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時三刻,江山明媚。
院中,那只執著的白羽鳥總算飛走了,天地為之一靜。
又過了片刻。
“咯吱”
院門從里面推開,四人斂顏肅立,袁冬雪悄悄瞥去,卻見自家寨主月白長袍上滿是褶皺,但容光煥發,眉眼艷麗,她站在門檻內,望向遠處那條滔滔白浪的冷水江,舍不得挪動半步。
“可見什么異常?”
袁春繡連忙低頭,正色道:“回稟寨主,沒任何異常!”
袁冬雪卻幾乎在同時道:“有一點異常!”
袁春繡瞪了她一眼,低聲道:“四妹,你別胡說啊!”
趙夏看了眼袁冬雪,十七歲的小姑娘,野狼眾最年輕的成員,練了一身家傳刀法,擅用袖箭,性格憨直,她們四姐妹常作為侍衛,隨同起居。
她心情舒暢,難得展出笑顏,問道:“冬雪,你發現什么了?”
袁冬雪瞧了眼大姐,遲疑道:“寨主,我…我聽見院中有鳥叫聲,叫了大半天,很古怪…”
三人盡皆側目,心提到了嗓子眼,暗悔自己沒把話說清楚,四妹又犯病了。
趙夏在下屬面前寡言少語,積威甚重,懲處違反寨規者,不管地位多高,資歷多厚,從不留情。
清風寨由此上下整肅,能在晉冀豫三省交界處,聲勢一日勝過一日。
袁夏鶯急忙解釋道:“寨主,我家四妹耳朵不好,從小便有幻聽之癥,她是胡說的,您別放在心上。”
趙夏面色不改,緩緩說道:“我是問你們,有無發現可疑之人窺視,張寨主在內養傷,這里還是衡山派地盤,正教之人,素來無信,謹防他們復來,須得嚴加守衛!”
四姐妹拱手道:“屬下遵命!”
袁春繡又稟道:“寨主,倒未發現可疑之人,就是月劍姑娘上午來過一趟,想拜會張寨主,被我們攔住了,那時您正在里面和張寨主議事,她不愿等,很快就走了。”
“月劍?她說什么事了嗎?”
“沒說。”
趙夏冷聲道:“既然無事,那就不要打擾張寨主養傷,你做得很對。”
“這是屬下應盡職份。”
趙夏點了點頭,慢慢挪動腳步,跨過門檻,眉頭微蹙,似在忍受苦痛,如此簡單的動作,她卻像被人點了穴位般,足足用了五六息時間。
“寨…”
袁冬雪正要上前關心,就被三位姐姐捂嘴、拽手、抱腰,死死按在原地。
四人在院門前抱成一團,用近乎古怪的方式,看著趙夏,扶著院墻,一步一步地離開,每走幾步,還都得停下來歇歇,威風八面的清風寨主,忽然變成了多愁多病的身。
眼見月白長袍消失在轉角,三人這才松了口氣,放開莽撞四妹。
袁春繡轉身去關上院門,卻見門檻前,地板上滴了幾點水漬,她望了眼棠樹下那間精舍,面孔泛紅,連忙緊緊合上兩扇木門。
袁冬雪茫然問道:“大姐、二姐、三姐,你們干嘛?寨主對我們有收留之恩,她受傷了,腿腳不便,我只想問一問,為啥要攔我?”
袁春繡臉頰微紅,低聲道:“寨主不是受傷了,而是圓滿了。”
袁冬雪問道:“圓滿?內功境界嗎?”
袁春繡不知該如何解釋,只能道:“差不多吧。”
袁秋云大膽些,用遼東官話道:“大姐又忽悠四妹,什么內功境界,寨主分明是…整禿嚕皮了。”
袁春繡忙看了眼前方,斥道:“三妹你想死是吧?還學小四,跟著胡說!”
院墻轉角過去十數步,便是趙夏居住的院子,正巧有巡邏的藍衣教眾經過,她只得停下腳步,待人經過,繼續氣定神閑地往前走去。
人在吃東西時,往往食髓知味,貪圖口舌之快,而不知休止,只有事過之后,才發現撐得…肚子疼。
趙夏便有如此感覺,腹部溫熱,像接連吃了七八個大餃子,十分充實舒服,只是有的地方享福,有的地方受罪,當時不覺,如今步步難行,弄得這般狼狽。
“參見寨主!”
