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秋”
八股鋼索從陡壁垂落,蒼鷹振翅長鳴,迎著大輪紅日,旋翔百丈,穿透層層云霧,終于看清那筆直上升的黑點,不是巖羊。
“哐哐!”
鐵箱靠穩黑木崖,張玉背著劍匣,跳上石臺。
“見過張副堂主!”
十六名金甲武士,見了玄袍男子,齊齊拱手施禮。
這倒是之前未有的殊遇。
此時勝負難料,他們的尊重,更多是給任大小姐的,三日前成德殿大朝議后,許多人眼里,神教雙壁都已經上了任家戰船。
張玉笑道:“你們好,辛苦了。”
“不辛苦,屬下該做的!”
金甲武士見張玉背影遠去,面面相覷,神教重要高層,登上黑木崖時,他們照例行禮,多數默然不應,少數點頭示意,如張副堂主這般平易近人的,還是第一次見。
“王旗主,你覺得這場比試,誰能獲勝?”
王旗主道:“我希望…張副堂主能贏。”
另一名副旗主道:“可聽我叔公講,鮑長老半年前就是先天境大高手,二十八路靈蛇杖法,挨著就傷,磕到就死,練得那叫一個爐火純青,極其厲害,張副堂主年輕俊杰,畢竟積累尚淺,大概率不是對手。”
有人問道:“這么說,張玉懸了?”
“那也不一定。”
王旗主臉上露出神秘莫測的笑容。
“江湖人,分生死,原本不止定于內力境界大小,甚至也不取決武功高低,,否則,行走江湖,何必帶劍,衣袖里各藏名帖,寫明內功境界、所練劍法、以往戰績,兩人見面之后,拿出一照,也就分出勝負了,豈不省時省力,哈哈哈…”
年輕人二十出頭,便在黑木崖上當了旗主,家中根基匪淺,經過教中長輩提點,許多事情,看得比同輩人更為透徹。
“王旗主這話,雖是戲言,卻有深意啊?”
“我只是覺得,圣姑聲勢浩蕩,她選中張副堂主,即使武功不如人,多半也能…”
黑木崖西邊,距成德殿兩百步,有座老年間建造的比武擂臺,青石為基,徑長六長,七色旗幟,迎風招展,南北各有兩撥人。
“這一戰,你必須勝!”
楊蓮亭坐在交椅上,端起茶杯,看向身旁的中年男子。
“楊總管…”
鮑大楚站在旁邊,臉色晦暗,眼中透出復雜之色,一夜之間,他便蒼老十歲不止,再無三日前從成德殿出來時的意氣風發。
懷里揣著七十三縷頭發,有蒼白如雪,有烏黑如墨,有垂髫黃毛…
圣姑送的禮,太重了。
七十三條燒紅鐵鏈,燙得他胸口生痛。
“你昨夜過來,合盤托出,本總管以為你應該想好了。”
“我,我…七十三條命啊!”
楊蓮亭吹散杯中浮沫,瞥了他一眼。
“涿州距平定城四百里路,我已讓桑三娘,孫萬樵星夜兼程,趕了過去,順利的話,日落之前他們便能回來,你還有何不放心的?”
“再說,人在江湖,有取有舍,護法堂主之位,權重神教,這次錯過了,你還能再坐十年冷板凳?”
“你是本總管提拔的護教長老,手上沾了多少任家舊部的血,若讓他們得勢,即使任大小姐不追究,那些人的徒子徒孫會放過你?”
“所以啊,退一萬步說,你敗給張玉,也不過得數夕安寢,何必呢?”
鮑大楚沉默良久,暗道,若能贏下比武,當上護法堂主,那時自己地位提升,有了議價資本,倒不必死綁在楊蓮亭這艘船上,圣姑應該…不會做得那么絕!
“你想通了?”
信得過的先天境高手,楊蓮亭也找不出第二個來。
鮑大楚看向對面那個玄袍男子,年少得志,聲名赫赫。
“二十歲,二十歲,那年老夫不過是副香主,他憑什么?”
鮑大楚心內怒火干燒,他不敢怨圣姑,也不敢怪楊總管,所有恨意,涌向那個比自己小三十歲,卻要跟自己爭奪堂主之位的年輕人。
“東方教主重用他!童百熊交好他!圣姑大力扶持他!”
“老夫苦熬三十年,未曾有過的東西,他全都有了。”
“現在還跟我爭護法堂主之位!”
楊蓮亭把玩一只銅香球,設計精巧,號稱‘外縱橫旋轉而內常平’,無論如何擺弄,中間那個裝焚香的機巧,始終不會將香灰灑漏出來。
“咚!”
鮑大楚提起靈蛇鐵杖,猛然擊下,蛛網蔓延,地磚碎裂二十多塊。
楊蓮亭驚了一跳,差點要喊紫云衛護駕。
“你干什么?”
