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簾之外,琴瑟笙歌猶然不歇,女官彈錯了兩個音弦,卻無人注意。
“席上樽前,衾枕奈無緣。柳底邊,詩曲已多年,甚時節成姻眷…”
萬貞兒橫臥繡榻,右手托腮,面朝椒墻。烏黑鬢發高高挽起,盤成云髻,只見高領鳳袍下,露出羊脂白玉般的半截長頸。
“真是人間尤物!”
張玉站在繡榻前,從頭到腳,肆無忌憚地打量著。
“皇帝身體虧虛,原來根子是在這兒?”
鳳袍裹著的嬌驅,背部曲線至美,及至腰身時,急轉收窄,繼而往下,鼓鼓囊囊的被撐成了心桃形,還有層巒重帳掩映下的曲徑溪,也教緊致的绔衣隱隱勾勒成形,雙腿曲如彎玉,鳳鞋羅襪不染俗塵,教人忍不住想要近賞細玩。
萬貴妃似在閉目假寐,只輕聲道:“你還在等什么?”
“娘娘,那微臣…冒犯了。”
張玉右手握拳,唯獨伸出巨指,點在天柱穴上,卻聽骨節發出微微脆響。
“恩!”
萬貞兒只覺得脖頸關節通暢,不禁發出一聲低吟。
‘李魚’是武夫,她親眼見過其徒手攥斷強弩所發的箭矢,只猜他手上功夫定然了得,不想對推拿之道、穴位辨識如此精研,其功底不亞于太醫院的耆老,而力度精準猶在之上。
張玉連忙問道:“娘娘,這般推拿力度,可還經受得住?”
萬貞兒心中十分受用,這推拿效果,可謂立竿見影。如今回味,只是一指下去,脖頸處的酸痛就已經緩解了幾分。
她正欲肯定,卻想起自己方才的低吟,心中稍覺羞慚。
“不可操之過急,你徐徐用力便是。”
“微臣遵命。”
張玉微微松了口氣,這推拿之術,他還是第一次施展。
林家世代相傳的《捉龍點穴手》,分成兩部分,一是以刺穴塞經的技法殺人,二是用點穴過血的手法救人,兩者相輔相成,生死轉換,毫厘之差,往往只在一念之間。
可惜后代無人,只把這門武功,純粹當成殺人技藝,完全是撿了錠銀子,卻丟了珍珠寶石。
林鯤那不倫不類的‘捉龍手’,只是參悟了點皮毛,對于秘籍中關于穴位、經脈、關隘、技法,完全置之不理。
不過以尋常人的資質,也確實把握不了高深的上乘武功。
而張玉在這門武功上,費的時間僅此于北冥神功,已然得了其中精髓。
張玉手掐劍決,伸出食指、將指,同時點在‘崇骨’、‘大椎’兩處穴位上,一絲真氣徐徐導入,卻聽見細細密密的聲音傳來,如同將芝麻置于鐵鍋上煎炒,隨著火勢升騰,而一一爆裂開來。
“啊!”
萬貴妃蹙眉咬齒,瞬間足弓崩直,本欲呼止,又舍不得這種通體舒泰的感覺,只有勉力忍受,心中卻是又氣又愛。
張玉見貴妃大呼一聲,忙收回左手,再次請罪。
穴位之道,往往是四兩撥千金。
若是自己手上失了分寸,多用出幾分力道,極容易使這位明國的皇貴妃變成聾子、或者啞巴,甚至半身癱瘓,那就別說執行血檔,只能連夜逃出皇宮了。
萬貞兒見那股灼熱的真氣消散,心中如有所失,皺眉道:“無敗本宮興致,本宮…經受得住。”
“微臣領命。”
《捉龍點穴手》中的推拿之道,本就講究一氣呵成,沒有按一下,停一下的道理。
張玉見她這般說,自己心中也有了把握,遂不再留手。
下指如飛,空中只見殘影…
珠簾之外,鼓瑟琴簫,珠簾之內,嚶嚶其鳴,可謂相得益彰。
“愛卿,且慢…”
萬貴妃只覺得自己身在云霧之中,雙腿離地,渾身輕盈,又如置身舟船,上下浮動,不由自主,只是舒泰也伴隨著細微的酥麻痛癢。
窗欞外烏漆墨黑,閣中的西洋自鳴鐘‘當’地響了一聲,時間已經到了酉時三刻。
“戌時之后,宮禁只會更森嚴。”
如此兩百回合下來,張玉已經累得氣喘吁吁,像接連耕種了幾畝荒地的老牛,萬貴妃卻愈發精神了,這樣下去可不行。
“如此難得的機會,可不能錯過。”
“只能冒險整個大的!”
