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下旬,陰雨霏霏。
福建延平府西路,某片山林方圓二三十里并無屋舍人煙,偏生林間有座小酒棚,開張十多年,生意還不錯,可見老板慧眼獨具了。
通往江西的官道從此穿林而過。
商客由贛赴閩,大可泛舟東下,而由閩至贛的,則要溯江逆流,尤其眼下這五六月又是漲水時節,往往事半功倍,舟船還不如陸路車馬便利。
角落里,坐著一老一少,卻只要了兩壺清茶。
他們正是接到岳不群傳信,前往衡山會合的勞德諾、岳靈珊。
青衣少女繡眉微蹙,默不作聲,心中如南國五月的天氣,蓋著層陰霾,第一次直面江湖上的血雨腥風,那些刀光劍影,不是華山派師兄弟間的試煉比武,而是真正會奪走一條條鮮活的生命。
“小師妹,你不用想了,他應該也會去衡山的。”
岳靈珊抬起頭,臉色微紅:“二師兄,你在說什么啊?”
勞德諾是嵩山派密探,消息靈通,知道劉正風弄的金盤洗手,背后牽扯一位魔教長老,張玉既然是魔教中人,此時現身南國,多半也會參與其中。
“我還以為…看來師兄多想了,沒什么、沒什么的…”
岳靈珊等了片刻,還是忍不住低聲問道:“二師兄,你如何知道他會去衡山?”
勞德諾臉上浮現笑意:“我猜的。六月六日,劉師叔的金盤洗手大會,乃是武林盛會,無論正教、魔教,只怕都想來湊這個熱鬧。”
岳靈珊嘟囔道:“原來是猜的。”
勞德諾笑著問道:“小師妹,你到底希不希望他去衡山?”
岳靈珊摸著自己臉上的‘疤痕’,即使出了福州府,她也沒把假面摘下來,心中只覺遺憾,那日在酒寮分手后,兩人怕引起青城派的注意,走得十分匆忙,之后便再未見過了。
她輕聲嘆息,只覺清茶微微苦澀,一時也不知該說什么。
酒棚中,人來人往。
“駕!駕!”
六輛馬車套著雙轅,從林間經過,官道上留下了深深的轍痕。
五十多名綠袍漢子,跟在馬車四周行進,他們頭戴斗笠,下身穿著草裙麻鞋,打起青城派的旗號,在南國江湖上幾乎橫行無阻。
酒寮中除了商賈,不乏消息靈通的江湖人士,況且青城派大舉出川,兵分十路,將福威鏢局翻了個底朝天,之前是秘而不發,如今消息傳開,江湖上想不知道也難。
中年漢子對同桌的少年人道。
“騎馬的那個長臂漢子,是大弟子侯人英,才三十出頭,已經得了松風劍法的真傳,手底下功夫硬朗,青城四秀的名頭,多半是他打出來的。”
少年手邊也有柄鐵劍,他望向官道上騎乘高頭大馬,威風凜凜的青城派大徒弟,羨慕道:“真了不得!還得是大宗大派,才學得到上等武功。”
“你這次若能順利拜入衡山派,比起青城派也不差。”
“叔父,衡山派會收留我嗎?”
中年漢子遲疑片刻后道:“有你常伯伯的信,應該沒問題。”
這時,旁邊有個書生模樣的人,憤而拍桌,大聲道。
“川中江湖的正道魁首,清清靜靜的福地洞天,卻無端誅人滿門,濫殺無辜,以致血流成河,此等行徑,與魔教有何區別?他有什么了不得的?以如此兇惡之徒為榜樣,小心教壞了后來人。”
此言一出,引得酒棚眾人的目光都看了過來。
那中年漢子掃了一眼,見書生腰間系著柄單刀,瞧不出底細,自己方才所言,只是為了教導后輩,對于青城派與福威鏢局的恩怨,并沒有評判的想法,便默然不作聲,還拉住了想要爭辯的少年人。
他們不言語,酒棚中卻另有青城派的支持者。
“話也不能這樣說。”
書生反問道:“那該怎么說?”
那綢袍商賈笑道:“青城派為祖師長青子復仇,這才滅了福威鏢局,也是有理有據啊。”
當年長青子挑戰林遠圖,戰敗后郁郁而終,雙方都未曾在江湖上宣揚,只有小范圍的人知曉原委。
武林中人只道天妒奇才,號稱‘三峽以西,劍法第一’的長青子,莫名其妙的英年早逝。
這番,余滄海為了給青城派的行為,找個名正言順的由頭,不惜派人在江湖上大肆宣揚此事,弄得人盡皆知。
書生冷笑道:“處心積慮,用盡卑鄙手段,這叫有理有據?”
那商賈輕笑道:“卑鄙?越王勾踐為了復仇,送妻食糞,臥薪嘗膽,是不是卑鄙呢?”
書生皺眉道:“這豈能混為一談?”
“有什么不同?長青子敗于林遠圖,因此喪命,師仇如父仇,余觀主如何報復不得?”