四名野狼眾巡邏經過,見自家寨主站在樹下,望著十余步外的居所,有些古怪,便上前來見禮。
趙夏輕聲道:“快巡邏去吧!”
“是!”
見那些人走了,她才松了口氣,扶著大樹,心中暗奇。
“按百魅合歡圖記載,真元反哺,可助益雙方內功修為,我倒是未曾料到,竟然有如此大好處!”
趙夏心中喜憂參半,原本她只是氣海鏡后期,在完成第八式‘金泉涌動’之后,立刻功力大增,氣海圓滿。
而完成第九式‘觀音蓮臺’之后,更是真元注入上丹田,氣海鏡與后天境那層壁壘,竟然隨時都可以突破了。
如這樣的九式畫像,圖上至少還有十七組。
“莫非真是…什么名器的緣故?”
當年野狼幫覆滅,趙老刀被暗算而死,雖說根源在于龍鱗會爭奪平陽第一幫的江湖地位,誘因卻是‘天下名器,助人練功’的說法,引來了林鯤覬覦。
趙夏因此極端仇視所謂‘名器’之說,但近幾年在清風寨武藏樓里,閱覽武學書籍時,才發現那說法,實有跟腳,并非空穴來風。
“我原本以為,天下名器,就是鼎爐采補之術,只要對玉郎有利,能助他早日恢復傷勢,損害我的功力也無妨,所以才硬讓他…完成九式,卻沒想到自己得了如此多好處,倒顯得我是…”
趙夏想起半日荒唐,臉上卻是泛起了朵朵桃花,好不容易快走到大門前時,卻見一人過來,她連忙止住腳步,盯著腰掛雙劍的姑娘,對方有幾分來者不善。
月劍拱手道:“趙寨主!”
趙夏問道:“月劍姑娘找我嗎?”
月劍上下打量趙夏一番,搖頭道:“不是找你,我上午去見大人,被你的人攔在門外!”
趙夏點頭道:“他要安心養傷,確實不好見外人的。”
月劍氣得笑出了聲,道:“外人?趙寨主還真是搞不清狀況呢,張玉是神教副堂主,我是神教的副香主,你只不是附屬幫派首領,相比起來,外人是你才對!”
月劍生來伶牙俐齒,得理不饒人,花劍離開后,她的脾氣已經收斂了很多,換成之前,在被袁家四姐妹攔下后,早就召集教眾火并了。
哪里會吃過午飯以后,才來尋正主說道。
趙夏生來氣度沉穩,身量又高,看著發飆的小妹妹,輕輕一笑:“誰是外人,誰是內人,你我說了都不算,得問玉郎。”
月劍敏銳地擇出了關鍵,皺眉問道:“玉郎?你什么意思?”
趙夏淡笑道:“什么意思?你慢慢想去吧。”
說完之后,也不理會愣在原地的月劍,緩步走了進去,將房門合上。
“玉郎,叫得夠親切的!你不說,我自己找他問去。”
月劍再看了眼緊緊合住的院門,心中愈發不忿,按住劍柄,轉身快步離開。
精舍竹床上。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張玉盤腿而坐,五心朝天,左掌拇指上那枚綠玉扳指,泛起幽光,周身真氣浮動,眉心一點轉輪,卻是進入了‘抱元守一,心境空明’的修煉至境。
“適莽蒼者,三餐而反!”
“適百里者,宿舂糧!”
“適千里者,三月聚糧!”