張玉撩起蟒袍衣袖,探出右掌,同時按在風池穴、風府穴、啞門學、天柱穴,他來不及感受指頭間羊脂玉的細膩潤滑,五指瞬間發力。
“五合氣聚!”
如同一道電流從天柱穴涌入,順著整條脊椎,奔向全身各處,全身的毛孔、關隘在瞬間打開,不少沉疴暗疾就此沖散。
‘五氣聚合’,每根手指的力道相差頗大,說一心五用,稍顯夸張,卻也是張玉耗費極大精力鉆研《捉龍點穴手》集大成所得之成果。
徑久塞,一朝通暢,清泉乍涌。
瞬間浸透了兩股绔衣。
萬貴妃左手一軟,趴在了繡榻上。
“貴妃娘娘,無恙乎?”
張玉輕聲問道,等了一會兒,也不見回應,想來是昏睡過去了。
他正要起身離開,忽然見萬貴妃頭朝下,整張臉完全埋在軟枕間。
“可別憋死了。”
張玉連忙右手環背,左手端腰間,將萬貞兒翻了個面。
只見她雙目微閉,卻是鼻息均勻,神態恬靜,已經昏睡了過去。
“這是什么?”
張玉攤開左手,卻發現指間沾滿了晶瑩細稠的米粥,立刻有種異香隱隱傳來。
他頓時了然,看了眼還在混昏睡的萬貞兒,心中無比火熱。
“若非時機不對…”
他在床邊站立良久,終究抑制住心中獸性,轉身掀開簾子,走到外間。
那女官見張玉出來,神色有些異樣,她低聲問道:“李統領,娘娘如何了?”
張玉點頭道:“我已經服侍娘娘入睡,你們不必入內攪擾。”
“請問李統領,這些樂班可要撤去?”
許多奏樂的女官,手指顫動,荒腔走板。而中間負責清唱的,聲音已經有些沙啞,正楚楚可憐地看向‘李魚’,希望聽見利好消息。
都知道貴妃娘娘早已經忘記了她們,只是無懿旨,誰也不敢停歇。
在皇宮大內之中,很早就有句老話流傳‘有些事不上稱,還沒四兩重,上稱了,一千斤也打不住’,而哪些事要上稱,卻是極難揣摩的上意了。
張玉想了想道:“無懿旨,樂不可歇,但教她們每隔一刻鐘,演奏一次,如此或可兩全?”
那女官點頭道:“翠竹替姐妹們,謝過李統領。”
此事原本與張玉無關,他出了這個主意,萬一貴妃娘娘怪罪下來,卻是免不了牽連的,所以皇宮之中,許多人信奉多說說錯,沉默是金。
思凰閣外,兩人依舊在庭間。梅心是武者體魄,也不覺得有什么,面無表情,直挺挺地跪著。
章威悄悄將拂塵墊在膝蓋下,滿臉敗相,望著燈火通明的思凰閣,不知心中在想什么。
“這條老狗,今夜沒法找我的茬了。”
張玉笑著收回目光,轉身從思凰閣的后門離開,四名值守侍衛,見自家李統領出來,連忙拱手施禮。
“參見統領大人。”
張玉點頭道:“不必多禮,可有什么異常。”
侍衛道:“稟大人,這里一切如常。”
“弟兄們辛苦了。”
“為大人效力,不辛苦。”
這些都是他從十二監中挑出來的,因為種種原因不受上司、同僚待見的人,原本只能在犄角旮旯里度過殘生,被選入昭德宮,前途無量,無異是煥發了第二春。
張玉看了四人一眼:“本統領要回趟值守房,伱們好生當班,不可懈怠。”
按說當值侍衛,若無萬貴妃的命令,是不能擅離的。
那侍衛會意:“大人放心。”
皇宮內苑,青天明月。
張玉躲過巡邏的侍衛隊,借著沿途的草林木隱身,他對后宮的道路,已經駕輕就熟,不過費了一刻鐘的功夫,便來到了東北角的掖幽庭。
這些天昭德宮雖然閉門謝客,卻并非什么也沒做。
萬貴妃將孫吉祥提為御馬監總管,又讓秦順兒當了御馬監的提督太監,金安南戴罪在身,如今掖幽庭的宿衛,經過一番清洗調整后,已經完全在秦順兒的掌控之下。
春夜寂靜,堂前掛著兩盞燈籠。
秦順兒處理完幾份文書后,端起熱茶,慢悠悠地喝了一口。
他對自己目前的境遇非常滿意,二十來歲便當上了御馬監的提督太監,只要昭德宮這棵大樹不倒,將來定是前途無限。
“秦公公。”
一小太監從門外進來。
秦順兒頭也沒抬,問道:“何事?”
