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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冼姨

  民眾期待的救星,湘東王蕭繹到底還是等到了麾下王僧辯攻破長沙城,斬下不聽話侄子蕭譽腦袋的好消息。首級傳到江陵,蕭繹令送還長沙下葬。

  蕭繹宣布了先帝已經駕崩的消息,用檀木琢刻死去老爹的雕像,供奉在百福殿,時不時恭謹地問候一番。

  他不承認三哥蕭綱新帝登基的年號大寶,仍然稱今年是太清四年。

  笑話,叛軍所立的傀儡豈能作數。待平叛成功,自己將會無可爭議地承繼大統。

  陳霸先也只能讓全軍陪著重新舉哀一次。

  理由就說上次出征匆忙不夠正式。這次祭品所用的牛豬羊的規格更加高級,令記事參軍趙知禮做一篇祭文,把叛軍再痛罵一頓。

  形式都可以由著蕭繹來,只要他肯起兵討伐叛軍就好。因為光靠罵,是罵不死叛軍的。

  蕭繹將平叛檄文移送四方,陳霸先終于可以名正言順地起兵了。

  蕭氏諸藩合力,實力遠遠凌駕在叛軍之上,必能救民于水火之中。自己也可以打回吳興,救出妻兒。

  結果老蕭家的做法,立刻讓陳霸先開了眼界。

  鄱陽王蕭范率數萬人馬討賊,尋陽王蕭大心令徐嗣徽率二千人筑壘稽亭,當成敵軍堵住。

  因為蕭范曾經派部將侯瑱率精兵五千,幫助他要攻打的對頭,兩邊就此結下了仇怨。

  蕭范不像蕭繹那么手黑,沒能狠下心攻打同族,結果數萬人的軍隊糧食斷絕,餓死眾多。自己也憤恚交加,疽發于背,活活氣死了。

  江東殘破,唯有荊州、益州所部完整,實力依然強大。

  太尉、益州刺史、武陵王蕭紀派兒子蕭圓照率兵三萬出川,受湘東王蕭繹節制。

  蕭紀很了解自己七哥的為人,囑咐兒子一定要聽七叔的指揮。

  蜀地軍隊順流而下,行至巴水,蕭繹的命令到了:蕭圓照授信州刺史,令屯軍白帝城,不準繼續前行東下。

  看來蕭繹還是不太放心自己的八弟。

  種種匪夷所思的行為,讓陳霸先一陣眼花繚亂——不是明明發了檄文,要一致聯合討伐叛軍么?

