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山,七月初七。
林間偶見鹿,深谷聞鳥啼 自古華山一條路,以奇險雙絕著稱。
山門前,灰袍中年人四五十來歲,面相有些顯老,臉上掛著淡淡笑意,透著一股憨厚老實勁兒。
他身后站著七名年輕弟子,穿窄袖武士服,腰懸長劍,人人身姿挺拔,對登門拜會的江湖人執禮甚恭,卻在無形之中又藏著傲氣。
畢竟這是華山派,其所屬的五岳劍盟,在眼下江湖上風頭大盛。
一行六七人沿著石階而上,很快走到山門前。
張玉兩人便跟在西鵲武館后面。
唐安冷著臉,偶爾回頭看看,一副有人欠他八百吊的樣子。
前面這座石牌坊上方刻著‘太華獨尊’,左右卻是兩句并不對稱的楹聯‘只有天在上,更無山與齊’。
字體入石三分,隱隱蘊含著奇絕高險的劍意,和稱雄江湖的霸氣。
這十三個字,是前任掌門寧清羽用佩劍留下的。
那時的華山派還是五岳盟主,勢力還遠勝其他四派,自然當得起‘更無山與齊’這句評語。
張玉心中暗想:“一方水土一方人,華山奇絕,劍法奇絕,人也如此,自古華山一條路,要么登頂至高,要么落入萬丈深淵,或許岳不群后來的轉變,原本就是注定的。”
“孫老英雄,遠道而來,真是本派榮幸。”
“哪里的話,辛苦勞先生山門迎侯了。”
那灰袍人正是華山二弟子勞德諾,其與西鵲武館的孫寺望有過幾面之緣,迎上前兩步,說起客套話,一番交談下來,倒是相聊甚歡。
勞德諾帶藝投師,年歲不比岳不群小,所以孫寺望在兩人交談時,稱呼他為勞先生,不以晚輩視之,也是表示尊重之意。
勞德諾笑著問道:“孫老英雄才過甲,正當盛年,身體也康健,怎能生出金盤洗手的念頭,那可是關中武林正道勢力的損失啊。”
“有岳先生在,道長魔消,關中江湖早就安如山岳了。”
孫寺望這時看向平安客棧那兩人,笑著介紹道:“說起來這位還是貴派近鄰,十里坡平安客棧張掌柜,老夫在客棧中喝酒相識,張掌柜仰慕華山派的威名,逢此盛會,托我引見一二。”
“張掌柜,這位便是華山岳掌門的親傳弟子,勞德諾先生,武藝高強,精明睿智,兼管門派庶務,是岳掌門最得力的臂助。”
孫寺望是老江湖,他與張玉并無深交,也不知平安客棧底細,必須先將雙方之間的關系說清楚,萬一有什么變故,也與他沒有干系,人老成精,對于風險有本能的規避意識。
張玉拱手施禮道:“平安客棧張鯉魚,見過勞先生。”
出人意料的是,勞德諾竟然聽過張鯉魚的名頭,他上前兩步,彎腰行禮,恭敬程度竟然一點也不亞于對孫寺望這樣的老相識。
“原來是除掉黃毛大蟲的張掌柜,前些天,我還和師父說起,華州地界上出了個為民除害的打虎英雄,師父說,華山派與這樣的俠義之士,就該多多往來。”
朱老三死在城門口,但全華州的人,都覺得是平安客棧動的手。
尤其在那些酒蒙子的傳楊下,張掌柜都快成張天師了,午時三刻,召下雷霆劈死黃毛大蟲。
張玉也不否認,笑道:“勞先生過獎了,說起來,貴派才是華州地面的定海神針,在下初來乍到,遇上這樁小事,不得以順手為之,何足道哉。”
勞德諾看了他一眼,輕笑道:“三年前那頭黃毛大蟲當街行惡,被本派一名弟子阻止,動了拳腳,后來他主動到華山請罪,從山門一直叩首到玉女峰,再加上華州衙門幾位求情,師父也就饒了他一條小命,以為他能改過自新,沒想到還是故態復萌,如此惡徒,想必就算人不殺之,上蒼也會收了他的。”
幾人說了些話,眼見有其他江湖門派從五龍橋過來,
孫寺望、張玉照例向華山派遞上拜帖禮單,朝山上走去。
勞德諾掃了一眼,西鵲武館財大氣粗,出手便是五十匹各色綾羅綢緞、玉器四件、禮金五百兩,再看平安客棧的禮單,他臉上不禁露出異色。
“酒兩壇,木釵一支…沒了,這也太小氣了吧?”
