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東方天明。
這幾天福州城都籠罩在白霧里。
西門大街,離那座鏢局兩三百步外的大榕樹下有個面攤,從這可以望見前方飄揚的黑蝙金獅大旗,素日威風凜凜,遠近敬服。
此刻,只剩光禿禿的一根旗桿。
老榕葉隨風掉落,照夜玉獅子仰頭啃食新發嫩芽。
桌上已有兩只空面碗,一只粗茶杯。
“客官,還要面嗎?”
“不用了,再來一壺茶。”
面攤老板是個甲之年的老頭,對于今天開張后的第一個客人,格外熱情,泡的大壺茶,都是自己平時舍不得喝的高末。
“茶來了。”
老頭端著鐵茶壺,在桌子中間放下,還冒著熱氣,他拿過粗茶杯,倒了淺淺的半杯茶。
“多謝。”
“客官慢用。”
玄袍男子見老板回火爐前忙活,望了眼東邊方向,抬起手掌,覆蓋在茶杯口,絲絲寒氣,在指縫間溢出,之后卻又變得沸騰起來,騰出熱氣,如此幾次,那只粗茶杯悄然覆上蛛網狀的裂紋。
“炎陽之氣,難以馴服,極易突破冰衣的包裹。”
張玉翻開手掌,兩指之間,夾著藍色薄冰,卻瞬間蒸發了。
“還是差了一點。”
霧里傳來馬車轱轆聲,在大榕樹前停住,白裙女子緩步走來,幽香暗浮,她臉上蒙著紗巾,只露出雙目,和兩道峭寒如刀的眉毛。
張玉看了眼來人,問道。
“東西呢?”
“帶來了。”
千藤月輕輕拍手。
霧中走出六人,懷中各抱著一柄劍。
“六畜劍,唐時張鴉九的大徒弟龍玉所鑄,甲等劍器兩柄,乙等劍器有四,歷經六百年,鋒銳不改,應該能滿足張先生的要求。”
張玉抬手一招,隔著丈遠,那柄劍器受到了強大的內力牽引,‘忽’的一聲,飛到掌中,抱劍忍者心中驚駭無比,愣愣地看向年輕男子。
“刷!”
劍柄上銘刻著‘黃蟒’兩個小字,抽出半截,寒光凜凜,直晃人眼。
他屈指微彈,劍身發出嗡鳴,側耳傾聽,隱隱有金戈裂石之音。
千藤月目光微凝:“張先生可還滿意?”
張玉將劍橫放在桌上,輕輕點頭。
藏劍術的那些劍招,須得上等器具承載,才能完整施展出其威力。
年頭越久遠,效果越好。
藏劍如藏酒,時間一長,要么徹底腐朽成酸醋,要么醇香悠長成美酒。
“井井!”
兩騎人馬在西門大街上疾馳,很快越過了大榕樹面攤,沒入濃霧當中,掐算時間,快至城門口時,忽然傳來幾聲慘叫,之后復歸于平靜。
“登登”
“登”
兩匹馬慢悠悠地掉頭回來,騎手趴在馬背上,血順著鐙子流了一路,就像在長街上,演了一出無聲默劇。
“又死了兩個!”
老頭喃喃自語道。這兩日前頭那座福威鏢局,怪事頻生,先是林家小公子,自山中打回一頭據稱幾百歲成了精的黑瞎子,結果當夜就死了幾個人,對外說是得急病。
再之后,就傳得邪乎了,有人說福威鏢局是被索命惡鬼盯上了,所有人都要遭殃,一個也跑不了。
西門大街跟著鬧得人心惶惶,往日小吃攤甚多,今日只剩他這個孤寡老頭子出攤。
張玉抬眼看去,馬臀上打著‘福威’兩字的烙印。
“明國人對自己人下手,真是酷烈啊!”
千藤月輕笑一聲,青城派的肆意殺戮,陰差陽錯之下,將東瀛人安插進福威鏢局的暗探,全部除掉了,原本想借殼還魂、取而代之的計劃,只能暫時擱置。
“霧隱將軍不過想要與福威鏢局合作而已,你們中原的青城派出手,卻要滅林家滿門,林震南早知有這一天,肯定后悔不和我們合作。”
張玉給自己到了杯茶,輕笑道:“東瀛倒是平和安詳之地,可惜啊,你和你家將軍,只能寄居孤島,千藤姑娘,你打算什么時候回故鄉啊?”
千藤月自然聽出了嘲諷之意,也不以為意,只是笑道:“張先生,你該稱我千藤君。”
“這有什么區別嗎?”
“自然有區別。我希望張先生將面前之人,當成可以平等合作的朋友,而非關注女性征貌。”
女性征貌?
張玉不禁看了眼那洶涌的波濤,隔著薄霧,依舊可以窺見其兇險深邃,很難想象,這樣一幅不算高大的柔弱嬌軀,如何能撐起這樣的重擔,真讓人為之憂慮。
想來世上沒有哪個正人君子,見此情狀,不會滋生出手相助之心。
千藤月笑著問道:“好看嗎?”
張玉略微有些尷尬,忙將目光移至兩人之間的那柄黃蟒劍。
“這柄劍,不錯。”
“劍為百兵之君,但也是兇器,張先生是此道高手,但也要善撫之。”
“在下自有分寸,就不勞千藤君操心了,”
張玉抓起桌上的黃蟒劍,對著大榕樹方向,輕輕打了個響指。
照夜玉獅子踏著白霧,走到六名忍者身前。
“咻!”
那柄黃蟒劍被擲出,落入馬背兩邊的皮質劍囊中,那里面已經零零散散裝了五六柄劍,但品質與這套六畜劍相比,宛如金鐵之別。
“劍交給張先生。”
千藤月對部屬下令道。
白馬走過,五名忍者依次將自己抱著的名劍放入劍囊內。
張玉替她殺了霧隱半丹,這六柄劍便是報酬。
千藤月忽然問道:“我還有更好的劍器,就在海島上,張先生可要觀之?”
張玉起身,笑道:“帳貨兩消,交易完成,張某告辭了。”
桌上留下兩只碎成粉末的粗瓷茶杯,一角銀子。
張玉縱身上馬,照夜玉獅子嘶鳴了一聲,揚啼踏街,地朝西城門奔去,劍囊中十來柄劍相互碰撞,‘叮叮哐當’響個不停,四周都是濃霧,很快只聞其聲,不見其人。
“主人,回海上嗎?”
“任務失敗,霧隱雷藏不會輕易放過我們,在中原待一段時間吧。”
千藤月看向桌面那角碎銀子,起身回到馬車,消失在街巷間。
過了半個時辰,福威鏢局人心徹底被恐懼沖垮,那些鏢師、丫鬟、仆役,再也顧不得往日的情分,四散奔逃,三個穿著粗布衣裳的人,混跡其中,跟著出了城。
“砰!”
傳了三代的金匾,轟然落地,摔得四分五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