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六月,江南時晴時雨,正是百花繁茂、萬木蔥蘢的時節。
那兩株銀杏樹,卻因卷入了一場原本與他們無關的江湖恩怨,就被削去所有枝葉,唯剩兩具光禿禿的骨架,樹干上那些傷痕,更不知要用多少歲月方能撫平。
“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不知何時起,青衣少女眼眶微紅,水霧漸生。
她望向玄袍男子,還有逐漸朝他逼去的背影,身形微動,便想抬步走下臺階。
“珊兒!”
寧中則緊緊握住女兒手腕。
“媽…”
岳靈珊委屈地喊了一聲,旁人還以為小女兒擔心爹爹安危。
“他是你爹爹,你要…理解他!”
寧中則微微搖頭,用目光制止岳靈珊,其實她也無法理解,師兄此時的做法,雖然當面是魔教中人,卻也未免有點…小人行徑了。
令狐沖正專心觀戰,聽見動靜,回頭看來,卻見岳靈珊眼里泛著淚花。
“小師妹,你不用擔心的,張玉已經打了三場,受傷很重,師父挑這個時辰出手,自然…自然也有他的道理!”
話到嘴邊,卻生生拐了個彎。
令狐沖原本只是想安慰幾句,讓小師妹不必太過擔心師父安危,只是經此一說,倒顯得師父趁人之危,寧愿食言而肥,也要強行出手摘桃子。
天門道人與定逸師太對視一眼,岳掌門此舉,實屬言而無信,強詞奪理,在武林群雄面前落了五岳劍派的聲譽,連帶他們也覺得臉上無光。
陸柏瞧在眼里,更是暗自懷疑,岳不群如此舉動,莫非是想行借刀殺人之計,逼魔教害了自己和費彬,好削弱嵩山派實力。
庭院間五六百江湖人士,未嘗沒有議論之聲。
有人道:“岳先生此舉,實在…有失氣度啊!”
“說好三局定勝負,張玉實則一人獨戰五岳劍派三位高手,還勝了兩場,按照規則,自然也就贏了,他為何非要逼著人家比第三場?”
六合幫弟子遲疑道:“或許…只是想贏回一場,為五岳劍派,挽回些許顏面吧?”
黑龍寨漢子冷笑一聲,毫不客氣地問道:“是嗎?若是張玉沒被費彬、天門道人重傷,你猜這位岳先生還會打這一場?”
不管外人如何議論,岳不群卻是鐵汁灌了心腸,緩步走到銀杏樹前,盯著在蘇七七攙扶下,勉強站著的玄袍男子,眼神嫉恨交加。
憑借武功,堂堂正正揚名。
如左冷禪那般,江湖上聽見這三個字,不管是敵是友,都得心生敬畏,連帶著對嵩山派的人退避三舍,這便是狄修、萬大平這些武功未成的三代弟子,眼高于頂、驕橫跋扈的底氣所在。
君子劍擅長經營名聲,但有些東西,卻是經營不出來的。
左冷禪能有今日威望,也是他在江湖上,一場場戰斗積攢下的。
岳不群將折扇插回腰間,雙手藏在袖中,笑著問道:“第三場比武就由岳某應戰,張玉,只要你比完這一場,我就可以讓五岳劍派撤離衡山城。”
田伯光大笑道:“岳不群,說出如此不要臉的話,你就不臉紅嗎?”
岳不群冷笑道:“無恥淫賊,你一個武林敗類,奸害了多少良家婦女,還敢在此叫囂?待岳某料理完魔頭,再來收拾你。”
田伯光還欲說話,卻被張玉用眼神止住了。
他服下蘇七七遞來的丹藥,稍稍抑制內傷,又用捉龍點穴手,運轉真氣,鎖住幾處穴位,總算將天門道人那股泰山墜石般的真氣,壓制住了。
張玉輕笑道:“岳先生皓首窮經,讀過的書,比你走過的道都多,對付這樣的人,跟他耍嘴皮子,豈不是以己之短,攻敵之長嗎?”