勞德諾讓人收起禮單。
那些禮物都放在山腳下的玉泉院,自然不可能讓客人挑上玉女峰,那也太不好看了。
華山派重視清譽,岳掌門最忌諱別人說他借辦壽收禮,更別提是借女兒誕辰。
這一路上,張玉有意落在西鵲武館后面,觀察山勢地形,暗自記在心中,畢竟華山派是日月神教在關中江湖最大的敵人,知己知彼,才能實現心中圖謀。
經過藥王洞、五里關、云門,來到青柯坪,險峻的山腰處憑空出現幾畝平整地面,真如劍砍斧鑿一般,坪上長著草樹木,遠處有‘嘩嘩’水聲,一道白練般的瀑布橫掛半空,落在山壁下的石潭中,旁邊有座山亭。
沿途各處,皆有華山弟子接引。
岳不群愛惜羽毛,對親傳弟子要求頗高,除武道資質外,還得身家清白,人品過關,華山派親傳弟子只有六七人。
但普通弟子的標準便放寬了不少,整個華山派有八十多人,資質不及親傳,平時除了學習劍法外,還得負責山門的巡邏警戒,偶爾還有迎來送往,甚至作為雜役。
之前的路,還算人間路。青柯平以上,對普通人多少有些不友好。
千尺云棧有華山第一險境之稱,筑路者在峭壁上鑿出石孔,楔進石樁,石樁之間架木椽三根,不過足寬,游人至此,須面壁貼腹,腳踏木椽橫向移動前行,就是華山弟子經過也得小心。
孫寺望走在最前面,步法穩健。
西鵲武館的梅樁,他踩了無數次,腳下自有功夫。
唐安神色稍有些凝重,萬一腳下踏空,雖不至于就掉下去,但當著平安客棧兩只土豹子面丟人,那滋味同樣不好受。
“唐安,走慢些,留神腳下。”
“心定,腳定。”
“通天坦途也好,絕壁棧道也罷,落腳不過尺寬,只要心中有路,腳下自然穩當。”
孫寺望見唐安心思有些不定,出言提醒,他回頭看向落在最后面的張鯉魚,見他勝似閑庭信步,在看懸崖外幾只白鶴在云霄間騰空,一點也沒在乎腳下的懸空路,每步都踏得極為精準,這才是真正的如履平地。
唐安正因見此情景,心中難免生出幾分嫉妒。
幾乎同樣的年歲,對方的武道修為,明顯遠在自己之上。他是活在贊譽和鮮中的布政使嫡長孫,卻被一個客棧掌柜比過去了。
“師父放心,弟子腳下穩當得很,這千尺云棧真不算什么,我不止能走,能跑,還能大跳…”
話音方落,整條鐵索棧道,都晃動了一下。
“砰!”
唐公子一腳踏空,好在右手抓住石壁邊的鐵鏈,身體前傾,單膝重重地跪在木椽上,差點一腦袋磕了下去,給西岳金天愿圣大帝行了大禮。
他飛快起身,裝作無事發生。
孫寺望對自己弟子有幾分了解,嘆了口氣,不再說話。
張玉走過千尺云棧回頭看去,山壁巋然不動,鐵索輕輕搖晃,也不禁感嘆自然的鬼斧神工。
再往前面,便是華山三座主峰。
難怪這些江湖宗門,不太鳥朝廷,全占著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地勢,尋常兵卒攻不上來,少數高手坐鎮,就能周旋很長時間。
除非朝廷大力氣,封山鎖林,否則根本奈他們不何。
當然江湖勢力也自有紅線,不能占據城池,哪怕只是一座縣城,也會受到錦衣衛的全力圍剿,連平定州在名義上依舊是朝廷管轄。
一行人又走了十五六里曲折蜿蜒的山路,其中不乏青牛犁溝、生死一線天這樣的險境,最后終于上到玉女峰。
在華山四徒施戴子接引下,前往客房歇腳喝茶。
玉女蜂為華山中峰,為其他兩峰所依傍。
原有玉女祠一座,經年久遠,不知那朝所建,供奉著穆公之女弄玉。
林木蔥蘢,環境清幽,絲絲山霧縈繞下藏著成片房屋,宛如一片世外仙境。
華山弟子皆穿素衫,佩長劍,即使是普通弟子,面對這些江湖上成名已久的名宿,也有幾分不卑不亢的氣度在身。