  此時北朝也發生了一件不小的事情,東魏的皇帝禪位給了權臣高洋,國號改為齊。

  從南朝的角度來看,就稱為北齊了。

  不管是叫東魏,還是叫北齊,對蕭氏諸王來說,遠在江北的敵人,肯定不如身邊的兄弟來得威脅要大。

  陳霸先有點吃不準當前的情況,到底還能不能起兵響應了。

  蕭氏同族都彼此提防,自己一個外人,發兵很可能被當作某一方的派系,遭到莫名其妙的阻攔和打擊。

  前車之鑒擺在那里,陳霸先還是小心謹慎起見,審視周邊各個勢力和自家的關系。

  先看南康郡附近。

  衡州刺史是從成州刺史轉過來的王懷明,前年討伐元景仲時有過合作,關系不錯。

  廣州刺史蕭勃,是自己捧起來的,軍事上沒有能力,會拖后腿做些小動作。

  湘州刺史,新任長沙王蕭韶是蕭繹所封,屬于己方勢力。

  荊州是蕭繹的大本營。

  郢州是蕭繹接下來東進的必經之路,不用自己來操心。

  再看轄地交州附近。

  交州位于南部最西端,算是化外之地開發得最好的州郡。

  交州的南面雖然還有愛州、德州、利州、明州,都是蠻荒未開墾之地,自己討伐李天寶的時候去過,人口稀少不服王化,羈縻而已。

  沿海一路往東,黃州、越州、合州、崖州、羅州、高州,俗稱百越之地,都是俚、僚人的聚集之地,與中央相隔太過遙遠,常年保持半獨立的狀態,不太關心中央之事。

  等等,此人為何會駐軍自己的北面,其中只怕別有緣故。

  陳霸先說的是高州刺史李遷仕。

  根據南野傳來的情報,他率領一支軍隊,占領了南康郡北面四百多里外的大皋口,正好擋在自己預定的進軍路線上。

  臺城陷落已有一年,李遷仕赴援無果,怎么也該撤回轄地了。

  高州距大皋口二千里,糧道漫長,李遷仕帶兵駐留不回,他究竟是想干什么?

  想起蕭勃當初勸阻自己討賊時,曾經說過:河東、桂陽相次屠戮,邵陵、開建親尋干戈,李遷仕許身當陽,便奪馬仗。

  當陽公是尋陽王蕭大心最初就藩的封號,李遷仕是尋陽王的人?

  陳霸先思考一番,要試探出李遷仕的真實意圖,其實并不困難。

  他定下以退為進之策,后撤一百五十里,修繕崎頭古城,將自己的治所遷了過去,退回到剛出大庾嶺的位置,放一個空蕩蕩的南康郡在那里。

  如果李遷仕一片忠心討賊,對于此地應該是毫不動心,揮軍北上才對。

  要是他反而乘機南下,就說明…

  數日后,李遷仕毫不客氣地派遣部下一千人,由驍將杜平虜率領,南下來到灨石,叮叮當當筑起城來,名為魚梁城,距南康郡兩百里。

  狐貍尾巴一下子就露出來了啊。

  陳霸先輕蔑地一笑,指名麾下的勇將道:“文育,你領兵二千,去會一會這位杜平虜。如果他的城快造好了,我們就接收下來吧。”

  三百五十里路程,周文育帶兵日行七十里,于五日后急襲了杜平虜。

  正忙著堆土砌墻的工程隊倉促之間來不及拿起武器反抗,又見素來勇猛的自家主將帶領親兵上前迎戰,卻沒能在敵將手里討到分毫便宜。

  對方人數比己方多了一倍,于是工程隊落荒而逃,將快要建好的城池拱手讓了出來。

  李遷仕本想撿個便宜南康郡,不想反倒吃了個大虧,免費建了座魚梁城送給陳霸先。

  他不肯善罷甘休,整頓人馬復來奪城,要替自家的驍將報仇雪恥,挽回面子。

  結果李遷仕不但沒有挽回面子,還栽在了一個女人手里。

  而且是拖著侯勝北一起下水,害得侯勝北一輩子在某個女人面前抬不起頭來。

  -----------------

  七月殘暑未消,侯勝北像條死狗一般,躺在自家門口的樹蔭下。屋里熱得像蒸籠,讀書只怕是要讀出三花聚頂,五氣朝元的境界。

  阿父、曉叔、還有大壯哥離開快有兩個月了,頗有些思念他們。阿母肚子一天比一天大,據說就快要生了。

  他閉著眼睛想,會是個弟弟還是妹妹呢?自己馬上要當兄長了啊。

  正迷迷糊糊間,突然被人踢了一下,還沒睜開眼,又挨了一腳。

  “哎喲,誰踢我?”