蘇七七問道:“大人,那該如何對付趁火打劫的岳先生呢?”
“好辦,干脆利索地擊敗之!”
張玉目光微冷,盯著相隔不過三丈的青衫儒生。
岳不群細細觀察張玉,確定他傷的確很重后,環顧四周,笑道:“諸位可都聽見了,張玉應下比武,便不算岳某以大欺小,生死也當無怨無悔。”
他厚著臉皮走下臺階,決心打所謂的第三場,心里已經計較過得失,不在乎暫時榮辱,求的是長久安穩之策。
殺掉張玉。
一可報私仇,解決將來之隱患。
二則揚威名,在江湖上出風頭。
張玉連敗陸柏、費彬、天門道人三人,他能戰而勝之,至少可以對外維系住自己先天境大高手的名頭。
哪怕只是暫時的,對于騎虎難下的岳不群,也是解渴鴆酒。
至于自己趁人之危,摘桃子、撿便宜的事實,只要稍微施展手段,再找‘說書人’編造一番,自然可以將其驅趕到不起眼的角落,逐漸消弭。
這正是君子劍所長!
張玉心中不屑,譏笑道:“若能取走在下小命,也是你岳先生有本事。”
說實在話,雖然有岳靈珊有那層關系,他依舊打心眼里不佩服岳不群,就算自己要死,也絕不可能死在這種偽君子、實小人手下。
“耍嘴皮子無用,還得手底下見真章啊!”
岳不群負手而立,輕輕一笑,說出此話時,盡顯高人風范。
“那日飛鳳橋上,岳某讓你僥幸逃生,今日還有好運氣嗎?”
“彼此彼此,當時我真該一劍殺了你!”
岳不群搖頭道:“一劍殺了我,你有這個實力嗎?”
張玉推開蘇七七,腳步踉蹌了幾下,勉強站住身形,衣袍卻是讓鮮血染紅了半邊,那記泰山真氣沖擊,造成的內傷,確實不是那么好緩愈的。
“好啊,那就試試吧!”
劉正風見張玉真要和岳不群比完第三場,心中焦急起來。
“曲大哥,我們直接出手吧?”
曲洋嘆了口氣:“他好不容易說服五岳劍派,定下三場比武,便是要保全你家眷,這時出手,壞了規矩,必定會被岳不群利用,就白費了張玉一片好意。”
“岳不群已經壞了比武規矩。”
劉正風看著那襲青衫,只覺自己之前瞎眼看錯了人,在被嵩山派逼迫時,竟然還對岳不群心存幻想,盼他施救,不想這是個比費彬、陸柏還陰險狠毒十倍的偽君子。
曲洋搖頭道:“局勢不利,岳不群可以壞規矩,我們不行。”
“唉!”
劉正風長嘆一聲,他此時方知,自己完全錯估了江湖險惡程度,竟然天真地以為金盆洗手之后,便能萬事無憂,誰知牽扯到這么多人。
曲洋知張玉性情,猜他此時還愿接下岳不群的挑戰,自然還有可以依仗的底牌。
“不過,萬一他不敵岳不群,有性命之憂,就不用顧忌那么多了。”
曲洋隨時準備出手接應,暗自運轉真氣,盯著兩人。
岳不群雙手負在身后,長袍大袖垂下,卻是極有大派掌門風采,他見張玉連走動一步,都極為困難,心里愈發放心下來,自己之前所料,真是半點不差。
“你已經比過兩場,為免某些同情魔教的人,說岳某趁火打劫,我可以讓你…兩招,出劍吧!”
岳先生那番慷慨之語,才說完,就耳聽得一聲巨響。
“嘭!”
