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群星璀璨,河畔蒲葦茂密。
“我該叫你什么?”
“名字無非代號,重要的是,你自己知道自己是誰。”
“既然如此,那以后我就叫你…東方妹妹?”
東方姑娘鳳目微挑,抬掌拍去,雄渾掌力如旭風拂過,千百株蘆葦盡皆折腰,張玉抱住玄鐵劍匣,連聲求饒,才沒讓那股真氣把自己吹走。
“你這便屬于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張玉笑道:“藍兄,還是叫藍兄,你是我兄長!”
東方姑娘放下手掌,輕輕一笑。
百媚頓生,星月失色。
“你在看什么?”
“看月亮,還有星星!”
張玉連忙抬頭,望向天空。
東方姑娘也看了過去,卻道:“有什么好看的,月落星隱終有時,朱顏白骨無非百年,歲月春秋,滄海一粟,千年之后,你我又在哪里?誰人知之?即使知之,又與我何干?”
點點螢火正從腐草間升起,看似前途光明,而數張蜘蛛網,已經悄然架設在頭頂,縱然驚才絕艷,躲過一時,終究也得在時光的羅網中凋零。
很多人不甘心,只是能破碎虛空與星光同輝,歷歲月不滅者,古往今來能有幾人?
“這酒很烈。”
“歲月錯。春風秋月不知醉,夢醒樓中白發生,衡陽臨江樓中的一種名酒,喝起來還不錯!若是喜歡,待我忙完了,請你去喝個痛快!”
“可惜此時只有半葫,不能盡興!”
東方姑娘笑著將空葫蘆扔了回去。
“你之后要去何處?”
張玉將黃皮葫蘆系回腰間,見她眉宇間,似有異樣。
“東海。”
“走那么遠?”
張玉反應過來,問道:“是為了找七種主藥中的東海鮫珠?”
東方姑娘望向空中明月,緩緩說道:“古籍記載,東瀛出云島,潮退之后,一座山下曾有鮫人部落遺跡現世,而且,建木之果、湯泉濁垢,也與東海有關,找到這三樣東西,離煉成陰陽本真丹就不遠了。”
張玉問道:“那四種主藥,你都找到了?”
東方姑娘搖頭:“只有蛟膽,在云南找到了。”
“世上真有蛟龍?”
張玉心中驚訝,當年在懸月觀時,聽說七種主藥的名字,他只覺得是趙虛老道留下來騙人的方子,根本不該是凡間該有的東西。
之后江湖見聞增廣,方知大千世界無奇不有,若局限于自己的認知,無異于自陷囚牢。
東方姑娘笑道:“哼,什么蛟龍,不過是活了五百年的老蛇,多數時間沉在百丈寒潭下面冬眠,甚少浮頭露面,半生半死而已。”
張玉笑道:“厲害!它躲那么深,到底都被藍兄翻出來了。”
“不是我尋見的,五仙教在云南扎根多年,那位藍教主年齡輕輕,頗有些手段,你以后若是想找什么花草蟲獸,倒是可以問她,武道修行,原本就是內外兼濟,天地日月、春夏秋冬、陰陽五行,世間萬物無不可為我所用,太過拘泥由己而發,前怕狼后怕虎,尚未得到便憂失去,反而容易偏離大道…”
張玉輕輕點頭,自己修煉了北冥神功,按說大可以采頡武林高手內力為己所用,卻總覺得不是自己的肉,安不到自己身上,不敢放開手腳施為,的確有些小家子氣了。
東方姑娘看向張玉,觀其氣息,察知內功境界還在后天。
“人之運數,或有定數,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你現在正當‘時來’,若是還學小腳老太太走路,到了運去,可就晚了。”
張玉聽聞此論,倒是耳目一新,細細品思過后,記在了心中,不由好奇地問道“那你現在是時來,還是運去?”
東方姑娘笑道:“都不是。”
“都不是?”
“我不在定數當中,無跡可尋。”
這句話,張玉琢磨半晌,也不明白意思,只好放下了。
“你和五仙教那位藍教主,也有交情?對了,你也姓藍,莫非是她…”
東方姑娘瞪了他一眼:“她有求于我,才交出了那條老蛇的位置。”
“原來如此,藍兄的朋友還真不少。”
張玉又問道:“另外三味主藥,你有線索了嗎?可要我幫忙?”
