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過崖以北兩百里外,有座無名高山。
此山有樁奇處。
南面古樹參天、綠蔭覆蓋、鳥語香,一派生機勃勃萬物競發的蓬勃姿態。
山面則是懸崖陡壁、重重疊疊、怪石嶙峋、除了山縫中鉆出的幾棵怪松,幾乎寸草不生。
浮云升騰百余丈后,及至北坡山腰,卻有一處芳草蘭茵的臺地,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外面云霧環繞,就像藏在瀑布后的水簾洞。
這方幽秘之境,宛如太極魚眼。
可惜沒有鐵板橋接引,除了飛鳥,凡猿只怕無緣得見。
此日晨曦,朝陽的紅芒透過云霧,落入洞窟中。
白裙女子從床上醒來,睜開雙目,洞頂是光滑的石壁,而自己身下的‘床’更了不得,竟然是丈許長的玉石,當間用刀斧劈開,露出平滑如鏡的玉面。
玉面瑩白,晶瑩剔透,其間稍有些如云朵般的絮狀物。
有傳言說,臥于玉床,夏不知炎熱,冬不知寒冷,不染塵埃,可避百病。
這肯定是稍微夸張了。
她掀開蓋在身上的緞面薄被,向洞窟外走去,明明在山間絕壁,腳下卻是松軟草地,還有著香,仿佛漫步林間,而在洞口處竟然有口兩丈方圓的半月形泉池,泉水還冒著熱氣。
區區兩丈之距,對于江湖中人,算不得什么。
但考慮到洞中客重傷未愈,難以動用氣力,有人搭上半截古樹,以此為木橋。
“它又出來了,是魚嗎?”
女子走在木橋上,池中那道黑影好似受到驚擾,飛快地穿梭游過,之前遇上了好幾次,卻從未看過黑影的真面目,心中不免好奇。
走過木橋,洞窟外也有幾丈見方的半月形草地,與那半月形泉池,正好成了一個圓。
兩百多丈高的絕壁云空,掉下去,即便鐵頭銅腦也會粉身碎骨。
天地間,仿佛空無一人。
草甸上有一張石桌,三把石凳。
劍坐在石凳上,看向身后石壁,有人用長劍刻了幾行龍飛鳳舞的大字。
“不見自己。”
“不見蒼生。”
“不見天地。”
分開來看,頗有些曲高和寡、憤世嫉俗、自囚于天地間的意思。
她又望向半空中那輪朝陽,隨著它不斷升起,卻逐漸褪去最初那抹紅色,經歷過生死,劍還是那個劍,性格依舊從容豁達,心境卻更添了幾分真正的平靜。
“呼呼…”
絕壁上有個黑點,輕輕一點,便能躍起十多丈高,九次縱身之后,那人穿過云霧,落到秘境,換成里面人視角看,宛如不世出的老神仙騰云駕霧而來。
劍起身見禮道:“風前輩。”
風清揚將從山外草市買來的幾樣糕點,放在石桌上,道:“姑娘,今天醒來得挺早啊。”
劍道:“多謝風前輩,我自覺一天比一天好了。”
風清揚笑道:“那是自然的,不然老夫豈不在白費功夫?還有樁事,之前沒告訴你,張玉臨走時留了樣東西給你,寒氣極重,你放在身邊不合適,老夫正好有個用處,等伱心脈接續有八成后,再還給你。”
最初來這方秘境時,她每日只能蘇醒一個時辰,隨著心脈逐漸被接續,這個時間,也不斷延長,如今能有三個時辰,超出時間強行支撐的話,便會心力交瘁,氣血逆行。
劍問道:“是什么?”
“一把匕首。”
劍明白了,大人臨走時,留下了那把‘寒淵匕首’,風清揚要借用,她自無不可,對方是隱士高人,肯定不會不還。
“這些天,辛苦風前輩了。”
“老夫答應了張玉,自然會全力救治你。”
風清揚望了眼日頭,見時辰尚早,便沒有急著為劍接續心脈,抓起歪嘴酒葫蘆,慢慢喝著那‘醉清風’。
每次接續部分心脈之后,她必定要入睡修養。
長期沉眠,容易意志消沉,心力暗弱,并不利于身體恢復。
劍猶豫一會兒,還是問道:“大人…那大人他要為風前輩做什么呢?”
風清揚笑道:“你擔心他欠老夫人情,還是要付出代價?”劍輕輕點頭。
“老夫早和你說過,那日飛鳳橋上,一命換一命,這樁買賣很公平。”
“風前輩,真的公平嗎?”