黑色包袱,重重落地。
張玉抬手一揚,掀開那塊蒙布。
眾人這才看清,那包袱中竟然是個長方形大鐵塊,棱線筆直,周身黢黑,似乎由渾鐵打造,樣式古樸,卻無半點多余的裝飾紋路。
“這是什么東西?”
“匣子?也不見有縫啊。”
“肯定不是匣子,瞧著像實心的,而且誰純鐵造匣子。”
岳不群目光微凝,隱隱覺得,方才那句話,自己似乎說早了。
“啪!”
張玉運轉真氣,拍在玄奇劍匣上方。
原本渾然無縫的鐵塊,忽然朝左右彈出兩塊鐵蓋,露出六把無鞘長劍,插在匣槽內,寒光凜凜,宛如扇骨,瞬間分開之時,劍氣充盈,鋒銳迫人。
“是劍匣!”
隔著二十來步的林平之,只覺得臉上生痛,伸手一摸,方知是錯覺。
張玉握住那把‘黃蟒’,養成于西風河畔梅子林中,那套六畜劍中唯二的甲等劍器,他感受到其中劍意,充沛如河,蠢蠢欲動。
這把‘黃蟒’劍已經熟了。
張玉斜覷青衫儒生,冷笑道:“對付岳先生,一劍就夠了!”
“不對勁,那幾把劍,為何會有如此重的殺意…”
岳不群眉頭暴跳,他雖然不知玄奇劍匣由來,也未曾聽過那門上古劍術,但縱橫江湖多年養成的直覺,卻在劇烈示警。
逃?還是率先出手?
這是個問題。
岳先生猶豫了三秒,身體瞬間躍出,同時右手攀上劍柄,抽出三尺青鋒,匯聚全身真氣,劍尖縈繞出一片紫氣,如云霧,如霞光,沖了過來。
“找死!”
張玉拔出‘黃蟒’的同時,匣中似有長嘯。
出匣剎那,劍身寸裂,劍氣漸盛。
“破瀑式!”
所有江湖高手,只見張玉手中無劍,卻有一道雄渾劍氣從匣中飛出,破開君子劍上灑出的那片紫霞,就像當間截斷瀑布,劍氣穿過,迎面撲來時,岳不群先是滿臉驚恐,果斷棄劍,雙手運功護在身前。
他心中只剩一個念頭:“我又輸了,連帶里子面子,輸得如此徹底。”
那襲青衫在劍氣中,被劃得七零八落,幾乎成了乞丐裝,岳先生很快袒胸露乳,最后倒飛出去,落在搶上前來的寧中則懷里。
勝負已分!
嵩山派再無二話,送還劉正風家眷,抬著費彬、陸柏、五十多名俘虜,迅速從劉府撤離,看樣子只恨不得爹媽少生了條腿…
銀杏樹下,玄袍男子坐在劍匣上,紫薇神劍拄地,目光平靜如水,看著五岳劍派的人逐一離開。
青衣少女從他身旁經過時,眼神復雜,終究沒有停留。
“張先生,敢問此劍何名?”
老者滿面風霜,膚色黢黑,腰背略微彎曲,就像尋常的販夫走卒,手里也握著一根毛竹扁擔,他走到大門前時,才轉身問道。
“紫薇,紫薇神劍!”
何三七拱了拱手,輕笑道:“恭喜它了,今日之后,將隨張先生名震江湖。”
說完之后,他挑起自己放在門外的餛飩挑子,轉身沒入市井煙火里。
張玉拱手還禮。
雁蕩派也是正道宗門,見何三七主動對張玉見禮。
或者欽佩張玉的武功,或者心存結交之意,不少人都到銀杏樹下告辭后,方才離開。
五六百江湖客走光后,劉府復又平靜下來,只是地上的血跡,一時難以洗刷,劉夫人、三名親傳弟子死了,劉英、米為義流血過多,能否醒來還得看命數。
大門外,傳來腳步聲。
張玉扭頭看去,眼中閃過一絲失望之色。
小尼姑飛快跑了進來,在日月神教部眾注視下,走到銀杏樹下,將小瓷瓶塞給張玉,或許是跑得過急,她雙頰泛微紅,喘氣略重。
“小師父,你有沒有東西要送給我啊?”
