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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最下攻城

  大寶二年,四月。

  討伐軍大敗,主將逃跑,副將投降,叛軍氣焰高漲。

  蕭繹以王僧辯為大都督,率巴州刺史淳于量、定州刺史杜龕、宜州刺史王琳、彬州刺史裴之橫整軍再戰,徐文盛以下并受節度。

  主將王僧辯之父王神念,文武雙全,明內典,善騎射。更是武藝高強,臨老不衰,手持二刀楯,左右交度,馳馬往來,冠絕全軍。

  不過王神念已經死了二十多年,王僧辯自己都是六十多歲的老人了。

  他幼年經歷過北魏孝文帝的改革,跟隨任潁川太守的父親參與過第一次鐘離之役攻打南朝。永平元年隨父投奔南朝之后,又作為南朝將領討伐北朝。被蕭繹砍傷打入大獄,又拜為首將。

  人生兜兜轉轉起起落落,到了現在這把年紀,用兵早已是圓熟老辣之極。心態之穩,更不是毛頭小伙可比。

  往日救援建康之時,王僧辯和柳仲禮一起向叛軍開營投降。

  曾經屈膝于侯景,奉上軍實,如今又與之為敵,端得是能屈能伸的人物。

  隊伍行至巴陵,得知郢州已然陷落的消息,王僧辯停軍不再前進。

  隨即與蕭繹書信往來,確定了堅守巴陵,挫敵銳氣。拖到叛軍暑疫、食盡、兵疲,再行反擊的戰法。

  蕭繹又調羅州刺史徐嗣徽,武州刺史杜崱從武陵引兵與王僧辯會合,幾乎傾盡了能夠調集的全部兵力。

  此戰若敗,蕭繹可以洗干凈脖子,等叛軍來斬大好頭顱了。

  叛軍一方,由丁和領兵五千守夏口,宋子仙率軍一萬為前驅,任約率偏師分兵直指江陵。

  侯景自統大軍,沿江水陸并進。所到之處,戍守無不望風請降。

  斥候前出窺伺到隱磯,發現王僧辯已經把兩岸的糧食搜集一空,官船民船盡沉于江底,實行了徹底的堅壁清野。

  等到叛軍前鋒來到江口,王僧辯命令眾軍登城防守。然而偃旗息鼓,作出無人之狀,以迷惑叛軍。叛軍前鋒驚疑,不敢貿然進攻,徒然耗去一日。

  次日,叛軍大舉渡江,本隊人馬開到城下,問何不早降。

  王僧辯聲稱:“汝等可大軍但向荊州,此城自當非礙,僧辯百口在人掌握,豈得便降。不軟不硬地推搪了回去。”