那小太監道:“有人拜見,拿著您的手令,他自稱御馬監的五等侍衛,奉秦公公之命,在秘密調查御馬監中的刺客余黨,已有線索,特來復命。”
這小太監是秦順兒心腹,內官監帶出來的。
他知道,秦公公雖是提督太監,卻是萬貴妃信任之人,若非資歷欠缺,孫吉祥是當不上那個總管的。
御馬監不是昭徳宮宮職,貴妃有權任命,但也得經過司禮監批紅用印。
秦順兒嘆了口氣,放下茶盞:“你去領他進來吧。”
“是。”
那小太監出去片刻后,領著一穿著宦官常服的人進來,他嘴上多了兩撇胡須,秦順兒還是一眼便認出來了,心中暗道:“才過幾天安穩日子,這瘟神又找上門了。”
張玉跪地拱手道:“小人拜見秦公公。”
秦順兒看向那小太監:“喜子,你去門外守著,不許任何人靠近。”
“是。”
堂中只剩下了兩人。
秦順兒連忙上前扶起張玉,低聲道:“委屈張先生了,給小人下跪…要不,小人給張先生跪回去吧?”
他作勢便要跪下,張玉也不攔他。
秦順兒一下沒摟住,結實地跪在地板上。
張玉笑道:“不必如此多禮,秦公公起來吧。”
秦順兒從地板爬了起來,揉了揉膝蓋,笑著道:“張先生深夜來訪,小人真是一點準備也沒有。”
“準備什么?”
張玉走到長案后,大咧咧在太師椅上坐下,撇開那半碗殘茶,抬起右手,隔著丈許遠的木架上,一只新茶盞像受到股吸力,“刷”地一聲,瞬間拉扯過來,被他抓穩穩地在掌心里。
“準備五百刀斧手,摔杯為號,一舉拿下張某?”
張玉拿過茶壺,斟了小半杯茶水,蕩去杯子浮塵后倒掉。
“你以為死穴解開,我就拿你沒法了?”
秦順兒忙苦笑道:“張先生,小人絕無這些心思,我幫你做過這么多事,哪一樁不是誅三族的罪過?就算告密,貴妃娘娘也不會放過我,何況張先生…你現在還是貴妃身邊的紅人。”
張玉端起茶盞,點頭道:“你明白這個道理就好。”
秦順兒知道張玉為何而來。
“張先生,那件事已經有了線索。”
張玉皺眉道:“有了線索,為何不來昭德宮找我,你明知我脫不了身,就故意躲著張某?”
秦順兒無奈道:“掖幽庭三千多號罪奴,小人要接受名冊文書,直到近日,借故詢問金總管,才知道他去年帶入宮那幾人的所在。”
張玉心中一喜,自己費了這么多周折,又扮茶商,又裝太監的,總算找到了楊鳳鳴。
“還等什么?快帶我去。”
秦順兒搖頭道:“張先生,你怕是見不到他了?”
“他死了?”
“那倒沒有。”
秦順兒輕輕搖頭,道:“張先生你隨小人一起去看看吧。”
掖幽庭最初為明國太祖皇帝所置。
太祖晚年,連番興起大獄,動輒誅殺勛貴,牽連達數千戶,成年男女盡皆刑殺,而幼稚無辜,殺之傷天和,放了,可能為有心人利用,長大后成為隱患。
太祖便在宮中辟地建了掖幽庭,使得他們與外界隔絕,不知姓氏,不知仇恨,終其一生,在宮苑中為奴。
掖幽庭占地甚廣,有數百間房屋,幾十間織室,高墻廣豎,戒備森嚴。
那叫喜子的小太監,提著燈籠走在前面,七拐八拐,三人走了四五里路,到了掖幽庭深處,那是真正的后宮夾角,從這里望去,便可看見宮城,而正面修了一道高墻,只比宮城矮了三尺。
這就像掖幽庭中的‘掖幽庭。’
秦順兒指著那扇小門道:“張先生,你看見那些護衛了嗎?”
張玉稍覺詫異:“飛魚服,繡春刀,他們是錦衣衛?”
秦順兒點頭道:“這群錦衣衛,有兩百多號人,只負責守衛狴犴門,沒有貴妃娘娘,或者錦衣衛指揮使萬重樓的令牌,任何人進不去。”
“無論小人,還是掖幽庭金總管,都調動不了他們。”
張玉無奈地搖了搖頭,這楊鳳鳴不知有何價值,讓錦衣衛愿意下這么大力氣保護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