他低頭看去,銅香球落于當間,好在沒把火星灑出來。
鮑大楚站起身,咬牙切齒道:“楊總管放心,我定于擂臺上擊殺張玉!將那小子碎尸萬斷,再搗成肉醬,方解心頭之恨!”
“好志氣!”
王書恩倒了杯酒,雙手奉上。
“請鮑長老滿飲此杯,以壯豪情。”
鮑大楚看向楊蓮亭:“這是?”
“是本總管讓書恩敬你的…定心酒,鮑長老就喝了吧。”
王書恩笑道:“那個無恥小兒,我早看出他暗藏禍心,不是個好東西,對東方教主不敬,對楊總管無禮,擂臺比武,生死無怨,鮑長老喝下這杯酒,可要替書恩多打他幾棍子屁股。”
“好!”
鮑大楚深以為然,接過酒盞,仰頭飲下,杯子尚未落地,一道身影便高高躍起七八丈,重重落在擂臺上,雙腳踩出石坑,氣勢不凡。
且說,擂臺南邊。
“護法堂主,這個位子,絕不能為楊蓮亭占據!”
任盈盈拎著長劍,站在中間,她看向身旁張玉。
“拿出你的本領來,先天境高手,反正…也不是沒殺過。”
張玉輕笑道:“那頭鷹,是圣姑準備好的羅網,這條蛇,也得看你的手段啊。”
任盈盈淡然道:“我會做好該做之事。”
兩人交流不多,卻隱隱心生靈犀,尤其有了共同利益,面對共同敵人,在波云詭譎的神教斗爭中,他們都不信任對方的人品,卻信任對方的能力和腦子。
“張兄弟,我來為你助威。”
齊鷓鴣帶著六名弟子,越過不屬于南北兩邊那些看熱鬧的人群,徑直走來,一人執壺,一人拿杯,像是來給張玉踐行的。
張玉笑道:“齊大哥,好些時日不見,本打算忙完這一陣,就去尋你喝酒啊。”
“拜見圣姑。”
齊鷓鴣到了近前,先向任盈盈行禮,再和張玉說話。
“知道你忙,我這不帶著酒來找你,千紅樓頂級佳釀,上個月我過小壽,上官長老派人送來的,哥哥我沒舍得喝,一直等你呢。”
齊鷓鴣今非昔比,當上堂長老,據說很快要提副堂主,童百熊視為兒子的衣缽傳人,風雷堂紅人,連著其他堂主,都得高看一眼。
只是相比張玉,他的進步速度,還是太慢了。
“酒先不喝了,齊大哥能來掠陣,我心中已然十分高興。”
齊鷓鴣大笑道:“如此也好!待張兄弟得勝歸來,再喝此酒,有句話叫‘溫酒斬華雄’,正是頂好的兆頭,看來護法堂主之位,非你莫屬!”
“借齊大哥吉言!”
張玉背著劍匣,沿石階,逐步登上擂臺。
相比鮑大楚的登場方式,就顯得很普通了。
“鮑長老必勝!”
“鮑長老必勝!”
比武嘛,講究的就是氣勢。
這些時日,局勢紛亂,楊蓮亭正需一場酣暢淋漓的大勝,來提升己方士氣,穩住還愿意追隨自己的人,因此很下了一番功夫。
“書恩,把我們準備的東西,亮出來吧。”
王書恩笑道:“總管請看。”兩名紫云衛舉著桿大旗,走到擂臺前,紫底黑字,一個巨大的‘勝’字。
“刺啦”
另一名紫云衛持長戈當中劃過,旗幟裂成兩半,在空中并排飄蕩。
“鮑長老,旗開得勝!”
王書恩高舉右臂,率先喊道。
“鮑長老,旗開得勝!”
“鮑長老,旗開得勝!”
紫云衛隨即應和。
齊鷓鴣皺眉道:“圣姑,這不行啊,氣勢被對方壓過去了。”
“齊鷓鴣,你有什么好點子?”
任盈盈問道,她內心里瞧不上這等小伎倆。
只是眼下,并非張玉、鮑大楚兩人的比武,而是她和楊蓮亭兩大勢力的較量。
就連這個齊鷓鴣,說是為朋友之誼而來,怕也沒那么簡單。
他背后可站著童百熊。
齊鷓鴣嘿嘿笑道:“圣姑,我早猜到楊蓮亭那小人,肯定會耍小手段,所以身上有準備,就是不太…上臺面啊。”
任盈盈倒是有了興致,道:“無妨,對付小人,就得用上不得臺面的辦法。”
“好!”
齊鷓鴣得了話,看向風雷堂弟子,縱身一跳,踩在兩人肩膀上,轉過身去,脫下外袍,屁股位置寫了個斗大的‘贏’字,六名風雷堂弟子齊聲高喊。
“張副堂主,一定會贏!”
