶺南便是處于大地塌陷之所。

  女媧娘娘煉五彩石補天,災難遂息,天下安寧。

  這丹霞山便是女媧娘娘補天時,天上流下來的熔巖,所以既有蒼天的靈動,又有厚土的凝重。

  侯勝北口齒便給,娓娓道來。

  時值雨季,群山云霧飄渺,煙雨濛濛有如仙境,令人有飄然出塵之感。加之確實從沒有見過如此奇景,蕭妙淽也不禁微微頷首。

  得她肯定,侯勝北更是來勁,一路講解奇峰怪石,直至來到一處。

  蕭妙淽臉色緋紅,旋即又變為煞白,狠狠地剜了侯勝北兩眼,道:“我們回去!”

  “此處乃是陽元石。什么,回去?”(注1)

  侯勝北正說到興頭處,見蕭妙淽的態度突然轉變,完全摸不著頭腦。

  兩人乘興而來,掃興而歸。

  回去一路上,蕭妙淽不和侯勝北說話。更是晾了他幾天,每天連書也不陪他讀了。

  侯勝北滿頭霧水,委屈不解,不知道碰觸到蕭妙淽的哪塊傷疤,惹怒了她。

  蕭妙淽則是知他無心,只是觸景傷情,實在氣苦,忍不住就把火發在侯勝北身上。

  想當初父皇把十四歲尚未及笄的自己獻給羯賊,當夜種種不堪之事難以言表。

  而后羯賊邀請父皇設宴樂游苑,痛飲三日。完全不顧禮法,當著父皇和文武群臣的面,摟著自己坐于御床。

  父皇看不下去,回宮而走,羯賊更是肆無忌憚,百般輕狎。

  自己內心羞憤難當,卻要強顏歡笑,做出歡喜模樣。更請羯賊教習騎馬,逢迎其喜好。

  后為了保住父皇性命,更是自輕自賤,但為討羯賊片刻歡心。只盼羯賊能夠在獸欲得逞之余,給出只言片語,饒了父皇。

  誰知最終還是鏡花水月,泡影一場。

  這傻小弟哪知其中曲折,是受了自己的無辜遷怒啊。

  想到此處,蕭妙淽推門出去,正打算饒了侯勝北這遭。

  卻見有一籃水果放在門口,躥紅荔枝新采,顆顆如同寶石,華麗璀璨。

  嶺南荔枝聞名天下,蕭妙淽拈起一顆,只見一團赤紅如火,聯想起小弟的一片赤子之心,不由得癡了。

  這一年十月祭祀父兄,到傷心處,蕭妙淽仍是淚眼婆娑,但卻不是昔日那般撕心裂肺的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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