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棠鎮西邊,臨近烏龍河畔有座小客棧,因地處偏僻,素來生意不好,店中只有一個老掌柜、一個瘦伙計、一個胖廚子。
“登登!”
夜色中,響起馬蹄聲。
半月之前,店里來了伙操著川西口音的漢子,扔下兩錠銀元寶,包下了整座客棧。
“吁”
兩匹青驄馬停店門前,兩個長身漢子跳下馬,黑衣斗笠,拎著長劍,舉止干練、規矩,透出與江湖武夫不同的氣質,他們對視一眼,往店內走去。
“掌柜的,住店,喂馬,要用好料!”
為首男子語音低沉,略帶沙啞,明明是字正腔圓的北腔,卻帶著江南軟調,就像一個在江南住了許多年的北方人,融合兩種口音,聽起來十分有特色。
“兩位客官,實在不好意思哈,小店已經被包下了。”
兩人才跨過門檻,老掌柜連忙迎了上來。
“包下了?”
黑衣男子環顧店內,已至亥時末了,這間客棧依舊燈火通明,堂上坐著十二三名頭纏白布的漢子,都帶著劍,目光齊刷刷盯著門邊兩人。
黑衣男子后面是個大胡子,腰背魁梧,見狀大笑。
“老頭,你開的不會是一間黑店吧?”
此言一出,那些漢子忽而起身,按住劍柄,便準備動手,樓上也響起密集的腳步聲,顯然人數不少。
“客官啊,飯可以亂吃,話不可以亂講哈!
老掌柜連忙攔在兩人身前,要把他們往店外推。
“你們還是快走吧,往前走不過一里,白棠鎮有七家客棧、酒樓,比小店好得多啊,就別在這耽擱了哈。”
“哈哈哈!”
大胡子上前兩步,身形如鐵塔般,就扎根在原地,老掌柜如何推得動半步,他大笑著看向那些人:“要是我們不想換地方呢?”
‘刷刷’十幾把長劍,瞬間出鞘,那些人快步迎了過來。
“格老子的,兩個哈麻皮聽不懂話,廣了這間店不能住,偏要進來討打撒,老子滿足你!”
老掌柜還是心善,攔在兩方人馬中間,不停勸解。
黑衣男子對大胡子笑道:“令兄弟,看來這間店,今夜確實不適合我們。”
大胡子不滿道:“趕了幾百里路,人和馬可都困乏了。”
黑衣男子斗笠下露出濃眉大眼,輕笑一聲。
“令兄弟,老掌柜說得沒錯,不差幾百步,我們去鎮上住宿就是了,何必與他們爭執。”
“唉,那好吧!”
大胡子無奈,只能點頭同意。
“哼!還算識相,不然老子就讓你們住烏龍河底去。”
那些漢子見他們認慫,又是一陣冷嘲熱諷。
兩人出了客棧,馬蹄聲遠去。
月隱星沉,外間夜色逐漸昏暗起來。
“趙兄,我演技還行吧?”
兩道身影沿著烏龍河,從白棠鎮方向出來,在一處蘆葦叢中,藏住身形,望向百步開外的小客棧,門窗都還透著亮光。
黑衣男子撥開幾根擋住視線的蘆葦:“你沒發現大堂上都是些嘍啰,厲害人物沒現身呢。”
“他們是什么人啊?”
“白布包頭,草裙草鞋,還都是川西口音,應該是青城派余滄海的手下!”
大胡子疑惑道:“青城派?我們不是奉楊大人之命,追查萬重樓手下鷹犬行蹤嗎?趙兄為何對這群江湖人士,忽然有了興趣?”
黑衣男子搖頭道:“來晚一步,錦衣衛已經撤走了,不過依我猜測,陳飛白這個時候來衡山城,多半與江湖上的事有關。”
“江湖上的事?劉正風金盆洗手倒是一樁。”
“錦衣衛既然早走了,那就與劉正風無關。”
“那還有什么?”
“不知道,不過我知道,萬重樓早有心收服江湖高手,為己所用。”
大胡子嘆氣道:“讓萬重樓得手,錦衣衛的勢力將會更加不可遏制,那時不知有多少忠臣良,要折在妖妃和萬重樓手里,如今只盼著素娘娘,早日誕下龍子,陛下回心轉意,讓楊大人他們能遏制住后黨勢力!”