  巴陵城明明就擋在面前,叛軍可不敢相信如果去攻打江陵,王僧辯不會在背后做些什么。當即推出此前歸降的王琳之兄王珣等人,令其勸降。城頭王琳取弓便射,王珣羞慚而退。

  一番無謂的口舌之爭之后,慘烈的巴陵攻防戰拉開了帷幕。

  巴陵城沿江而建,位于突出江心的三角洲頂部,呈南北走向的長條形。由于土地有限,只是一座周五里,人口數萬的小城。

  而同時期建設的建康都城,則是周二十余里,戶三十萬,人口一百四十萬的超級大城。兩者完全不能相比。

  但是這座小城坐落于洞庭之北,荊水、沅水、湘水三江合口入長江之處,水勢浩大,江湖重險,歷來是荊湘要害。

  水經注有云,湘水北至巴丘山入于江,山有巴陵故城,本吳之巴丘邸閣城也。

  邸閣城即儲糧所,由三國時吳國周瑜和魯肅所建。

  最初只能駐扎萬余人的江防要塞,歷經三百多年的發展擴建,現今成為了能夠容納軍民數萬的城池。

  地跨岡嶺,濱阻三江,城小而堅,又有王僧辯這等宿將主持防務,無疑是塊硬骨頭。

  兵法雖說最下攻城,可以叛軍還是打算啃上一啃。

  攻克此城便可沿江而上,一路直至江陵再無阻礙,掐滅掉最強大出挑的蕭氏反抗勢力。

  這個誘惑實在不小。

  何況叛軍此刻士氣正高,以往攻下的城池并不少,不乏各種陷城手段。

  叛軍收攏船只,在北面的寺廟處集中,分批駛入港內停靠,確保登陸點。

  主力部隊登岸之后,建造氈屋為兵營,做長期戰的準備。

  大隊人馬從城東方向逼近,砍伐樹木雜草,開辟道路。同時耀武揚威,震懾城中守軍的士氣。

  一切準備工作顯得井井有條。

  待到開拓出八條通向城墻的攻擊路線,侯景派出五千名光頭赤膊,不穿甲胄的勇悍軍士列陣城下。

  沒做任何試探攻擊,一聲令下,五千人就分為百列,沿著開辟的道路,扛著攻城器具,吶喊著沖向城墻。

  待靠近城墻,城上也是敲響金鼓,守軍蜂擁而起大聲鼓噪,矢石如雨點般砸下。

  五千光頭勇士冒著打擊奮勇登城。

  須知攻城最是講究氣勢。登城的過程中,受到守軍居高臨下的箭矢滾石檑木,灰瓶滾油金汁等的攻擊,死傷是不可避免的。

  但只要能夠壓倒守軍氣勢,有少數勇士打開缺口,登上城頭,后續軍兵再源源不斷跟上,這城也就破了。

  說到底,比拼的還是雙方的兵力和士氣。攻方若是承受不住士卒死傷,未能攻上城頭而士氣已衰,則再攻多少次也是無用。

  守方若是抵受不住,容許攻方登城破門,無力反擊回去,那么接下來就是街巷掃蕩戰了。

  種種攻城守城方法都是術,采用酷烈手段,削弱對方兵力,破壞對方防御,打擊對方士氣而已。

  叛軍肉薄百道吶喊攻城,氣勢逼人。王僧辯令軍士安若無人不動,待敵軍攻到城下猛然發起反擊。

  兩者互施攻心手段,力圖震懾對方。

  侯景見沒能一舉破城,五千人的先登部隊死傷甚是慘重,也不在意。本就沒有指望如此容易落城,下令退兵,結束了第一天的戰斗。

  此后叛軍設長圍隔絕內外聯系,筑土山登高射擊城頭,晝夜攻打,有虛有實,真真假假。

  王僧辯從容應對,十數次引輕兵出擊,頗有斬獲。

  守軍既然有攻有守,不是單方面挨打,城內又不缺糧草,依然保持高昂士氣。

  侯景每每披甲在城下親自督戰,其軍法嚴峻,手段殘忍。立石臼,違者如同年糕,放入石臼用大石碓活活搗死,兵士不敢懈怠。

