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朱樉,還是朱棡,都萬萬沒想到,這朱棡前腳剛被抬回鳳陽,后腳就有旨意到了。
朱樉聽了,卻是笑了起來,道:“父皇的性子,歷來是嫉惡如仇的,想來打了三弟一頓還不解恨呢!你瞧,父皇他老人家在三弟送來的路上,卻又派快馬后腳來收拾三弟了,三弟…你糊涂啊。”
朱樉的臉上既掩飾不住喜色,又有勉強露出來的惋惜,此時只恨不得說一句這即將打來的大棒,雖打在朱棡身上,卻痛在自己身上了。
朱棡臉色慘然,嘀咕一聲:“都已經挨了打,咋還來?”
兄弟二人正待要去鐘鼓樓接旨,卻又有宦官疾步進來。
這宦官大呼道:“晉王殿下,奴婢知道晉王有傷在身,不宜多動,陛下有過吩咐,晉王接旨,不必行全禮,也不必設案焚香。”
說著,眾目睽睽之下,取出旨意,捧著旨意,慢慢地展開,口呼:“奉天承運皇帝,敕曰。”
朱樉和朱棡二人面面相覷,他們對于那位遠在南京城的父皇,實在是猜不透,所謂帝心難測,卻又不知,現在又是在玩哪一出。
“晉王朱棡,尚處幼沖,卻屢以真知灼見,陳于御前…”
朱棡聽到此處,露出驚訝之色,摸摸腦袋,忍不住嘀咕:“這是在夸我?”
朱樉卻是豎著耳朵,臉上的笑容宛如風吹過后的云層,漸漸淡了。
“朕出身布衣,體嘗天下疾苦,奮發圖強,方有今日之大業。而今所憂者,乃子弟生于深宮,不知人間疾苦,好逸惡勞。是以才命秦王、晉王至鳳陽耕讀,便是寄望爾等子弟,能有所長進,奉承鴻業。近日得晉王屢屢上書,其言令朕刮目相看,朕生諸子,唯第三子朱棡聰敏非凡,深得朕心,可見在這鳳陽,朱棡學業大有長進,已能明辨是非,朕為之大慰。”
朱棡的眼睛卻已直了。
他精神一振,竟覺得身上的傷也不疼了。
很快,他就反應過來,這是正兒八經的敕書,顯然是經過中書省潤色過的。
這代表什么?
這代表著,這份敕書經過了正兒八經的程序,不但在宮中,便是在中書省進行抄錄備份,甚至還要抄錄進邸報,昭告天下的。
朱棡一念至此,只覺得體內生出了一股暖流,父皇愛我啊。
朱樉原本還想準備好絲巾,拿給自己這可憐的三弟擦一擦眼淚和鼻涕,好好安慰安慰他。
誰曾想…父皇竟對三弟這般愛護!
卻又聽宦官道:“子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墮也。今晉王學業大成,既有晉王敏而好學,晉王上下隨扈亦功勛卓著,敕晉王長史周昌,加授中議大夫,賜翰林院侍侍讀。其余人等,各賞金一萬,勉之。欽哉!”
朱棡渾身一顫,竟一時懵住,不知如何是好。
朱樉也懵了,只是內心無比復雜。其實理性上而言,他自覺得這個時候,應該故意笑一笑,緩解一下氣氛,道一聲恭喜,可這話卻好像一口老痰,堵在口里,竟是說不出。
“周昌…”朱樉心里默默念著,似乎開始對這個人,加深了印象。
“千…千秋…”朱棡突然喃喃自語,猛的,他眼里好像閃過一絲亮光。
難道…是因為千秋的章程,令父皇龍顏大悅?
可為何父皇要揍自己?
莫非…是因為這章程實在太厲害,以至于父皇擔心他聰明過了頭,所以小小懲戒一下?
哎呀…
朱棡突覺龍精虎猛起來,卻又忍不住想,這功勞,分明是千秋的,父皇卻為何賞了周昌?
心里無數個念頭紛沓而來。
這傳旨的宦官卻又笑吟吟的道:“除此之外,陛下還有口諭。”
秦王朱樉一聽還有,心都涼了,臉色寡淡地道:“若只是給三弟的口諭,我還是回避吧。”
宦官含笑道:“秦王殿下,里頭也牽涉到了您。”
“有我?”朱樉倒是來了精神,道:“快快說來。”
宦官道:“奉天承運皇帝說與秦王、晉王知曉。俺每每思之,你們兩個小子性情最是頑劣,如今晉王倒是有所長進,可俺聽聞,秦王卻每日在病榻上裝死,今日俺說與秦王知曉,你堂堂男兒,難道還消受不了一頓責打?竟還每日似婦人一般,成日凄凄切切,是何道理?”
朱樉聽罷,已是色變,慌忙拜倒,叩首道:“萬死。”
他是了解他爹的,一般情況,父皇說這樣的話,若是再敢不認錯,接下來只怕真要痛打他了。
只是…此刻他好像剜心一般,心疼得厲害。
他埋著頭,咬牙切齒,輕輕念起了一個名:“周…昌…”
宦官則是接著道:“晉王能親近賢人,可秦王如此愚鈍,怕是身邊多是一些巧言令色之徒。投機取巧,乃男兒大忌,再有下次,便打斷你的腿,其秦王府左右之人,也一并教他們的腿折了。”
朱樉臉色煞白,冷汗淋漓。
卻又聽宦官道:“是以俺思之,汝二人既在鳳陽耕讀,卻不可繼續放縱,若是不體嘗百姓艱辛,學習文武之藝,如何繼奉鴻業?從即日起,二子搬離鳳陽皇城,各賜田五十畝,教爾二人,各自自謀生路,左右之人,不得資助。如有人膽敢私下接濟,朕必誅之。欽哉。”
這宦官念罷,不敢留了,著急忙慌地告退。
朱樉聽了,只是臉色蒼白,愣在原地。
倒是朱棡看了他一眼道:“二哥,你沒事吧。”
朱樉喃喃道:“自謀生路,我冤哪…我做什么了我?”
他一面說,竟一面蹣跚而去。
朱棡也忍不住摸摸腦袋,神色間露出一絲疑惑。
自謀生路是個什么意思,父皇這又是唱的哪一出?
不過很快,他便將這些拋在了九霄云外,卻是猛地一把沖到了一旁覺得匪夷所思的鄧千秋面前,狂喜道:“哈哈,鳳雛,鳳雛,至親至愛的鳳雛,哈哈,我們兩個實在太厲害了。”
鄧千秋瞠目結舌于朱元璋教兒子的手段,此時見朱棡興沖沖的到他的面前,一把要將他抱住,頓感頭皮發麻,忙側身讓開,笑嘻嘻地道:“恭喜殿下。”
“本王這便上書,告訴父皇,這主意是你…”
鄧千秋臉色一變,慌忙擺手道:“殿下,不可,不可。”
朱棡驚道:“為何不可?”
鄧千秋心里嘀咕,我還想多活幾年,實在不敢在你爹面前晃蕩。
不過這話當然不能說的,哎…男人要低調也不容易啊。
于是鄧千秋將下巴微微抬起三十度角,用一種不卑不亢的語調,緩緩道:“因為我不求名利。功名利祿,于我如浮云焉。”
朱棡身軀一震,臉上下意識地露出了敬仰之色,道:“很好,本王也一樣。”
鄧千秋眼角的余光斜了朱棡一眼,心里道:“不要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