書生氣極反笑:“照仁兄這般說,倒是滅了滿門的林家有錯?”
那商賈不肯正面回應對錯,反而論起強弱來。“當日林遠圖以七十二路辟邪劍法,創立福威鏢局,打遍黑道白道無敵手,連青城派掌門也敗在其手下,可見林家武功絕藝,并不弱于人。”
“為何林家后人,如此孱弱不堪?”
書生皺眉問道:“你道如何?”
商賈笑道:“還不是林家后人懈怠懶惰,自傲自滿,明明有上等的家傳武功,卻不知習練,只會躺在祖先功勞簿上吃老本,如今敵不過青城派,教人滅了門,雖然可憐,但未必沒有可恨之處。”
這話說出,立刻引起不少人的共鳴。
先前那中年人更是頻頻點頭,像他這般底層江湖人士,所練武功雜而不精,不足以教導家中后輩,只能用去無數人情,拉下臉面,求爺爺告奶奶,想方設法讓子弟進入名門正派。
那林家坐擁金山,卻不肯發憤圖強,武功不敵原本的手下敗將,實在是…活該!
“砰!”
書生惱羞成怒,憤而起身。
“強詞奪理!我方源恥與你們這些人,同在一片屋檐下!”
說著,便拎起包裹離開酒寮,朝官道上趕去。
那胖商賈倒顯得豁達,只輕輕一笑,喝完了半壺酒后,也起身離開。
酒棚中這些南來北往、東奔西走的旅客,竊竊私語,令岳靈珊驚訝的是,他們言談中,并無多少對福威鏢局的同情,反而偏向為青城派的狠辣作風叫好,仿佛余滄海是忍辱負重破吳而歸的越王勾踐。
勞德諾搖頭道:“真是咄咄怪事!”
岳靈珊問道:“二師兄也覺得奇怪?”
勞德諾望向那胖商賈逐漸消失在官道上的背影。
“是奇怪啊,你看那個商人衣著華貴,卻沒有伙計伴當隨行,孤身趕路,還有那個書生,更古怪了,他一個讀圣賢書的,如何對江湖之事,了解得這么清楚。”
有古怪!
兩人對視一眼,喊來小二結賬,悄悄跟了上去。
沒走出半里,卻見那瘦書生與胖商賈,一前一后趕走,相隔不到十步,雖然不說話,但明顯是熟識的,又走過三里路,兩人從官道上下來,拐向旁邊的密林中。
“見過侯大俠。”
五輛銀車,停成一排。
幾十名青袍斗笠漢子,盤腿坐在地上,喝水吃干糧,看上去極為訓練有素。
林中正是在歇腳的青城派人馬。
“辛苦兩位方先生了。”
侯人英取出四錠銀元寶,遞了過去,這銀子得值。
瘦書生有些為難道:“貴派已經向門中付過銀子了。”
侯人英還是將銀子塞給兩人,笑道:“方源先生多慮了,一碼歸一碼,反正在我這里,兩位先生每講一場,都是這個價格。”
他絲毫不心痛銀子,反正都是從福威鏢局抄掠來的,這還只是福州府總局這一處,其余九座分局,雖然不及此,但也不是一筆小數目,當從錢財上說,抵得上松風觀數十年的積累了。
那胖商賈用手肘輕輕捅了下弟弟,笑道:“多謝侯大俠,方某就卻之不恭了。”
三人在林間相談甚歡,倒把躲在暗處窺視的岳靈珊,驚得目瞪口呆。
勞德諾倒不奇怪,低聲道:“他們應該是說書人,余滄海還真是處心積慮,首尾布置周密,令人嘆服,林家遇上這樣的對手,輸得一點也不冤。”
“說書人?竟還有專門干這種造謠生事勾當的?”岳靈珊從未聽說過,只覺得自己這趟出來,算是長了見識。
勞德諾輕笑道:“江湖嘛,小師妹,你要經閱的還多著呢。”
何謂江湖,脫離官府約束的法外之地。
江湖很大,三教九流很多,并非只有武功一條路。
貓有貓道,鼠有鼠途。
這兩位方姓兄弟,便隸屬于一個叫‘說書人’的組織。
門中有很多說書人,武功平平,不擅打斗,但喜歡游走四方,鼓弄唇舌,宣傳造勢,暗中與不少名門正派有過密切合作。
譬如,某武林世家的嫡傳子弟,誅殺麻匪二十八人,拯救黎庶百姓數百,人送外號‘某某大俠’。
這番消息,若是靠江湖上正常的口耳相傳,就算那世家見人就說,只怕一年半載,也不會有外地人知道,更別提在整個江湖揚名了。
再說,時間一長,那武林世家也不好意思,總拿自己孩子為百姓做的那點好事出來說道。
這個時候,就需要這個叫‘說書人’的組織,利用其遍布江湖的幫眾,像瘟疫般迅速傳播消息。
所謂,好事不出門,惡事行千里。
‘說書人’通常與需求旺盛的正教諸派,合作密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