田伯光抱著鐵刀,侍立在旁,笑著調侃。
儀琳低聲道:“你…又沒受傷,送你也沒用。”
張玉打開塞子,藥香撲鼻,里面是一顆白云熊膽丸。
“你師父不會怪罪你吧?”
儀琳搖頭道:“師父說,恒山門人,恩怨分明。今后相見,還是…”
張玉笑道:“還是敵人對不對?”
小尼姑看了張玉一眼,點了點頭,見他渾身沐血,坐在劍匣上,似乎稍微移動都極為困難,卻對自己笑意依舊,她眼眶忽然就紅了起來。
“張施主,儀琳告辭了,望你保重。”
她雙手合十,施了一禮,匆忙轉身離開,只是才出大門,淚飛頓作傾盤雨。
引鳳樓頂。
那葫蘆酒也快喝完了。
藍鳳凰坐在瓦片上,卻是將庭間三場比武,盡收眼里,心中暗道,張玉果然有睥睨天下豪杰的英雄氣,難怪圣姑對他如此看重,又送劍匣,又送…情的。
后面當然是她瞎猜的。
“你輸了。”
“神仙姐姐要什么?”
“你袖中那兩條小家伙。”
藍鳳凰聽見對方要自己的小青、小白,臉色頓變,正欲起身反抗,卻被對方隨手扣住命門,鎖住真氣,立刻動彈不得,連袖中那兩條原本張牙舞爪的小蛇,也害怕得縮了回去。
“愿賭服輸!”
東方姑娘冷冷地掃了她一眼,雙手探出,從藍鳳凰衣袖中拎出兩條小蛇,一青一白,筷子粗細,尺許來長,通體晶瑩如玉。
“嗤嗤”
青蛇膽小些,縮頭縮腦,在東方姑娘手里瑟瑟發抖。
白蛇張開小嘴,露出兩顆尖牙,作勢往下去咬那只手的虎口,卻不敢真下嘴。
藍鳳凰跪下哀求道:“這是五仙教的鎮教圣寵,實在不能送人,除了她們,你想要什么都行。”
東方姑娘沒有理會她,只把玩著手中兩個小家伙,動起來時,像兩條不同顏色的發帶,不動時又像筆直的釵簪,顏色鮮艷,十分好看。
“雙生鳴蛇,同卵所生,遠隔萬里,也能心意相通,并找到對方?”
藍鳳凰見她說出雙蛇來歷,頓時心中一灰,對方不是臨時起意,而是早有預謀,自己又正好一腦袋撞了過來。
“真倒霉,早知道有人盯上了小青、小白,我就回云南了。”
藍鳳凰越想越委屈,急得眼淚直流,眼見搶回雙生鳴蛇無望,怕自己做出不理智之事,便欲起身離開,找個沒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大哭一場。
“我拿去用三年,事情辦完了,自然把它們還你!”
“神仙姐姐,你說真的?”
東方姑娘笑道:“我有必要騙你?”
藍鳳凰喜極而泣,連忙搖頭。
南國劇情快結束了,預計還有幾萬字吧。總體來說,想寫的故事寫完了,就是福建劇情爭議太大,草草收場,另一點就是,與金盆洗手不同,福威鏢局主角注定只能是看客,他是沒有邏輯去改變林震南全家命運的,至于那樁富貴,后面會有交代。
卷名《高峽出平湖》,原本是求學階段,我對自己的激勵之語,用在此處,也是表明張玉經過這趟南游,將真正在江湖上有了自己的名號,叫得響那種。綽號,我已經想好了,有興趣可以猜一猜 (本章完)
請:m.badaoge.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