  王僧辯則是采用另外一種方法鼓舞士氣,著綬掛印儼然如同上朝,乘坐四人抬著的輿,鼓吹儀仗前呼后擁,來回城頭巡查。

  不僅是已方,叛軍也被他的威儀震懾,居然沒想著一箭射死他,一勞永逸地解決問題。

  侯景也不禁佩服王僧辯的膽勇。

  攻防三旬。

  進入五月,夏季天氣炎熱,叛軍始終不能攻克巴陵城,軍糧將盡,疫病增生。

  雖然拼命猛攻,城卻是始終攻不下來。軍士死傷漸多,士氣也就一天天地低落下來。

  氈房畢竟只是臨時房,建造在濕地之上,住久了士兵難免得病。受傷的軍兵得不到妥善醫治照顧,許多人就此死去。

  為了避免軍營環境繼續惡化,尸體自然是拋入江中喂魚。

  巴陵城內的條件相比城外叛軍好得有限,雙方都在咬牙苦撐,看誰先熬不下去。

  坐鎮江陵,等待前方消息的蕭繹也很難熬。

  上個月侄兒蕭詧聽聞侯景攻克郢州,遣蔡大寶率兵一萬進據武寧。遣使至江陵,聲稱來援助叔父——去年他率二萬大軍,二千騎軍前來攻打過江陵。

  蕭繹應對強硬,斥責蔡大寶為何忽據武寧?今當遣天門太守胡僧祐精甲二萬、鐵馬五千頓湕水,待時進軍。

  蕭詧被嚇了回去。

  而蕭繹回復中提到的天門太守胡僧祐,此時因忤旨已經坐牢一年多了。

  蕭繹手頭沒有精甲二萬,二千還是能擠得出來,更不缺戰船,只缺敢戰將領。

  他想派援兵前往巴陵,晉州刺史蕭惠正推辭不愿意去。

  蕭繹只好從監獄里把胡僧祐放了出來。授假節、十二班的武猛將軍,還不如陳霸先當年的級別高,可見麾下已無得力大將。

  胡僧祐率領好不容易抽調出來的二千人援救巴陵城。臨行令其子在家開兩門,一門朱,一門白。吉由朱門,兇由白門,不捷不歸。

  蕭繹壯之,叮囑叛軍如果水戰,就用大船碾壓過去。如果步戰,就開船直奔巴丘,不要與之交鋒。殺敵其次,重要的是鼓舞城內士氣。

  胡僧祐乘坐船艦出了湘浦進入大江,即到巴陵城下,向城內抗戰的將士傳達了湘東王的問候。請大家繼續堅持,大批援軍不久就到。

  喊完話,胡僧祐掉轉船頭就走。

  巴陵城被叛軍團團圍住,以這點兵力想殺進城里根本不現實,反倒會成為叛軍的戰果,打擊城內士氣。

  原路返回很可能會遭到攻擊,胡僧祐順著湘水進入洞庭湖,繞到湖西上岸,再經過華容西上,一路返回江陵。

  沒想到剛上岸還沒走幾步,叛軍早已在白塉等待多時,埋伏的五千兵馬氣勢洶洶地逼近過來。

  在叛軍看來,若能殲滅這支部隊,把斬下的腦袋往城下一擺開,城中士氣必然動搖。

  哪能任由胡僧祐順順當當平安無事地撤回江陵,在江里奈何不得大艦,既然敢棄船登岸,那就受死吧。

  叛軍大將任約展開軍陣,攔住去路就要截殺。

  胡僧祐表示你厲害打不過,立刻帶領兵士轉進,另外找路回去。

  任約則一路在后面追趕,至芊口,眼看著追上,大喊:吳兒何不早降,走哪里去!

  胡僧祐不知道回答什么才好。

  他本是南陽人,最初仕魏,做到銀青光祿大夫。之后投奔南朝,任超武將軍、文德主帥,鎮守項城。城陷再入北魏,等到陳慶之送元顥入洛陽,再度回到南朝。

  南北橫跳多次,根本不是什么江南小兒。不過胡僧祐沒有反駁,埋頭帶領兵士繼續逃跑。

  一個逃一個追,到了赤沙亭,信州刺史陸法和率軍在此等候多時。

  陸法和據說會法術,早就算到任約會到此地,與胡僧祐合兵一處,開始反擊。(注1)