  “小郎君,我以為你在睡覺,就踢醒你啰。”是個女人的聲音,聽起來甜甜的。

  侯勝北一肚子火不好發出來,一個翻身爬了起來。

  只見此女頭戴一塊五彩頭巾,梳起的黑發上插著多根銀簪,像是頭上開了把折扇。耳朵戴環,手腕戴鐲,脖子掛著銀項圈,稍微一動就叮鈴當啷一陣清脆響聲。

  上身穿一件無領無扣的湖藍色對襟衫,下身穿著不到膝蓋的黑紅相間短筒裙,露著兩條白生生的大長腿――剛才就是這兩條腿踢的他。

  兩只眼睛笑瞇瞇地彎成縫,正居高臨下地瞅著他。后面跟著兩個打扮差不多,臉上紋面的俚女侍衛。

  “小郎君,你家巴雅可在家?”(注1)

  “什么爸呀媽的,你哪位啊?”他知道這是更南面一些的俚人裝束打扮,侯家也有俚人的血統,倒也不覺得詫異。

  “就是你阿公呀。勞煩小郎君通報,說高涼郡的小英前來拜會啰。”

  “高涼郡到我們這里相距一千兩百里,那么大老遠的,過來拜訪作甚。”

  “喲,小郎君的算術恁得好,我都不記路的呢。”

  女郎掏出一把檳榔:“吃不吃?”

  “不用了,吃得滿嘴血紅血紅的。還是請道明來意吧。”

  “估摸我那嫂子快生了,我阿哥又諸事纏身回不來。急啊急,翻來覆去到天亮啰。”

  女郎說話像是唱山歌:“所以托我回來順路看一看喲。”

  侯勝北一轉念,明白了:“是我阿父拜托你來探望阿母的?”

  “有你阿父信一封喲,小北。”

  侯勝北垮下了臉,看來多半是真的了,阿父怎么每次盡挑一些奇奇怪怪的人當信使呢。

  “你阿父和我如兄妹喲。”

  女郎把臉湊近了,清秀又充滿英氣:“小北表面是乖孩子,肚里實際壞得很吶。”

  “你胡說,我一向表里如一。”

  “嘻嘻,萬物有靈,你冼姨我看人可準了。”

  侯勝北撓頭不已。

  冼英,高涼太守夫人,掌管部落十萬余家的俚酋大統領,就這么被他領進了家門。

  進門之后,冼英規規矩矩地和侯文捍二老見禮,又溫言與阿母敘話。完全收起剛才那副古靈精怪的樣子,從蠻族女子到漢晉風度的太守夫人,風格切換之快,令人嘆為觀止。

  “那就是喜歡調侃我一個小輩啰?”

  侯勝北咬牙切齒,他能想象冼英會怎么回答。

  “說對咯,小北。”

  從阿父的信里和冼英的講述,侯勝北把最近發生的幾件事情串了起來。

  早些時候,李遷仕占據了大皋口,召見高涼太守馮寶,也就是冼英的夫君,去商議討伐叛軍的事情。

  馮寶想去,被冼英攔住了,說刺史無故不應該召見太守,必欲詐君共反。

  馮寶不解,冼英說李遷仕援助建康時,最初稱病不行,鑄兵聚眾而后召君。此必欲質君以發君之兵也,愿且無往,以觀其變。

  冼英再次強調了她那套看人的本事,咬定李遷仕不是好人要造反。馮寶平時都聽妻子的,這次也不例外,于是找個理由推辭不去。

  沒過幾天,李遷仕果然中了陳霸先之計,派遣杜平虜南下,暴露了自己野心家的身份。

  冼英一看,杜平虜出門,李遷仕手下沒了勇將,一個人守家是個好機會。

  不過強攻敵軍據點的難度還是有些大,冼英勸自家夫君道:“你要是去了肯定起沖突,就說自己不敢去,派夫人代替前往。由我帶千余人扮作商隊,挑著擔子,唱著山歌,靠近了偷襲他,一定能得手。”

