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已非杏月,樓中卻別有洞天。
三十六株花樹,亭亭如玉,點綴華席,清香盈室,賓客恍然間以為置于春郊野溪,不知身在五重高樓,人言,江南富貴盡歸寧府,莫過于斯。
寧王高居首席,面南而坐,左邊是個中年人,右邊坐著狄白鷹,左十七侍立其后,三人席位挨得頗近,好方便交談。
下面有八席作陪,皆是兩府內眷親戚。
寧王微笑道:“杏花之會,極樂之宴,豈能沒有舞樂助興啊。”
朱典史高聲道:“大王令,傳舞樂。”
話音方落,六十四名舞者魚貫入內,八行八縱,白裙紅袖,在堂間進退璇步,整齊劃一,宛如軍陣,氣象恢弘,頗具古風。
有潞府的低語道:“八佾之禮,唯天子可用,寧王難道不知?”
“寧王僭越,又非一時,誰讓人家是親王,受天子寵幸呢。”
“將來這大位…”
寧王一襲白色蟒袍,頭戴紫金冠,他從紫衫侍女手里接過剝好的橘瓣,似不經意地看向左右,欲以下克上者,皆望天下紛亂,原來的禮儀法令失去約束力。
“兩位以為如何?”
狄白鷹原本就是江湖中人,朝堂尊卑那套禮儀,他雖然通曉,卻不受約束,更重要的是,寧王已經向他許下了足夠的利益,故而能夠坦然觀舞。
“好啊,寧府之舞,賞心悅目,正應此時。”
寧王得到江湖的回應,再看向自己的同宗兄長。
潞王在同輩宗譜里行四,形貌敦厚,四十出頭,他目光流連,似在欣賞堂上那些經過特殊培育的杏花樹,每一株都相同大小,清風拂過,偶有幾片花瓣飄落。
“素聞十三弟府中歌舞,冠絕江南,今日本王總算大飽耳福了。”
寧王輕笑道:“潞王兄,狄老先生,兩位都通曉音律,我豈敢在你們面前稱絕,你們看,這首韶之樂,須得六十四名舞女,兩百零八名樂師,方能成奏。天下事,江湖事,同樣如此,一人之力,豈可獨完?”
潞王性情謙遜,擺手道:“狄老先生世家出身,江湖雅客,早就聽聞琴棋書畫,無不精通,本王不過一琴匠爾,不足掛齒,不足掛齒。”
狄白鷹道:“潞王的琴,千金難求,如果不是通曉樂理,絕對調教不出上品之琴,狄某粗淺,但這個道理還是明白的,殿下過謙了!”
兩方客套起來,潞王府封地在河南,爵位傳了近百年,權勢不及寧王,但也是根深蒂固。
潞王說自己只是琴匠,有觀望之意,狄白鷹對神教大權,生出覬覦之心,正急于促成三方盟會,倒主動替寧王說起話來。
寧王放下金樽,輕笑道:“干說無趣,潞王兄,你可有興致彈上一曲?”
潞府的人,俱皆微微色變。
郡王位份不及寧王尊貴,但宗譜上還是兄長,席間命令彈奏,多少有逼迫輕侮之意。
潞王淡然一笑:“本王門下有個琴師,正在外面侯著,他指法玄妙,有嵇中散之才,寧王有興致聽琴,倒可以讓他為諸位獻上一曲。”
寧王點頭道:“嵇中散之才?那定是要聽的,不過…我現在想聽潞王兄彈奏,不知道是否有這個榮幸?”
黃衫少女目含怒意,寧王驕狂,并非無腦,他逼迫父王彈琴,再故意宣揚出去,讓朝廷以為潞府已經徹底向寧府屈服了,如此斷去潞府退路,看似輕描淡寫,卻是極狠毒的一招。
她心中暗道:“父王想明白了,定會拒絕的!”
湯景康面露得意,看見姐夫權勢熏天,尋常藩王來了,也只能淪為琴師之流,他望向芷萱郡主的目光,愈發肆無忌憚起來。
潞王嘆了口氣:“音律助興,古之雅事,不過本王指法生疏,許久未曾彈琴,就擊鼓為寧王助興吧。”
“如此也好。”
寧王笑道,雖然拿住了潞王那樁隱秘之事,卻也不好逼迫過甚。
“取鼓來!”
潞王身后近侍聞令,躬身出去取鼓。
如此一來,潞王府的人,臉上愈發無光彩。
“哼!”
