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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撥亂反正,黜昏啟圣

夢想島中文    萬歷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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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世貞一番奇談怪論后,場面上一時寂然。

  朱翊鈞走在前頭,陷入了沉默,不知道該說什么是好。

  要是別人說這話,他立馬就得邀請人去泛舟。

  這種極似威脅的話一出口,你不墜湖誰墜湖?

  問題是,王世貞說這話…反而讓朱翊鈞摸不著脈絡。

  王盟主是真有可能信了這種事!

  如今,已經不是王世貞年輕的時候了。

  王世貞初入仕途的時候,性格狂傲,恃才怠物,政治活動頻繁。

  在民間,王世貞利用在文壇的影響力,跟李攀龍非法結社。

  成立了以“六子”為核心的詩社文盟。

  文盟尊卑有序,等級森嚴,排名列次,王世貞還令人作《六子圖》,列六子坐于竹林之間。

  凡不服王世貞與李攀龍號令的,輕則降低社內排名,重則開除社籍。

  六子之一的謝臻年資既長,性格狷介,對王世貞屢不服從,某次,拒“和《五子詩》”后,王世貞立馬就開會將其削名。

  哪怕有人說五子不行,王世貞也決意不改。

  隨后,五子之一的吳國倫,因“阿黨伯俊”之事,亦是被王世貞降低社內排名。

  《六子圖》也跟那幅畫一樣,隨之涂涂改改,有了好幾個版本。

  同時,王世貞又陸續創作《后五子篇》、《廣五子篇》、《續五子篇》,進一步擴大文盟的群體規模。

  所謂“才最高,地望最顯,聲華意氣籠蓋海內,一時士大夫及山人、詞客、衲子、羽流,莫不奔走門下。”

  另一方面,王世貞獨操文柄,又將其影響力運用于政壇。

  王世貞認為“天地間無非史而已”,立志撰寫一部明史——文壇盟主要修史,哪怕是野史,影響力也不容小覷。

  除了書法史、科舉史、謚法史這些正經東西之外,自然也少不了大臣們的個人史。

  野史都是主觀的,王世貞著史,私貨更是沒少加。

  他拿了筆桿子之后,在官場上稍有不合意,立刻就是一篇小作文。

  社員盟友們,誰懂啊?

  譬如此后的一本《嘉靖以來首輔傳》,上揭露嚴嵩,下抹黑張居正——后世張居正三十二抬大轎的離譜傳聞,就是出自王世貞此書。

  彼時盛行倒嚴嵩,王世貞二話不說就是小作文開沖。

  屢屢撰文或直接辱罵,或間接陰陽嚴嵩、嚴世蕃父子二人。

  明著有《袁江流鈐山岡當廬江小吏行》、暗里還有傳得沸沸揚揚的《金瓶梅》與《鳴鳳記》。

  嚴嵩氣得七竅生煙。

  但是文人之間的雅事,怎么能動怒呢?

  無奈之下,嚴嵩笑臉挨打,直呼批評得對,老夫無則加勉。

  此不畏強權之舉,替王世貞賺足了清名,年輕一派都視他為偶像。

  天下賢士,褎然匯征,可謂如日中天。

  可惜的是,嚴嵩這老狐貍有的是法子。

  跟如今張四維情況差不多,嚴嵩明面不好對這位文壇盟主如何,便轉眼就給他父親坑死了,進言世宗,使下令誅殺。

  那沒什么好說的,死了父親,自然得致仕丁憂。

  王世貞“哀啕數日,致仕輒歸”。

  這一敗,甚至死了父親,他的心氣立馬就喪了。

  丁憂結束后,四處低聲下氣,求爺告奶,一門心思給父親平反。

  不斷給徐階、楊博等大臣寫信。

  后來先帝登基,同科的張居正水漲船高,王世貞“行次德州,聞張居正入閣”。

  眼見有天下大赦的機會,王世貞便給張居正寫信攀關系。

  一封《上江陵張相公》,開篇就是“不肖世貞釁惡深重,致先人罹于大禍”,可謂誠懇真摯,姿態極低。

  后來穆宗果替王父平反。

  王世貞無論心里怎么想,反正面上少不得一番千恩萬謝。

  同時,文壇上其他流派,也開始競相角逐。

  盛相推轂、狎主齊盟。

  汪道昆在徽州聚集四方人士,先后創立豐干及白榆社,欲“霸一方,建旗鼓”。

  這時候,一度獨操文柄,排斥外流的王世貞,不僅沒有加以干預,甚至公開迎合汪道昆的侵犯。

  寫信慶賀說,“歙故未有詩,有之,則汪司馬伯玉始。”