  侯勝北心下嘀咕,明明就是伱自己想去惹事,我這馮寶姨父唯妻是從,真是可憐。

  此時杜平虜還在筑著魚梁城,周文育則在偷襲他的路上。

  李遷仕見到冼英帶著進貢禮品的商隊,聽著俚族悠揚的山歌,欣賞白白的大長腿,心情愉快得很。

  然后他就和侯勝北剛才一樣,突如其來地挨了一腳。千余百越俚人一下子從擔子里抽出兵刃,吶喊著沖殺過來。

  李遷仕猝不及防之下大敗,脆弱的心靈受到驚嚇,帶著部隊趕緊轉移去了寧都。

  冼英帶著族人將大皋口一頓打砸,大鬧了一場,心情滿足極了。

  此時杜平虜的建筑隊被周文育打敗,魚梁城被奪。冼英就向著那個方向退走,順便見識一下陳霸先這位名人。

  李遷仕看著大皋口的滿地狼藉,又接到魚梁城被奪的消息,內心充滿了屈辱,于是點起全部精銳人馬,老弱殘兵一個不要,水陸并進,氣勢洶洶地要去找回面子。

  悲劇的是,他不僅沒能找回面子,還丟了更大的面子。

  周文育出戰,李遷仕兵鋒甚銳,雙方一時相持不下。剛好杜僧明率領援軍開到,陳霸先麾下兩名勇將聯手,李遷仕選拔的精銳也敵不過。水師部隊又遭到侯安都率領的部隊攻擊,艦船被燒。(注2)

  李遷仕再也顧不得面子,不敢回大皋口,一路向北潰退到了新淦。

  收拾了李遷仕,陳霸先引軍來到了灨石。

  此時他麾下的兵馬比以前多得多了。收降蔡路養的舊部,經過半年積累,足有兩萬余人。

  大軍威風堂堂開到,冼英稱贊不已:“我們高州小地方,哪里有這樣的軍隊喲。陳將軍身材高大,比我那夫君可氣派多了。”

  當然了,馮寶姨父在你面前,能抬得起頭來才怪了。侯勝北腹誹道。

  “陳將軍麾下的各位將領大多是江南人,說話軟軟糯糯的,聽起來吃力得很。還是覺得嶺南人親切,你阿父只大我兩歲,于是認了他做阿兄啰。”(注3)

  原來只比我阿父小兩歲,怪不得要我叫你冼姨。不過就憑見面的那樣子,也太不像快要三十,已嫁為人婦的女子了吧。

  侯勝北受的傳統教育,還是認為女子以賢良淑德為美。不過冼姨這種類型的性格也不錯,就是只有馮寶姨父這樣的好脾氣才受得了。

  “好啦,看過阿嫂沒事就放心了。你們有書信,就讓我這侍衛帶回去給阿兄吧。我還要趕緊回去說服夫君相助陳將軍哩。”

  冼英留下一個女侍衛,推辭了侯夫人的挽留,堅持要即刻出發,趕回高涼郡。

  “小北,阿母身子不便,替我送送你冼姨。”

  好吧,看來這個姨是只有認下來了。

  侯勝北送冼姨出門走了一段路,剛道了分別,突然臉頰一疼,又被偷襲了。

  冼姨揪著他臉頰往兩邊扯:“小北,等冼姨準備好了兵丁糧食,送去給陳將軍。到時候還從這邊過,來看嫂子和小寶寶,還有你啰。”

  還要來啊。侯勝北哭喪著臉道:“小北屆時一定恭迎冼姨。”

  “好咧,我一眼看到你,就知道是個會惹麻煩的小郎君哎。你冼姨我看人可準了。”

  松手拍拍侯勝北的臉蛋,冼姨唱著山歌走了,風中縈繞著她清脆的歌聲:

山水相依哎阿哥就是阿妹的山阿妹就似阿哥的水啰山水相伴哎牽手可愛的小阿妹對你說說心里的話啰阿哥阿妹永相隨  是日,侯勝北在他的寶錄卷軸上,寫下了新的一行:

大寶元年暑七月十一敵軍示之不能,不能見破者,殆——聞冼英襲李遷仕于大皋口有感  -----------------

地名對照稽亭:今九江市東長江南岸崎頭古城:今大余縣東章江曲流處大皋口:今吉安市南二十里贛江畔魚梁城:今萬安縣南五里寧都:今寧都縣新淦:今新干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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