“有線索,你幫不上。”
東方姑娘說話,向來很直接。
“玄陰寒水,大雪山法輪寺存有一份,赤陽草是西域離火宮的寶貝。”
張玉嘆氣道:“聽著就很難對付啊,還都不是中原的勢力。”
東方姑娘倒不擔心,只要知道位置,只要她想要,那樣東西就已經易主了。
“這兩樣…終歸還算是有著落的,無非就是開戰罷了。”
張玉聽出她的話外之音,問道:“莫非最后那樣東西,還沒有著落?”
庚金之精,黃金中的黃金。
東方姑娘看著漆黑河面,微微皺起眉頭。
“我翻遍了各種典籍,庚金之精,只出現了三次。”
“哪三次?”
“春秋時期,歐冶子為越王鑄劍,尋訪浙閩一帶時,在金礦中找到五枚金精,之后不知所蹤。”
“這時間…可真夠遠的。”
“再就是,徐福為秦始皇煉丹,號召天下獻寶,民間有人獻上了此物,也不知所蹤。”
“這年頭,也不近啊。”
張玉隨口說道,卻見東方姑娘臉色愈發晦暗陰沉,連忙止住話頭。
“那…那第三次呢?”
“最后那次距今不遠,前宋仁宗皇帝時,元昊自西北起兵,建立大白高國,當時有黨項部落從祁連山的金脈中找到了兩枚庚金之精,其中一枚被元昊鑄造成寶甲,號稱金剛不壞,另一枚作為傳國之寶,傳至最后一任皇帝李睍,大白高國為蒙兀鐵騎所滅,蒙兀人卻始終沒找到那枚金精。”
“之后聽說,李睍之子帶著那枚金精,逃至黑水城,哪里有元昊留下的宮殿、財寶,他正準備號召舊部,舉兵反抗,卻遇上了一場百年難遇的沙塵暴,一夜之間,整座城就被埋在了地下,蒙兀大汗派出數萬大軍,都沒找到。”
“如今過了三百年,再想找到大白高國的黑水城,只怕是難如登天。”
張玉低頭思索,大白高國、黃沙覆城,這聽起來倒有些熟悉?有機會得托人去西北打聽一番,看是不是有個叫‘龍門’的地方,說不定藍兄要找的庚金之金,真在那下面藏著。
“藍兄,你放心出海吧,庚金之精,我會為你留意的。”
東方姑娘微微搖頭:“我說這些,只是…說說罷了,不是要你為我做什么?”
張玉笑道:“信不過我?”
東方姑娘明顯不信,只當他是寬慰之語,輕笑道:“你能有什么辦法?還能掘開萬里黃沙,一寸寸地找出黑水城的入口?滄海桑田,沙漠環境尤其多變,就是派出十萬大軍,也不過是往水缸里撒了把鹽而已。”
“一把鹽撒水缸里,自然寡淡無味,但散在準確的位置,幾粒鹽,都能見奇效。”
東方姑娘問道:“你知道什么?”
張玉心中也不能確定,只是隱約有了個方向,輕笑道:“反正時機一到,你就知道了!”
兩人說了半夜的話,東方姑娘在武道上的見識,比張玉高出幾大截,多數時間是她在點撥,他洗耳恭聽,說起來,張玉與飛云神猿有師徒名分,但真正引導他在武道上登堂入室的卻是面前這人。
夜方亮時,天空泛起半圈霞光。
“這就要走了?”
“我們之間,還要說告辭嗎?”
他救過她,她也救過他,兩人算是幾次過命的交情。
張玉站在原地,望著那襲紅衣幾個縱躍之間,消失在東邊的蘆葦蕩中。
“有些話,確實不用多說。”
“有些朋友,也不必常見。”
“同在江湖,相聚之時,一壺酒,足慰平生。”
張玉轉身往衡山城走去,他的事還沒辦完,無法像東方姑娘那樣瀟灑離去…
一夜過去。
日上三竿之時,衡山縣衙才派了五六個老弱病殘的捕快,遠遠到門口轉了一圈,確定里面的人走干凈后,再進去看一眼,把門合上,貼上封條,就離開了。
昨夜群玉院之事,卻已傳遍衡山城。
有人說,遠在北方順天府的佑圣皇帝,也聽聞東方花魁的芳名,心癢難耐,日夜思念,想一睹仙容,卻因身子骨弱,不能親自來此拜會,便派了錦衣衛指揮使萬重樓,率領數千兵馬,來請東方姑娘回京城。
正當萬重樓奸計得逞時,半路跳出個張鯉魚,殺入重圍,從錦衣衛手中救出了東方姑娘,兩人雙宿雙飛,出得城去,從此浪跡天涯,不問世事。
南國離京城遠,皇權對地方威懾小,那些不得意的讀書人,明褒暗諷、指桑罵槐可比這個過分,好在佑圣皇帝雖然平庸,但心胸還算豁達,曾有媚上奸佞欲以此興起文字大獄。
皇帝只淡淡說了句:“能以朕一人受譏謗,博萬萬子民一笑,善莫大焉。”
在江湖人口中,朝廷永遠不會是正面形象,更何況牽扯上了錦衣衛,更應該批倒批臭,而與錦衣衛對抗的,自然成了英雄俠侶。
事情是昨夜發生的,故事是上午編好的。
下午,瀟湘茶館內,說書先生已經講到了第七回。
“胡說嘛,張鯉魚?還黃河大鯉魚呢,之前從未聽過這人,一介無名小卒,如何能從那群鷹犬手里,救出東方姑娘?”