黃衫少女不愿在席間多待,更不愿見自己父王,被迫擊鼓。
她趁著近侍離席之機,也跟著出去,除了湯景康外,倒無人在意,也不好多問,姑娘家的,終究有太多不便之處。
廊道盡頭,張玉獨自站在杏花樹下,懷中抱著七弦琴,他之前看見狄白鷹、左十七,對方沒有認出自己,任盈盈手下奇人異士眾多,這張人皮面具已經到了‘生根’的地步,蘇七七號稱千面狐貍,最多也只有這個水準。
“弦高先生那么入神,在想什么呢?”
“郡主怎么出來了?”
“里面太悶,透透氣。”
黃衫少女緩步走到杏花下,神情郁悶。
她看向這位弦高先生,氣質出塵,卻只能為人驅使,說是門客,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也只比奴仆好上些許,心中有些不忍。
“先生站在這里干什么?”
“等候潞王傳召,進去為諸貴人獻藝。”
她輕聲問道:“先生不覺得委屈嗎?”
“委屈?何談委屈?”
腳步聲響起。
潞府近侍趨步而來,手里捧著燕鼓,匆匆走進杏花堂。
黃衫少女收回目光,無奈道:“音律之道,是為讓自己高興、別人高興,若是被逼迫彈奏,豈不是玷污了樂器,也玷污了自己。”
“郡主說得不錯,只是對許多人而言…沒辦法!”
杏花堂上,鼓聲響起,黃衫少女素來嫻靜,忽然變得激動起來。
“沒辦法,就只能屈服嗎?高漸離目盲,尚能以筑擊秦王,不失英雄本色,無愧樂道真意,有些人,只是稍受逼迫,就折節改志了,豈不愧煞古人?”
張玉看向郡主,眼神驚異,莫非這小郡主已經看穿他的刺客身份,故意拿高漸離擊秦王之事,來試探自己?我可得小心回話,以免節外生枝。
他低頭看向琴囊,故意道:“高漸離匹夫之勇而已,明明是樂師,卻行刺客之事,擊筑的手,染上鮮血,對不起秦王的寵幸,也讓山東樂師,失去晉身之階,如此不識時務之流,該殺!”
黃衫少女望著張玉,非常失望,當然,這份失望,更多與杏花堂傳出的鼓聲有關。
“弦高先生,你真是這樣想的?”
“郡主,有何不對”
“沒什么不對。”
黃衫少女心情低落,在杏花樹下站了會兒,兩人無話,便回到席間。
過了片刻,鼓聲漸停,歌女退出大堂。
她們經過廊道盡頭,杏花樹旁時,男子雙目微閉,抱著琴囊,像是個盲琴師,紅袖白裙逐漸遠去,張玉才睜開雙目,正好見那位潞王近侍從堂間出來。
“弦高先生,潞王傳你獻藝!”
“知道了。”
杏花堂上,潞王擊鼓之后,氣氛和洽許多。
寧王主動緩和關系,笑道:“潞王兄擊鼓,蒼勁雄渾,慷慨豪邁,果然不負燕鼓之名,小弟拙笨,卻也愿為王兄擊軍鼓相賀,愿借王兄的鼓一用。”
“如此再好不過。”
寧王說著,便要讓紫珠姑娘過來取鼓。
潞王卻主動起身,走到寧王座前,雙手捧鼓獻上。
寧王笑道:“這…潞王兄太客氣了。”
潞王搖頭道:“非也,本王聽人說,樂器有靈,發鳴之后,豈可再假手不識之人。”
“原來還有這個說法,潞王兄真是樂癡啊。”
寧王親自起身,鄭重接過燕鼓,按軍中操典,需擊三通。
狄白鷹饒有興致,撫掌應和節拍。
“師父。”
狄白鷹回頭看去,左十七手里有個小紙團。
“這是什么?”
左十七低聲道:“方才有個小廝經過,悄悄塞給我的。”
“打開!”
左十七將紙團舒展開來,里面有兩行墨字。
“圣姑接掌朱雀堂,布設羅網,欲除老梟,速速離開南昌府,危!”
狄白鷹猛然色變,昨日得到的消息里,圣姑早已經返回黑木崖。
他沒有懷疑這條消息真假,如果是假的,對自己也造不成任何傷害,對方何至于費如此心機,傳遞消息,若是真的…
“南昌府的暗樁應該都叛變了!西苑那些人也危險了,我們豈不成了聾子、瞎子。”
“師父,那我們怎么辦?”
左十七暗自心驚,神教內斗已經到了這個地步。
師父未請示黑木崖,密會朝廷藩王,這算一樁。
圣姑更狠,直接要對護法堂主下殺手!
“無妨,小丫頭想對老夫動手,沒那么容易!”