黑衣男子回頭看向大胡子:“令兄弟,你我如今身在公門,與在江湖時不同,說話要小心,別讓錦衣衛番子抓到把柄。”
大胡子點頭道:“趙兄放心,我省的了。”
黑衣男子看向前方,忽然道:“小心!又有人來了,還是大批人馬!”
兩人伏低了身子。
半夜子時,繁星點點。
五十來人從白棠鎮出來,奔向那座客棧。
他們罩在黑色斗篷下,臉上帶著銅制半面甲,手持各色兵刃,從蘆葦叢前經過,但見胸前,用紅線繡了只狼頭,雞子大小,亮出兩根獠牙,在月色下泛著森冷之光。
“原來是他們!”
為首那人,身形高挑,帶著銀色面甲,一襲月白長袍,胯下騎著胭脂馬,左側掛著長柄大斧,速度不急不徐,與身后部眾行止默契。
大胡子見那些人過去,出聲問道:“趙兄知道他們?”
黑衣男子低聲道:“兩年前,我奉命在太原府收集萬國丈貪墨軍糧的罪證,與當地江湖朋友有過往來,這些人便是野狼眾。”
大胡子道:“野狼眾?好古怪的名,到底什么來頭?”
“據說隸屬于清風寨。”
“號稱三省第一寨,豎起替天行道大旗的那個?”
“對!這些人百里挑一,身手不俗,行動如風,斗狠如狼,專門負責絞殺清風寨的對頭。”
大胡子點頭道:“那他們的這次目標,應該就是…青城派了。”
“很有可能。”
“唉?又不走了?”
黑衣男子看向前方,沉聲道:“他們是要一網打盡!”
在離客棧百步距離時,野狼眾停住了,借著黑夜掩護,隱身在茂盛草叢里,不時離開兩三人,快速往不同方向奔去,以那座客棧為中心,可能讓漏網之魚逃走的方向,都安排了人手伏路。
客棧二樓,傳出‘嘩啦啦’的水聲。
房間內,點著一盞油燈,還算明亮。
林震南坐在椅子上,面色晦暗,心中茫然。
來這座客棧后,待遇好上不少,不用時時刻刻堵嘴綁手,只是全身經脈封住,別說調用內力,就連普通人的氣力也不如。
“也不知平之怎么樣了?”
左右住著三十多名青城派弟子,把夫妻兩人的房間夾在中間,窗戶封死,門外有人把守,不時進來視看,根本沒機會逃跑。
王夫人從里間出來,換了身素白色的布袍,正擦拭發梢上的水漬,半個多月,總算能梳洗一次了,她看著丈夫短短時日,鬢發已然全白,不由地輕聲嘆息。
“老爺,你在擔心平之嗎?”
林震南點頭道:“只要平之,還沒落入他們手里,我林家就還有希望,福威鏢局沒了,這些年在江湖上積攢下的交情、福氣還在,總有復興之日。”
“交情?福氣?”
王夫人緩步走到他身旁,慘然一笑。
“老爺還不明白?江湖上是不講福氣,只講威風的。”
林震南沉默半晌,搖頭道:“娘子,話也不能這樣說。”
“那該如何說,從福建到湖南,這一路上你也看到了,聽到了,有幾個為林家打抱不平的?那些名門正宗,反而與青城派稱兄道弟,何曾出來主持公道?”
“更有甚者,說什么‘力少而不畏強,無禮而侮大鄰,可亡也’的風涼話,老爺你到現在,還信什么福在前,威在后的鬼話!”
王夫人這話相當不客氣,幾乎算指著林震南鼻子罵了。
那句鬼話,畢竟是林遠圖傳下來的!
只是林遠圖說‘福在前,威在后’時,已經打遍黑白兩道無敵手。
而林震南說這句話,是因為他只有施福的手段,沒有行威的本領。
人往往迷信自己有的東西。
“娘子,唉”
林震南嘆了口氣,不知該說什么。
他抬頭望去,兩人相隔十歲,王夫人今年還未及四十,正是最豐韻成熟之時,膚色白皙,那不合身的布袍,撐得凹凸有致,娥眉間卻是揮之不去的憂愁。
“娘子,你跟著為夫…受苦了。”
王夫人坐在林震動身旁,握著他的手,看了眼門外,低聲說道。
“老爺,實在不行,就把那樣東西交出來,讓他們爭去搶去,我們全家回洛陽,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啊。”
“娘子啊,你真以為,交出東西,余滄海就會放了我們全家?”