劍依舊放心不下,她本就是聰慧之人。
雖然不確切知道風清揚的來歷,但能在數百丈的絕壁間來去自如,輕功之高,已非人力可以比肩。
而他為自己接續心脈時,內力幾乎無色無相,無邊無盡。
這樣的人物,縱然一時允諾,如何會連著幾個月不辭辛苦,將清修密境讓出,每日在絕壁上飛來飛去,只是為了替自己療傷。
劍想了很多天,風老前輩費這樣長的時間,這樣多的內力,如果不是對張玉別有所圖,實在難以令人相信。
風清揚笑道:“你不相信?”
那雙杏眼中透著堅韌,意思很明顯,如果不說清楚,她是不愿繼續治傷的。
風清揚見狀,也有些發愁,行百步者半九十,何況還沒接續五成,心脈損傷,不同尋常,若她失去生念,縱然有大環丹護持,有宗師之力接引,也是回天乏術。
“姑娘果然是心思靈慧之人,可惜,可惜啊,何必把自己的人生系于別人身上呢?需知,不見自己,如何見蒼生?如何見天地?”
風清揚看向自己武道通玄那日,一時意氣風發在石壁上刻的字。
大宗師有三重樓。
第二重樓,曰‘通玄’。
劍也看向石壁,原來那三行字是連著讀的,‘不見自己,不見蒼生,不見天地。’
她緩緩說道:“我不想見蒼生,也不想見天地,只想他此后安好。”
風清揚聞言,輕笑道:“你真的一定要知道?”
劍點頭。
她是外柔內剛的性子,決定之事,縱是百丈懸崖也跳得,風清揚正是看中她這一點,在平安客棧時,才傳了她‘飛顱’一劍。
風清揚沉默片刻后,緩緩說道:“簡單來說,昆侖山上有個強盜,有個小偷,他們竊取了天下武夫的一樣寶物,老夫很想搶回來,還給這座青黃不接,垂垂老矣的江湖。”
劍驚訝道:“莫非連風老前輩也不是那兩人的對手?”
“十三年前,老夫自問劍道圓滿,邀了幾位朋友同上昆侖,聯手對付其中一人,勉強戰至平手,如果不是那兩人之間互有猜忌,擔心我們魚死網破,為對方所趁,只怕…”
風清揚沒有說下去,意思不言自明。
劍皺眉道:“可是連風老前輩都…都不能取勝,我家大人又能如何呢?”
風清揚笑道:“張玉是異數!是有機會突破先天桎梏,進入宗師之境的人,那時我們再上昆侖,也算多了個幫手,你要實在說老夫有目的,有私心,那就是這個吧。”
劍不解道:“那與風前輩救我有什么關系?”
“那日你為他死在飛鳳橋,他一定會殺掉岳不群,不然無法面對自己。但他殺掉岳不群,便無法面對岳靈珊。兩難之間,我怕這個年輕人會亂了心志,只好出手尋個兩全解法。”
那段時間,岳靈珊常來平安客棧,時常與張玉外出,風天雪地到處游玩,只要不瞎,都能猜到他們的關系,劍覺得大人為了自己,不惜與岳靈珊決裂,心中不由得一暖。
她又問道:“風老前輩說大人是異數?”
風清揚輕嘆道:“或許這就是天之道,那兩人在昆侖祖脈上攔河筑壩,卻總有幾尾漏網之魚,沖下山來,游走世間。”
“原本老夫找了一個,武當老牛鼻子運氣不錯,找來了一個,西域養龍寺的神僧據說也找了一個,本來以為沒有了,不想張玉還真是異數中的異數。”
將想了片刻,最后道:“風老前輩說的話,有些我能聽懂,有些聽不明白,我求風老前輩,答應一件事。”
風清揚道:“你說。”
劍鄭重道:“將來有一天,大人入了宗師境,希望風老前輩也不要逼他上昆侖。”
風清揚撫須輕笑道:“自然如此,他不愿意,總不能拿救姑娘你的情分相要挾吧?那種勾當,風某是不屑干的。”
風清揚喝了口酒,看向劍道:”不過,既然姑娘提了個要求,風某也有個要求。”
劍道:“風老前輩請說。”
風清揚笑道:“老夫虛度七十春秋,未曾有過傳人,想收姑娘當個記名弟子,你意下如何?你單獨稱我一聲老師,與華山派無關,也無門規拘束著你。”
他性情孤僻,喜歡獨處,要不然也不會在華山境內貓了四十多年,除了少數幾次外出見老友,他常年在這處‘太極魚眼’閉關修煉,偶爾興致來了,寧愿與山間猿猴山鹿為伴,也不樂意見華山弟子。
劍有些驚訝,不過稍微想想,便應了下來。
能拜入這樣的大宗師門下,對于普通江湖人士而言,無疑是三輩子修來的福分 她的想法很簡單:“我要好好練劍,才能追上大人的步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