  任約的士兵已經追了大約六十里路,疲憊不堪,兵力也不占優勢。陸法和、胡僧祐以逸待勞,殺傷眾多。

  一戰之下,想要擒拿胡僧祐的任約成了階下囚,被扭送江陵。和之前對敵的官軍主帥,被貶為北門都督,又因聚贓貪污被羅列十條罪名的徐文盛做了獄友。

  巴陵城這邊,胡僧祐來援雖然只是轉了一圈喊了幾聲。受到鼓舞的城內軍兵士氣大漲:自己不是棄子,是被湘東王惦念的。支援船隊可以輕松來到視線可及的地方,叛軍不能阻攔。

  這些事實足以讓他們堅持打下去,直到精神或肉體的極限來臨。

  侯景是用兵的老手,知道這種時候絕不能放任不管,反而應該加強攻勢,用鐵血與火焰,把守軍剛剛點燃起來的士氣澆滅掉。

  看到一絲希望又轉瞬破滅,大起大落之下,人心最容易崩潰。

  如果這次還是壓制不住守軍士氣,自己就該果斷放棄,打道回府了。

  巴陵城承受了開戰以來,最猛烈的一波攻勢,應該說一輪輪毫無休止的波浪攻勢。

  叛軍從水陸兩個方向,十個地點同時發起進攻。

  鳴鼓吹號聲中,先登之士再次赤膊持刃,沖殺登城。

  守軍這次除了投擲滾木石塊,還把磚頭燒紅了丟下城去,殺死殺傷許多敵人。但是叛軍仍然持續攻擊,直到午后才退卻。

  叛軍又用柵欄把城圍住,不讓王僧辯有派遣勇士出城反擊的機會。越過江心洲的湖岸,推著裝載木料的蝦蟆車,填平溝壑。推著障車作為掩護,一路到城下進攻。

  侯景作尖頂木驢攻城,石不能破。這招在攻打臺城時用過,王僧辯知道怎么破解,效法羊侃作雉尾矩,灌以膏臘,取擲焚燒,木驢燃盡。

  情急之下,叛軍在江面上展開船隊,用樓船攻擊城的西南角,與城頭對射。

  船是木制的,城是土制的,城砸壞了修補一下就好,船砸壞了就會沉掉,對攻肯定是船吃虧。

  叛軍也知道這點,然而這次下了破釜沉舟的決心,不顧一切蠻打,連船艦也不要了。

  叛軍在戰艦上豎起木桔槔棒,堆積茅草點火,企圖燒掉水門設置的柵欄。

  因為風向不對,自焚船只而退。(注2)

  連著打了兩天,每次進攻都受挫,再也看不到攻克巴陵的可能。

  此時任約追殺反被擒的消息傳到,侯景只好下令燒掉營帳,連夜退回了夏口。

  巴陵城守住了,成為了平叛之戰的轉折點。

  雙方都沒有公布各自的死傷數字,城里城外,漂浮江中的累累尸體,默默地見證了這場改變今后局勢的戰斗。

  王僧辯得授征東將軍、開府儀同三司、江州策史、長寧縣公。距離二十四班只差一級,爵位封公,達到外姓封爵的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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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侯勝北在數年后聽阿父說起這個戰例時,一開始是不相信的:叛軍當時占盡優勢,為什么非要去和一個巴陵城較勁?

  一定還有其他更合適的方法,可以打敗討伐軍的吧。

  比如分水陸兩路直取江陵,或在夏口準備糧草等待戰機,感覺都比強攻巴陵要合適呀。

  阿父的回答是:“羯賊太過相信自家實力,沒有了耐心,不愿采取穩妥但費時的戰法。”

  如果用四個字總結:自取滅亡。

  侯勝北對王僧辯這個年紀比阿公還大,在敵軍兇狠攻城的時候還能穩住節奏,悠然自得的老將產生了興趣。不知道他長什么樣,一定很威風,要是能見上一面就好了。(*)

  那天晚上,侯勝北拿出一張紙,寫上:

  殺士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殆。

  想了想,覺得這樣完全照抄兵書,一點都沒有包含自身的領悟在內,刷刷刷幾下劃掉。

  羯賊難道不知道攻城不拔,會是一場災難嗎?可他還是忍不住去攻打巴陵城了,這才是失敗的根本原因啊。

  侯勝北重新寫下一行:

城可攻可不攻,不取善策而恃強攻之者,殆。——聞叛軍強攻巴陵城敗有感  -----------------

地名對照隱磯:今岳陽市東北湘浦:今湖南岳陽市東北城陵磯白塉:今華容縣東南芊口:今華容縣南赤沙亭:今南縣東堤北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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