“那…”
王夫人正要說話,房門忽然被推開,走進來個老頭,身形極其矮小,胡須花白,穿著不太合身的衣裳,就像峨眉山上的猴子,便是這樣一個侏儒,武功卻遠勝林震南夫婦。
“林總鏢頭、林夫人,住得可還滿意啊。”
他進得房來,看向夫妻二人,目光尤其在王夫人身上多停留了一會兒。
王夫人冷聲道:“多謝鐵公先生,供給我們衣食,還能沐浴,能活得像半個人。”
鄧鐵公在椅子上坐下,輕笑道:“兩位有怨氣?”
王夫人反唇相譏道:“莫非還要感謝余觀主的大恩大德?”
鄧鐵公搖頭道:“那倒不必。只是嘛,且不論祖師舊怨,就說余觀主愛子死于令郎之手,新仇舊恨迭加,無論青城派如何處置你們,江湖上沒人可說半個不字。”
林震南問道:“余觀主想拿我們夫婦如何,不如給個痛快話。”
鄧鐵公冷笑道:“現在把辟邪劍譜給我,一切好說,否則,到了巴蜀之地,余觀主騰出空來,他可有的是力氣和手段,逼你們開口。”
話音方落,忽聽得兵戈交擊,緊接著樓中慘叫四起,鄧鐵公猛然色變,從椅子上跳下,這時門又被推開,皮人秋匆忙進來。
“鄧師叔,有人殺進了客棧。”
“什么人?”
“不知道,見面不盤道,直接動兵器,其中有幾個高手,弟子們有些抵擋不住了。”
“留個人看住他們,其余弟子,都跟我下樓迎敵。”
鄧鐵公掃了眼林震南夫婦,走出房門。
皮人秋落在后面,看了眼才出浴的王夫人,不覺咽了下口水,不過想起生死符的厲害,心頭一寒,上次不就是栽在這婦人身上嗎?他只得收起欲念,暗罵道:“嬢的,田伯光沒說錯,生死符還真有這用處。”
客棧大堂,老掌柜與瘦伙計躲在柜臺后面,顫顫巍巍,像兩只拔了毛的鵪鶉般,‘嘭’地震響,一具尸體被踹到柜臺上,兩人抬頭看去,那名青城派弟子正好趴著,臉面朝下,雙目圓瞪,額間一枚梅花鏢,沒入極深,血漿子一滴一滴往下掉。
瘦伙計嚇得失了魂,驚叫道:“救…救命…”
“不要命了,還敢出聲?”
老掌柜連忙捂住他的嘴。
大堂上,原本那十多名青城派弟子,除了少數兩個逃上樓,都已經被肅清了,四十多名野狼眾只有一人重傷,幾個輕傷的,鄧鐵公帶人下樓時,只看見了滿地殘疾肢斷臂,心中又驚又怒。
“鄧師叔,就是他們干的!”
皮人秋站在鄧鐵公身旁,指著那些戴銅面甲的黑袍漢子。
鄧鐵公寒聲道:“閣下無端殺害青城派弟子,是不把我們松風觀余觀主放在眼里?還是不把衡山城的正道群豪放在眼里?”
“什么正道群豪?一丘之貉,何足道哉。”
趙夏臉上戴著銀色面甲,手持桃花大斧,豎在身旁,氣勢非凡,她當間坐在板凳上,身形卻比站著的鄧鐵公還要高出不少。
“小女娃娃,口氣挺大嘛!”
鄧鐵公衣袖輕震,滑出兩把蛇形匕首,熟練握在掌中,他以輕功、匕首見長,出手狠辣刁鉆,擅長閃避移動,女子如此高挑的身形,還要勝過正常男子,又用長斧重兵,簡直就是大炮打蚊子。
他心中已經想出了克制之法。
“老子這就教你做人!”
趙夏緩慢起身,拎起桃花大斧,
鄧鐵公抬頭望去,正好看見兩座雄偉峰巒,不禁咽了下口水,之前在樓上被王夫人勾出的火氣,正愁沒地方發泄,心中暗道,拿下此女后,一定要好好施展武藝。
“小女娃,身材硬是不錯。”
趙夏輕笑一聲,道:“動手!”
