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相命的吧。”
“你怎么知道?”
“姑娘臉上明晃晃地寫著——有所求。”
銀月初升,江風拂過,滿樹掛著的紅繩輕輕晃動,垂在空中的末端,似乎真的系著命里的什么東西,卻教人捉摸不透。
也是,捉摸不透的是命數,捉摸得透的是定數。
她期待地問道:“準嗎?”
“相命這種事,從來都是信則準,不信不準。”
那男子穿著襲麻衣,白發如雪,若單看面相,最多才四十來歲。
他盤腿坐在地上,招幌靠著身后的榕樹,面前鋪開的黃布上,擺著許多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兒,笑著看向今夜的第一樁生意。
青衣少女蹲在攤前,繼續問道。
“老先生怎么個相法?”
麻衣男子聽見‘老先生’三字,輕笑道:“卜筮、占星、破字、八字批命、摸骨相面、紫薇斗數,小姑娘可以任選一個。”
“老先生最擅長哪種?”
“紫薇斗數,無有不準!”
岳靈珊沉默片刻,卻是問道:“那…不擅長哪種?”
麻衣男子微微錯愕,搖頭道:“沒有不擅長的。”
岳靈珊堅持道:“既然有最擅長的,那終該有不那么擅長的。”
麻衣男子稍作沉思,點頭道:“你說的也有幾分道理,那就破字吧,或許不那么準。”
岳靈珊想了想,終于下定決心:“請老先生為我算一次命。”
“卦金五兩。”
岳靈珊驚訝道:“五兩?這也太黑了吧!別的地方算命先生,只收十幾文,才幾個雞蛋錢。”
麻衣男子正色道:“姑娘,你也太不尊重學問了!伱以為貧道是出來蒙雞蛋吃的瞎眼老頭?真正的天機,從來不可賤賣,你這五兩銀子得值,要是不,悔恨終身!”
岳靈珊見他這般義正詞嚴,不由信了幾分,她從荷包中,挑了兩錠水絲銀,好在這次出遠門,帶的盤纏足夠多,有些肉痛地給了麻衣男子。
他忙接過銀子,揣入懷里,笑著問道:“姑娘選紫薇斗數,還是破字?”
“那…還是破字吧?”
世人算命,只怕不準,還有專門挑不那么準的,倒也是樁奇事。
麻衣男子不以為怪,從竹書箱內取出一方白色宣紙,備好筆墨,又點燃了半截灰白色的殘燭,些許清冷的幽光,不多不少,剛好照亮了方紙。
“請姑娘賜字。”
“你怎么不問我測什么?”
麻衣男子哈哈笑道:“姑娘天庭飽滿,山根高聳,明顯是出身富貴門庭,父母健全,衣食無憂,又恰逢這個如之季,我想除了測姻緣,又還能測什么呢?”
岳靈珊臉色微紅,沒有說話,只覺對方暗諷她思春,偏偏自己心中記掛的,也的確是姻緣兩個字。
提筆著墨。
三橫、一豎、一點。
那方宣紙上多出個嶄新的墨字。
“玉?”
“對,就是玉,怎么了?老先生不能測嗎?”
青衣少女蹙起繡眉,似乎有些緊張。
“能測。”
“那請先生試言之。”
麻衣男子數著頜下白須,借著燭光,上下左右,前后里外,不時伸出手,在空中比比劃劃,看上去還挺像那么回事。
只是才說第一句話,便讓岳靈珊生出要回自己的五兩銀子的沖動。
麻衣男子撫須道:“從字相上看,姑娘的命中人,名中該有個木字。”
岳靈珊不由問道:“名中帶木?老先生如何看出來的?”
“姑娘請看,玉字,下部為土,土生木屬。”
岳靈珊啞然失笑:“土生木?名字就帶木?這未免太過牽強了。”
她自然知道自己心中記掛之人的名姓,可沒有個木字。
麻衣男子見她質疑自己,也不動惱,指著頭頂的榕樹,千百條垂下的姻緣繩。
“你看那些捆扎樹上的紅繩,姻緣二字,原本就是牽強,若沒有命運在冥冥之中牽線,如何會讓兩個原本無親無故之人,在人海中相互靠攏,命定終身呢?”
岳靈珊見他說得一本正經,信了四五分,反正卦金都付了,又不能退。
“你說那‘名中帶木’的,他是個什么樣的人?”
麻衣男子驚訝道:“奇了!”