  可見這一來二去,棱角已然被磨平了。

  沒了仕途追求,也放棄了文章大事,只好“晚而好佛,又改趣事黃冠”。

  什么仕途、什么文學,父親都被自己害死了,還是禮佛修道罷。

  每日誦經修道、參禪打坐。

  反思自己做過的錯事,務求少說話,與人為善。

  行文之間,也充斥著懺悔心境,被士林稱為“懺悔流”盟主。

  如今這位懺悔流盟主,開始替世宗皇帝懺悔,未必不是感同身受——世宗早修道,兒子就不會死了,我早修道,父親也不會死了。

  同病相憐啊。

  朱翊鈞越想越拿不準,這位究竟是替人開口威脅自己,還是單純在推銷道法?

  畢竟這位文壇盟主,過幾年,還會拜師王錫爵二十多歲的女兒曇陽子。

  他不僅寫文吹捧,還助力曇陽子白日飛升,邀請了十萬之眾觀禮。

  王世貞彼時又哭又拜,趴在地上吸收曇陽子殘留的“靈氣”。

  額,朱翊鈞突然想到。

  王世貞來西苑后就兩眼放光,呼吸節律,別是想吸世宗皇帝的靈氣吧?

  朱翊鈞狐疑地看了一眼王世貞,繼續試探道:“那王卿又是如何斷定,世廟已然得道飛升?”

  這話一出口,王世貞立馬就來勁了。

  他露出一絲激動之色:“陛下便是明證啊!”

  “我聽聞,陛下一經登極,便有如天授予,旦夕之間,神性勃發。”

  “頓生鴻漸之儀,遂稔經典之學。”

  “及入西苑,駐萬壽宮,世廟道場也。”

  “陛下身染道果,意同道韻,勛貴懾服,宗室系頸,一干世宗老臣,相擁左右,束手垂拜。”

  “若非世廟得道而高居三十三重天,此何所托庇耶?”

  朱翊鈞登時無話。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自己這情況,確實得問道祖找原因。

  再加上日前作秀,給王盟主鎮住了。

  王世貞本就崇道,如今遇到認知邊界外的事情,總要有個說法,來說服自己。

  跟前世那些個求神拜佛的富豪差不多。

  這就沒意思了,還以為王盟主頭多鐵,要脅逼他呢。

  “半神半圣亦半仙,全儒全道是全賢。”朱翊鈞擺了擺手,隨意道。

  敷衍一句話,結束了王世貞的狂想。

  轉而說起正事,淡淡道:“朕聽聞宣旨的內臣,回來說,王卿似乎已經淡薄仕宦之心?”

  這話有問罪的內涵,多少有些不客氣。

  問得如此直接,也是事出有因——王世貞做事當真不地道。

  剛接到復起的圣旨,就在那里作詩說什么“病入園林癖,衰鐘兒女情。”

  還跟人寫信,“弟此行殊不得已,苦當路聊蕭之不置,且無辭以對耳。”

  你喜歡清高的人設就算了吧,什么叫,被當權者不斷地催促,你沒有理由可以推辭罷了?

  還刊載出來,給誰看呢?

  朱翊鈞此時問這一句,雖不客氣,但卻是給王世貞解釋的機會。

  若是到了這時候,連個基本的態度都沒有…

  別說出仕了,還是入土吧。

  大不了扶持一番汪道昆,換個文盟魁首給他做事。

  王世貞連忙執禮請罪:“臣有罪!”

  “臣不知陛下之英睿,揣測元輔以私情相召,便托詞拒絕!”

  “才會說出‘苦當路聊蕭之不置’之語。”

  這話說得委婉,其實就是說,皇帝還沒親政,而張居正又趕走了高拱。

  還以為是張居正大權獨攬之下,為了豐滿羽翼,才召他回京。

  他王世貞不愿意以私情結黨,損害陛下的威嚴,這才故意推脫。

  反正不論如何,本意是好的。

  朱翊鈞見他這模樣,也是心中感慨。

  只能說,王世貞經歷過替父平反之后,為人也圓滑了不少,至少說話的立場是拿穩了。

  這話,大概能信六成吧。

  歷史上王世貞與張居正鬧翻,就是因為其人書生見地,尊禮復古,認為張居正權勢過盛,凌逼主上,才反目成仇。

  至于其中有沒有維持嚴嵩以來,不畏強權的人設,摻雜政治作秀成分,就不得而知了。

  不過,有這個態度就好說——不是政治白癡,才能安心讓他去辦事。

  而且,至少是把皇帝放在眼里了,沒有太過恃才傲物。

  朱翊鈞伸手將他扶起,板著臉道:“元輔乃是朕之肱骨腹心,王卿豈可聽信謠言!?”