鄧鐵公提那起雙匕首,正準備迎敵,忽然覺得腦后有勁風襲來,多年江湖經驗,促使他在生死關頭,身體下沉,就地滾去,這逃命一招百試不爽。
他生來身形矮小,常有人以此取笑輕視他,鄧鐵公卻能仗著這種特長,數次在刀劍下撿回小命,可惜的是,背后出手者,離得極近,也深知這種套路。
“啊”
鄧鐵公左臂飛起,齊著肩膀根被鐵劍削斷,血如泉涌。
“死!”
他滾在地上,正欲起身,眼中忽然閃過白色輪光,如磨盤大小的斧面,從天而降,隨著一聲慘叫,那具侏儒身體,被攔腰斬成兩段,腸胃、臟腑從豁口中齊齊涌出,就像破開了…一只青蛙。
那條手臂,落到柜臺后面,兩人頓時嚇得昏了過去。
“是…你!”
鄧鐵公生命力足夠頑強,受了腰斬,都還未立刻死去,扭過頭來,看向對自己出手那人,青城派弟子中,只有皮人秋的劍上沾了血。
“皮師兄,你在干嘛啊?”
“還沒看出來嗎,他當了叛徒…”
“皮人秋,你就不怕觀主懲罰嗎?”
皮人秋提著帶血的劍,跪倒趙夏腳下,大笑道:“屬下幸不辱命!”
趙夏寒聲道:“殺光他們!”
“殺!”
“頭領有令,殺光他們…”
野狼眾聽見號令,瞬間撲了上去,先是招呼一波暗器,飛鏢、鐵蒺藜、袖箭、毒針、鐵釘漫天飛…那些青城派弟子見兩個領頭人物,一個死了,一個叛了,軍心潰散,根本組織不起有效抵抗。
“結劍陣!”
“不好,暗器厲害,根本攔不住啊。”
“快去衡山城,稟告觀主,快逃…”
只在一個照面,青城派弟子劍陣被沖散,接連倒在野狼眾圍攻之下,少數幾個漏網之魚,想逃出客棧,都被提劍守在門口的皮人秋,追上去一劍刺死。
一刻鐘后,戰斗結束。
“常安。”
“屬下在。”
“協助皮人秋,清點人數,有喘氣的,全部滅口。”
“是!”
趙夏領著十幾個人,上了二樓,掌斃最后那名青城派弟子后,推門而入,看了眼滿臉驚慌的林震南夫婦,道:“帶走!”
不過一刻鐘,客棧復又平靜下來,隨即冒出幾股濃煙,野狼眾依次撤出,卻沒有回白棠鎮,而是沿著烏龍河上游,繼續往山中走去。
這邊蘆葦叢中,大胡子望著逐漸被烈焰吞噬的客棧,搖頭道:“殺人放火,無法無天,對這些江湖強賊,官府簡直形同虛設!”
黑衣男子緩緩起身,臉色同樣陰沉:“根源還在朝廷!只有覆滅萬重樓和他的爪牙,讓楊大人和那些忠臣良將,重新執掌朝綱,才能恢復太祖太宗時的盛世光景。”
大胡子嘆了口氣:“真有那一天嗎?”
黑衣男子堅定道:“會有的,無論朝廷,還是江湖,終有一日紛爭會平息的,世上重歸太平,人間不見刀兵,為了這一天,我趙淮安九死不悔!”
大胡子哈哈笑道:“希望如趙兄所言,我令國周愿意誓死追隨,無論廟堂,還是江湖!”
與此同時,在南岳大廟與衡山城之間的路上,十來個人站在坡上,天上繁星點點,她們望著下方那條小路,七八道黑影在路當間掘坑,似乎在填埋什么東西。
女子腰間佩著雙劍,月色之下,身形窈窕,她問身旁那人:“蘇壇主,這條路通往南岳大廟,每日往來燒香的人不少,明日引爆火雷之時,會不會傷及無辜?”
“可能會!但沒有更好的法子。”
那人男子相貌,發出的卻為女聲,正是關中云雨壇壇主蘇七七。
女子問道:“這是大人的命令?”
蘇七七點頭。
蔡仲文在旁笑道:“月劍姑娘放心,老蔡我是礦工出身,填藥炸石是看家本領,會盡量避免波及無辜的。”
爭取晚上再更一章。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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