岳靈珊好奇道:“老先生,又如何奇了?”
“他竟然是個無根之人!”
那盞灰白色蠟燭,怎么燒,也不見少。
燭光極為微弱,卻剛好照亮了兩處地方,那方寫著‘玉’字的雪白宣紙,還有青衣少女的明媚臉龐,仔細看去,從方位距離上來說,蠟燭正好放在兩者之間。
“你說什么?無根之人,我的命定之人?”
岳靈珊先是一頓,臉色脹得通紅,‘噗嗤’笑出了聲。她見那麻衣男子還在一本正經,連忙收斂笑意,心中覺得這老先生編故事的能力,比寫《少林方證大戰恒山三定》、《魔教教主與我娘親二三事》的家還離譜。
麻衣男子輕輕搖頭,看向少女,卻是流露出幾絲同情之色。
岳靈珊饒有興致地問道:“老先生,那你說說,你是如何從這個字上看出,他是無根之人的?”
麻衣男子嘆了口氣,想著怎么組織語言,才能顯得不那么粗魯,好半晌才指著玉字那一點,道。
“小姑娘你筆畫太飄,這點玩意,都離體了,自然是無根之人。”
岳靈珊再也憋不住了,顧不得淑女儀態,笑得前仰后合,好半晌才穩定情緒,她忽然覺得,這五兩銀子,得不算冤,好歹笑了兩場。
“老先生,你繼續說,我與那‘名中帶木’的命中人結果如何?”
“結果不妙啊。”
麻衣男子眉頭蹙起,看向那個玉字。
岳靈珊笑道:“如何個不妙法?”
麻衣男子搖頭道:“玉字,下部為土,上加一蓋,有棺材入土、截木為牢之兆。”
岳靈珊見他不住的搖頭,不肯說明白,輕笑著問道:“那又是何意。”麻衣男子正色道:“小姑娘,恕我直言,只怕你們在一起后,非死即囚,難得善終。”
岳靈珊卻是笑不出來了。
前面那番‘名中帶木’、‘無根之人’的話,她只當胡言亂語。
最后這句話,正中了她心中隱憂。
算命先生坐在榕樹下,環抱著雙手,悄悄掂量著衣袖中銀兩的份量,心情大好,他看向青衣少女離去的背影,略微顯得有些蕭索,不免生出愧意。
“慘啊!”
“實在太慘了。”
他游走四方,見過命數離奇的,多了去了。
常人相命,測問未來命途吉兇。
他即使屎里挑金,多少也會有幾句好話,否則不止卦金奪走,還要被報以老拳,在失去了幾顆門牙后,便深刻的明白了這個道理。
可是這青衣少女,命途實在多舛。
‘玉’字所測,只是姻緣,已經兇險無比。
他還悄悄相了少女的面,竟然是父母早違、夫妻反目之相,連她本人也…難享常人之壽。
“這不就是欺負老實人嗎?”
麻衣男子看了眼青天銀月,無奈得嘆了口氣。
他掂量自己手中的那兩錠足色紋銀,低聲說道:“劫波天定,字相所示,我只是依照命理推演解讀而已,又不是我造成的,有什么好內疚的!”
而正在這時,江面忽然起了陣風。
“刷刷!”
那千百條姻緣紅繩,齊齊晃動。
麻衣男子心有所感,抬頭望去,只見上方一片榕樹葉子,晃晃悠悠地從空中飄落,落到了面前的灰白色蠟燭上,‘嗤嗤’兩聲,燭火熄滅,那片翠綠的榕樹葉,繼續下落,落到了雪白宣紙的正中間,覆蓋了那個‘玉’字。
“不可能啊?”
“這怎么可能?”
一片葉子落下,不偏不倚,剛好砸滅了灰白蠟燭的光芒。
這個過程中,麻衣男子的眼睛越瞪越大,似乎看見了什么驚世駭俗之事。
“了不得,真了不得!”