《北冥神功》前三重境界,適百里者,基本對應后天境的內功修為,這幾天里,他消化了陸柏滿身功力,大派高手,真氣精純,省去了許多水磨功夫苦修,原本就已經達到后天境后期。
今日與趙夏初試《百魅合歡圖》,歡愉過后,那股天下名器的真元反哺,竟然又讓他上了層樓,輕松達到了后天境大圓滿,離江湖中人無不追求的大高手境界,也只是一線之隔了。
“呼”
張玉吐出濁氣,隱隱有云海雷霆之音,金池丹田中七朵紫金蓮花,中正平和,輕輕搖曳,似乎見證了他這三年走來的武道艱辛。
“習武如登山,到了后面那段路,尤其坎坷難行,能爬上去小段,都要付出比之前十倍,乃至百倍的辛苦,還有那玄之又玄、捉摸不定的運氣在左右著結果。”
張玉穿上那件玄色長袍,從竹床上下來,在真元反哺滋養下,加之境界突破,身體里的內傷已經好了七七八八,他看著床頭那卷長圖,無奈搖頭。
“若非我中了毒龍丹之毒,小夏又天賦異稟,換成常人,想要完成九式,只怕難如登天,就是前面六次,如足以讓人因精元損耗過大而昏厥,但偏偏是后面三次,真元反哺,一次大過一次,加上小夏是圖上記載的名器,效果更是驚人。”
《百魅合歡圖》,說到底還是一門采陰補陽之術。
張玉原本可以獨得全部反哺真氣,但那樣對小夏,會有傷害,他又將部分真元渡入她體內,剩下的七成,卻也已經能讓他修成后天境大圓滿。
“如果獨占?無疑先天在望。”
先天境大高手,絕對是江湖上最頂峰那群人。
說絲毫不心動那是假的。
只是萬事萬物,都有舍得二字。
他不可能像那兩株銀杏樹般,全然舍去自己的枝枝蔓蔓,一心向往碧海云霄,說起這種武道心境,張玉心中不由得浮現出那襲瀟灑離去的紅袍。
“就像…就像東方姑娘那樣。”
藍兄也好,東方姑娘也罷,兩人經歷過幾段生死,有種江湖知交的心心相印之感,只是張玉明白,在她心中,追求武道至境,集天地偉力于一身,永遠是最重要之事。
“我要進去!”
“你們敢攔著我?”
“再不讓開,我就要動手了!”
他正思量著,忽然聽見院外傳來熟悉的吵鬧聲,嘰嘰喳喳的,臉上不由露出笑容,離開關中大半年,許久未見那丫頭了,再聽聲音,倒是有幾分親切。
“讓她進來!”
袁家四姐妹聽見張寨主發話了,只得讓開院門,放月劍進去。
精舍內,陳設簡樸,只一張竹床,一桌兩椅,墻上還掛著一幅巨然禪師的《秋行山溪問道圖》,布置看起來也是一目了然。
“你到底在找什么?”
月劍進屋之后,就四處打量,這邊瞧瞧,哪里看看,不時還伸出鼻子聞聞。
“過來!”
張玉坐在竹椅上去,知月劍素來隨心所欲慣了,又念她是花劍的妹妹,也不以神教規矩約束,只是見她實在無禮,都快找到床邊去了,這才開口制止。
月劍聞言,轉過身來,在竹椅上坐下。
“大人,我上午就來找過你,她們可不讓我進。”
“那時我與趙寨主,正在商量要事。”
月劍心中暗道,莫不是在床上商量的?
“當日風老前輩,帶走花劍時,說好了,最多半年,就可療愈,她可曾來過消息?”
月劍目光落在那張留有痕跡的竹床上,想起趙夏那聲‘玉郎’心中頓時明白了七八分,她冷哼一聲,沒好氣道:“大人總算問起了,我還以為你忘記我姐姐了。”
張玉冷起臉道:“你這是什么態度?蘇香主就是這么執掌云雨分壇的?教得下屬一點規矩也沒有,你在我面前如此無禮,將來到了黑木崖,也準備這般行事無忌嗎?”
月劍見張玉真有幾分生氣,嘆了口氣,道:“回稟大人,花劍姐姐在五月初,回了趟天月山,傷勢已經無礙了,只是才住三天,就匆忙走了,說還要隨風老先生去西邊某個地方歷練,對她的武道修行至關重要,回來之后,便可以為大人分憂了…”
張玉微微點頭,花劍平安無恙,他也算放下了一樁心事,輕笑道:“看來風老先生有意教授花劍,倒是造化,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對于你姐姐,這卻是一樁極好的緣法。”
“好緣法?花劍姐姐可一刻也沒忘記大人,那三天里,她問得最多的就是大人境況…”
月劍坐在竹椅上,忽然沮喪起來,低聲道:“這…這真不公平!”
張玉略感慚然,也不好說什么,只得岔開話題。
“你上午來找我,可是有事?”
月劍回過神來,一拍大腿道:“是蘇姐姐,她特意讓我知會大人,我差點把事都忘了。”
蘇七七為人精細,又能機變,她知道自己還在養傷,沒有大事,絕對不會讓月劍過來打攪。
張玉忙問道:“到底什么事?”
“曲右使,好像不見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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