“張副堂主,一定會贏!”
他故意將腚對著楊蓮亭,那個‘贏’字,似乎活了過來。
“一腚會贏!”
齊鷓鴣轉頭看去,楊總管的臉都氣綠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齊鷓鴣,對面氣勢確實被壓下去。
效果拔群!
任盈盈望向扭得正歡的齊鷓鴣,只希望時間倒流,自己好收回那句話,這貨也能干得出來,看上去…還樂在其中。
“一丘之貉,無恥之徒,難怪能和張玉交朋友!”
她看向擂臺。
雙方臺下手段,均已用盡,究竟落誰家?還得看比武結果。
鮑大楚冷笑道:“一腚會贏?還不如擺香案,求神敗佛保佑你,盡耍些不入流的小伎倆,丟人現眼,這就是你們的本領?”
他位居護教長老,年紀大,地位高,看到張玉這樣的小輩,說起話來,故意帶幾分教訓語氣,卻全然忽略了最先挑事的是他背后的楊蓮亭。
“真以為打敗五岳劍派中,幾個不入流的高手,在江湖上騙得個‘紫薇劍仙’的名號,就有資格向老夫挑戰?不怕告訴你,二十年前,老夫就進入后天境…”
“老夫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飯還多!”
鮑大楚見張玉不說話,以為他被自己的氣勢折服了,心中正得意,卻聽得一句。
“不咸嗎?”
鮑大楚微愣:“你…你說什么?”
張玉笑著問道:“我是問,你吃那么多鹽,齁不齁?還有啊,鹽吃多了,會害眼睛的,鮑長老,你老眼昏,看不清路,是不是和這有關啊?”
鮑大楚氣得胸口發悶,冷笑一聲:“誰看不清路,打過才知道。”
“那廢話就不多說了,賜教吧!”
“狂妄!”
鮑大楚心中涌起無名火,舉著靈蛇鐵杖,卷起強大真氣,從遠處望來,蛇頭咬著真氣旋渦,朝張玉撲來。
“蛟卷風云!”
這招正奇相合,暗藏兇險,若以兵器去接,即使能破開真氣旋渦,也容易被緊隨其后的鐵杖重傷。
先天境出手,確實不同凡響。
張玉站在原地,左掌拍在玄奇劍匣頂部。
“隆!”
巨響猶如深山獸鳴。
劍匣兩邊瞬間向左右分開,呈現扇形,十二個鞘室,只有五柄長刃,劍氣充盈,寒光浮動,劍在匣中發出微微錚鳴,躍躍欲試。
那桿靈蛇鐵杖,離張玉不過三丈。
這點距離,對于先天境高手,轉瞬可至。
張玉面色平靜,站在劍匣后面,出了第一劍。
“白鼠!”
“休”
那是柄小劍,二尺三寸,樣式古樸。
劍脊上有團陰影,當成老鼠,倒也說得過去。
長刃離匣之后,節節寸斷,化為齏粉,劍氣卻充盈到極致,飛向鮑大楚。
“嘭!”
真氣旋渦破開,消散。
鮑大楚身形微滯,臉色露出驚訝之色。
這劍已經接近先天高手全力一擊,更奇怪的是,自己…
容不得多想,那古怪劍匣中,又有兩聲錚鳴。
鐵杖幾乎擊頂之際,張玉依舊絲毫不慌,他信匣中劍,那是自己許多個日夜,用真氣溫養出來的,就像種了盆,澆水、埋肥、捉蟲,終于等到收獲之日。
他手掌震得出血,依舊繼續揮動,頗有幾分劍仙風范。
“麋鹿!”
瞬于左。
“狠羊!”
頂于右。
兩道劍氣,更為凌厲,封住鮑大楚左右。
“不好!”
鮑大楚驚叫出聲,他發現自己的真氣,不知為何,變得散而不凝,尋常也就罷了,此時根本無法應對如此強大的劍氣,他心亂如麻。
“莫非是那杯酒…”
“狡豹!”
奔于上。
張玉仍不停歇,震斷兩根指骨,拔出最后一劍。
“黑彘!”
沖其中!
在四道劍氣轟擊下,原本是必死之局。
鮑大楚不愧為先天境界高手,瞬間做出決斷,將散亂的真氣,全部凝結于靈蛇鐵杖,猛然拋出,擋住那記‘狠羊’之劍,繼而向右邊逃去。
“嘭!”
靈蛇鐵杖只抵御三息,便向后飛去,落下擂臺。
鮑大楚在劍氣余波中,爬了起來,全身衣服碎成布條,他看了眼面色陰沉的楊蓮亭,似乎大夢初醒,搖搖晃晃朝任盈盈方向走去,在與張玉擦肩而過后,又走出幾步,‘砰’地跪了下來。
“我輸了!”
“鮑大楚輸了!”
“鮑大楚不敢與諸位相爭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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