狄白鷹強作鎮定,看了眼寧王,盼著杏花之會早點結束,心中一焦躁,掌心就開始癢了起來,他握住竹筷,摩擦掌心。
“實在不行…我們還可以請求寧王襄助,徹底剿滅朱雀堂在江西的勢力。”
狄白鷹這般想著,眼前豁然開朗。
就江湖勢力而言,護法堂的基本盤在黑木崖,任盈盈主要是盤踞江右的朱雀堂,但從官府這邊看,寧王才是江西軍力最強大的勢力。
“借寧王的手,折斷任盈盈羽翼!”
狄白鷹暗自得意,愈發覺得這趟杏花之會沒來錯。
“獻丑了,獻丑了!”
三通鼓畢,席間賓客無不稱贊,寧王親自將燕鼓還了回去,轉身回席之時,忽然看見門邊站著一人,背負琴囊,氣質清雅,顯然并非寧府奴仆。
“潞王兄,那位是?”
“他就是本王之前提起的門下琴師,弦高。”
寧王輕輕點頭,回到座位上,笑道:“王兄如此夸獎,想必他有過人之處了,就讓他彈上一曲,讓我們這些俗人,也聽聽嵇中散的妙音。”
潞王笑著看向張玉:“弦高先生,開始吧!”
張玉面色平靜,微微躬身行禮:“在下從命。”
奴仆搬來琴桌。
張玉跪坐在地板上,解開琴袋,取出水龍吟。
“好琴!”
那張七弦琴古韻生輝,即使不識之人,也能看出不凡之處。
湯景康冷笑道:“嵇中散性情孤傲,寧死不屈,豈是他人門下奴仆可比的,我倒要看看,你是如何欺世盜名,蒙騙潞王殿下的。”
聲音不大,坐在對面的黃衫少女卻是聽見了。
她固然厭惡湯景康,卻覺得這話沒錯,弦高先生如此自輕自賤,與東市慷慨赴死的嵇中散,全然是兩類人,琴音由心而發,如何可以媲美。
“當”
張玉十指拂過七弦,將《笑傲江湖曲》前半篇章,彈奏出來,瞬間驚艷杏花堂上人。
湯景康震驚道:“這怎么可能…”
黃衫少女更是陷了進去,眼神纏繞在游走琴弦的十指上。
當今江湖,若說誰最像千年之前的嵇康,無疑便是曲洋、劉正風,皆是至性至情之人,他們所傳的笑傲江湖,給杏花樓這座名利場,注入了一股清風。
“好啊!”
狄白鷹輕輕點頭,聽這曲子,心境平和,掌心都不癢了。
張玉本身天賦就高,經過曲洋、劉正風、任大小姐三位名宿的調教,習練時間不長,但在綠玉扳指加持下,已經擁有登堂入室的水準。
一曲奏罷,眾人還在回味。
“來人啊,賞弦高先生五十金。”
寧王見這位弦高先生,真有幾分本領,還是潞王門人,自然不吝賞賜。
立刻有奴仆,端來黃金,金燦燦一片。
“彈奏一曲,五十兩黃金,除了寧王殿下,誰還有這樣的手筆。”
“多謝寧王殿下賞!”
張玉接過黃金,再次躬身行禮,順道看了眼上方的潞王。
“狄先生,這琴如何?可還能入眼?”
“潞王殿下的琴好,琴曲亦好!”
潞王輕笑道:“杏花之宴,以樂會友,本王與寧王都不辭淺陋,狄先生可有意彈上一曲,借著寧王殿下的杏花樓,用本王所制的潞國琴,以全今日相聚之意?”
話說到這個地步,狄白鷹確實不好拒絕,他拱手笑道:“潞王殿下美意,那老夫就狗尾續貂一回。”
“弦高先生,可將琴借給狄先生一用?”
“在下遵命。”
張玉目光低垂,抱著水龍吟,緩步走到席前,相距三步之時,停了下來,雙手捧琴,神態極為恭敬,一看就是愛琴、重琴、惜琴之人。
“狄先生。”
狄白鷹見狀識意,攔住要上前接琴的左十七,自己起身繞過席位,走到面前,伸出雙手,門戶大開,便要接過這張‘潞國世藏’的七弦琴。
“狄先生…”
張玉忽然抬起頭,同時,左手按動消息,右手接過彈出的‘水龍吟’。
“你說什么?”
狄白鷹只見對方嘴唇微動,聲音極小,沒聽清說的話。
“噗嗤!”
兩人離得極近,幾乎避無可避,寒光瞬間閃過,短劍沒入狄白鷹心口,在那一剎那,他只覺自己掌心那點奇癢,瞬間加強百倍,使得半邊身體過電般酥麻。
毒發了!
張玉厲聲道:
他收回短劍,再次刺出…
血花不斷濺出,直至白袍染紅…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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