臺下,有人表示不信。
江湖上誰都知道,錦衣衛可不是白給的,就是成名已久的武林名宿,被那群狗崽子盯上了,也得脫一層皮下來。
“兄弟是才來衡山城的吧?”
戴大膽剝開一粒花生,掃了眼說話那人,見是個四十來歲的男子,鬢發斑白,個子不高,說話粗聲粗氣的,他身旁坐著個穿花布裳的少女,雙手各握著一根筷子,正敲桌上瓜子玩。
“咋啦?瞧不起外地人啊,額就是關中的,今天才趕到衡山城。”
“兄弟說笑了,在下也非這方人士,只是聽兄弟說話,還不知道張鯉魚,這幾日在衡陽干下了什么事,所以才有此猜測。”
那人問道:“你倒是給額講講,張鯉魚干什么事了?”
戴大膽昨日在劉府的赴宴,便將那場好戲,從頭說了一遍。
他語氣夸張,把張鯉魚如何大戰淫賊田伯光,還有青城派那些不肖弟子,保全恒山派小尼姑清白,活靈活現地說了一遍。
連臺上的說書先生也停了,饒有興致地聽戴大膽白活,畢竟他號稱就在劉府內,那真實感,還是要比聽風說雨的自己強上幾分。
“…那儀琳小尼姑啊,長得可真帶勁,比定逸師太強多了。”
戴大膽說了一溜,原本是仗義救人的好事,經他最后一句,卻多了幾分桃色旖旎。
說書先生微微點頭:“原來如此,看來這位張少俠,不止武功高強,還一貫鋤強扶弱,有俠義道精神!難怪會在群玉院仗義出手,救下東方姑娘。”
江湖與朝廷對抗,尤其對方還是錦衣衛,并且以弱勝強,故事中有俠客、有美人、有官府,有惡霸,還有江湖大義,非常具備傳播價值啊。
說書先生暗自決定,要把那八回評書,擴寫成十八回。
瀟湘茶館內,眾人紛紛稱贊。
“哼!”
角落里,兩人占了張桌子。
青衣少女冷哼一聲,將茶杯重重在桌上放下,宣泄心中不滿,明明是茶,倒讓她喝出了酒的感覺,醋的味道。
“花心淫賊,可惡!”
裘大器喝著自帶的酒,邊聽臺上評書,說書先生現編現賣,及時迎合茶客喜好,倒是有趣,更有趣的是,書中說的人,自己還認識。
她看了莫名其妙生起悶氣的岳靈珊,笑著問道:“靈珊,你怎么了?誰是花心淫賊啊?”
“除了張…鯉魚,還能有誰?”
裘大器搖頭道:“靈珊,你真是誤會了,他不是那樣的人。”
岳靈珊氣惱道:“他所救之人,為何都是女子?還都是…絕色之姿,難道普天之下,就只有那些漂亮姑娘,需要他去拯救嗎?”
裘大器輕笑道:“路見不平,出手相助,哪里還有看人下菜碟的,他救下衡山派的儀琳,群玉院的東方姑娘,想來都是恰巧遇上了,你這樣看他,倒有些狹隘了。”
岳靈珊疑惑地看向坐在對面的好朋友。
“大器,你怎么盡幫他說話,莫非你也認識張鯉魚?”
裘大器心中有些慌亂,連忙遮掩道:“當然認識了!”
“這兩日在衡山城中,聽到最多的人名,除了劉三爺,便是張…鯉魚了,江湖上都說,他是個大英雄!”
岳靈珊放下心來,笑道:“原來是這樣,大器,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可別被表相迷惑了!”
旁觀者清,裘大器看著青衣少女,心中不禁生出幾分同情。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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