“江湖上的一流大派,哪家不是底蘊深厚,傳承久遠啊。”
孫寺望感慨道,西鵲武館在西安府也算有點名頭,但相比傳承幾百年,有先天境大高手坐鎮的華山派,不免生出高山仰止之感。
他看向身旁的平安客棧掌柜,想起自己那時,還是弱冠之齡,也曾英俊瀟灑,滿腔熱血。
“年輕時,我也想拜入華山派,一位劍宗長老說,我有幾分韌性,但靈動不足,心思太多,過于匠氣死板,過于謹慎小心,不夠直接了當,練劍這輩子都不會有出息,那時我也是年輕氣盛,轉身就下了山,想著有朝一日,劍法大成,再來找他收回這句話,只是后來有諸多變故,我也發現自己的確不是練劍的料。”
張玉笑道:“禍兮福所伏,孫老先生那年拜入華山派,未必有如今的成就。”
算起時間,那時氣劍之爭已經有了苗頭。
孫寺望聞聽此言,想起幾十年那些往事,不知對方的話,是隨口之言,還是另有深意。
門內發生的爭斗,往往最沒有底線。
畢竟都是自家人,誰不知道誰,一點也不用講客氣,也不必裝文明,從來都是烏龜拳王八掌斷子絕孫腳齊上,一個門派最丑惡的歷史,是誰也不愿被外人提及的禁忌。
他連忙笑道:“往事如煙,不必再提,華山派身為五岳劍派之一,如今在江湖上聲威赫赫,既是前人恩澤,也是后輩奮進,西鵲武館能有幸參加今日盛會,也是榮幸之至啊。”
江湖上的老狐貍,武功不一定高明,但深知什么時候該低聲說話,何時該大聲嚷嚷。
走在前面的施戴子聽見此言,臉上露出笑意,華山派尊崇,身為弟子也與有榮焉,他暗自記下西鵲武館的名字。
唐安不以為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華山派如何了得,只要在關中,那就歸陜西布政使衙門管。
憑唐家的家世,別說華山派,就是少林武當,他想拜入,也能找到門路,但他終究是要入仕途的,不想與武林牽扯太多。
他心中暗道:“左不過山賊匪寇之流,待朝廷騰出手來,統統剿滅,還有那個開黑店的,絕不能放過。”
中庭院間灑掃得很干凈,顯然華山派對今日的盛會早有準備。
客房在正氣堂的東側,一排七八間房。
西鵲武館、張玉等人算來得早的,獨占了一間,施戴子安排好茶水,點心,說了些客套話,便走出門外,去接引其他山上的江湖故交。
大師兄昨夜才回來,而且本來就是個不愛管事的性子,在一眾師兄弟中,只有他和二師兄耐煩干這些庶務。
施戴子走過正氣堂,忽然看見一道綠衫躲到柱子后面,他笑道:“唉,小師妹,你往哪里走。”
岳靈珊從柱子后面出來,手里拿著一只小瓷瓶:“四師兄啊,你嚇死我了,還以為遇見爹爹了。”
“師父正在書房會見裘先生,還有幾位交好的掌門,沒時間來管你了。”
岳靈珊心中高興起來:“伱從爹爹書房來嗎?”
“不是,我還要去接待上山的各派掌門,方才是西鵲武館的人。”
施戴子忽然低聲笑道:“小師妹,聽說要為你在這些關中江湖俊秀中擇婿,你不過去看看?”
“四師兄你也說這些無聊的話,我不理你了。”
岳靈珊瞪了他一眼,轉身朝西苑走去。
施戴子見她害羞,故意開玩笑道:“小師妹,你真不去看看,里面有個長得特別英俊的年輕人,氣度不凡,你和他郎才女貌,真是天生一對。”
岳靈珊聲音從轉角傳了過來:“他就是潘安宋玉之貌,我也不會多看一眼,四師兄喜歡,自己去獻殷勤吧。”
江湖兒女,言笑無忌,只要不是岳不群在,師兄弟之間,說話還是很隨意的。
施戴子笑著搖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