他沉默許久,拿起那片擾亂卦象的榕樹葉,小心翼翼地用布裹起來,揣入懷里,隨即就地將黃布一卷,打成了包袱,拔腿便往西邊而去。
此時福州城外,沿江的這條街,逐漸熱鬧起來。
許多頭戴簪的妙齡女子,三五成群,在江邊放燈。
遠處玉壺湖里,停泊了數十艘大船,掛滿各色燈籠,在水面映照出各種光色,宛如人間龍宮,富麗堂皇,每艘樓船背后都是福州府的權勢豪族,才能支撐得起這樣的豪奢。
每年五月八日,東南風盛行,海潮入江,半夜子時際遇,風浪甚急,意為江海龍神會。
這些權勢豪強,明面是在爭潮頭,爭一整年的好兆頭,其實是在展露各家子弟的勇武無畏,也是爭奪各家在福州城的地位和話語權。
福州城外的內江碼頭,大大小小,上百艘船,每艘載滿客人后,就往臨近閩江入海口的玉壺湖駛去,這些船夫中運氣好的,遇上出手大方的豪客,能在一夜將全家小半年的嚼頭賺出來。
“登船了,登船了,五分銀子一位。”
“去看江海龍神會,只要摸到潮頭水,江海平安,便可以祛除晦氣,一整年都會有好運常伴的。”
船夫使出了渾身解數,大聲吆喝著,想早點湊齊一船人。
岳靈珊走到碼頭前,教那算命先生一說,心中倒有些沉郁,早知道就不冤枉銀子找罪受了。
“呸呸呸!”
“真是夠倒霉的!”
“江海龍神會,祛晦迎運,不可全信,只是江潮與海潮匯聚,倒是可以一觀。”
她想了想,從碼頭上飛身躍起,不顧眾人驚愕的目光,掠過兩三丈遠的水面,落到了一艘外面的輕舟,她遞出一錠三兩重的銀子。
“開船!”
“客人再等幾位,就不用這么多銀子。”
那船夫甚為年輕,看相貌也才十六七歲,但體格健壯,膚色黑里透紫,撐篙劃槳的雙臂筋肉,極為扎實,有著江上人家的特征,這個年紀駕船來江上討生活,多半是子承父業,家中幾代靠著這條閩江活著。
岳靈珊站在船頭,輕笑道:“我若是愿意等,就不會選你的船了。”
“那客人站穩當了,江上風大,小心失足落水。”
年輕船夫不再堅持,撐起長篙,掉轉船頭,向著玉壺湖而去。
這一夜能攢到三兩銀子,已是不錯,畢竟船多客少,再等下去,還真不一定能輪得到自己,而剩下來的客人,多半也不是好相與的。
“她也來了。”
張玉站在岸邊,看著那葉小舟在江波上幾個起伏之后,逐漸消失在視線中,從青衣少女凌空越過時,他便已然注意到了,只是未曾看見正臉,但覺背影頗為眼熟。
“岳不群早有心謀奪林家的辟邪劍譜,算起時間,作為華山派的暗探,這個時候,出現在福州城,倒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他緩步走上那艘單桅帆船。
劉忠問道:“張先生,我們也去玉壺湖,觀看江海龍神會嗎?”
“開船吧!”
張玉盯著漆黑的江面,心中輕笑:“玉壺湖要去,但今夜有意思的只怕不止是江海龍神會,若所料不差,當有幾場熱鬧發生,還都與福威鏢局脫不了干系。”
他側身看向碼頭下游,四五艘烏蓬船正從黑暗中悄然駛出。
“青城派的人,果然也來了。”
幾方人馬,齊聚福州城,目標卻是殊途同歸。
林遠圖當年以七十二路辟邪劍法、十八支銀羽箭、一百零八式翻天掌,威震武林數十年,他倒是謹記紅葉禪師的教誨,行事正派,多有匡扶弱小之舉,那些年里交友不少,樹敵卻也甚多。
說來諷刺,不過兩代人過去,交情沒存下,仇恨與忌憚倒是得以長留。
江湖上血雨腥風將起,這場劫波,只怕江湖中人都難以幸免,各門各派的掌門人,或者為了自身野心,或者只是為了門派能在劫波中幸免,選擇在這個時候,吞噬林家這樣的中間力量,壯大自身,只怕不是福州府這一姓的悲劇。
林家之覆滅,并非偶然事件,最終成為引爆了原本就緊張至極的江湖局勢的一根導火索。所有人都發現,即使是正派,也可以為達目的,動則滅人全家,只要找個過得去的借口…便不用受道義的仲裁!”
“林震南留下的那份傳承,也確實誘人。”
江上起風來哦,張玉站在船頭,看向遠處玉壺湖上的燈光,心中思緒萬千,想著如何從這場風波中攫取好處。
“第一步,先靠近福威號,離得近,才能看得清。”
抱歉,盡快調整狀態,推進劇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