  話這么說,就是認可王世貞的這份說辭以及其人的圓滑了。

  王世貞再度認罪:“臣德行不足,竟然聽信謠言,中傷元輔,萬分慚愧。”

  朱翊鈞繼續斥責:“朕聞王卿矢志著史,豈不聞考據、務真二詞?”

  “王卿這般輕佻輕信,朕如何放心讓卿領銜蘭臺?”

  王世貞下意識就要配合皇帝表演,繼續認錯。

  話到嘴邊,突然愣住。

  蘭臺!?

  皇帝說讓他領銜蘭臺!?

  自漢代置檔案典籍之所,設蘭臺令史,在其間修著史書后,千年以降,蘭臺便是史官職所的代稱。

  原來皇帝叫他回京,是讓他修史!

  難怪前日看到中書舍人在皇帝身旁記錄起居注!

  這…突如其來的驚喜,讓王世貞有些失措。

  心中對皇帝的認可,拉高了數檔。

  圣君啊!

  王世貞一時之間,驚訝、激動、猶豫、興奮,席卷心頭,舌頭打結。

  朱翊鈞也不催促,悠然等著王世貞回話。

  王世貞這反應,自然也在他預料之中。

  這可是給王世貞量身打造的職位。

  這廝沒有治理地方的本事,歷史上萬歷三年,張居正讓其巡撫鄖陽,一年被彈劾數次。

  不是“以迂直,失權臣指,再被訾擿”,就是“動擾百姓,糜亂生產。”

  可見,這種肉喇叭,就得養在宮里,批評一下時政就得了。

  再說,王世貞對此必然也會十分滿意。

  其人本就“志在蘭臺”。

  歷史上王世貞起復,張居正給他提拔為湖廣按察使,也就是正押送進京的杜思那位置。

  王世貞不滿意這位置,不僅不去赴任,還上疏請辭。

  張居正寫信去勸——“以下國之荒陋,何幸得聞云和之聲,睹環瑋之寶哉?”。

  這樣一個偏遠簡陋的地方來說,何其有幸能夠聽到您這樣的天籟之音,見到您這樣的寶物啊。

  跟哄小孩一樣,王世貞這才勉強動身。

  其后還是一再寫信,說張相公啊,我實在干不下去了,讓我回京任職吧,我想做文書工作。

  朱翊鈞如今開了天眼,直接給他一步到位,把興趣變成工作,還有什么話說?

  果不其然,王世貞躊躇片刻后。

  終于緩緩叩首,一拜到底:“臣聞陛下禮樂教化,耳提面命,如感承父愛,銘記于心。”

  “臣受陛下圣澤天恩,恩施仁德,亦如久旱逢霖,遍潤五內!”

  這一拜,終于帶上真心實意。

  朱翊鈞本是風輕云淡聽著,不經意聽了這話,身子差點一個趔趄。

  他看了一眼年近五旬的王世貞,也不知道他那句“感承父愛”,是怎么說出口的。

  只能說不愧是文壇盟主,說話水準無可挑剔。

  但這還未完。

  只是一個史官之位,怎么能讓王世貞心悅誠服?

  朱翊鈞再度將王世貞扶起:“既然說起父子…”

  “王卿,朕將伱留在蘭臺,也不止是喜愛你這一身才學,亦有乃父之功。”

  王世貞正起身彎腰,聞言不由一怔。

  摸不著皇帝脈絡,小心翼翼道:“我父…?”

  朱翊鈞嘆了口氣。

  意味深長道:“近日,朝中有些是非。”

  “昨日都察院的都御史葛守禮上奏。”

  “曰…”

  “原任薊遼都御史王忬破虜平倭,功業可紀,偶以虜眾突入,陰觸權奸,竟主刎身死,非其罪。”

  “原任浙江巡撫朱紈清直耿介,袛因嚴禁通番,遂中媒孽,繼改巡視,輿疾督兵,竟被讒追論聽勘,飲鴆之日,家無宿儲,迄今妻子寄食于人,不能自存。”

  “若不破格優恤,非所以鼓效忠之心,振任事之氣也。請以忬合照例祭二壇,造墳安葬;紈合照例與祭一壇,減半造葬。”

  “朕事后,便翻閱了二臣履歷,國之忠良,令朕潸然淚下!”

  “王卿既為忠良王忬之后,朕豈能不優容一二。”

  這份奏疏,自然是朱翊鈞讓葛守禮上的。

  王忬功勛卓著,只是偶爾因為敵人突然入侵時失利,加之不幸觸及了權臣的利益,才被迫自殺身亡,這不是他的罪過。

  所以啊,只是平反是不夠的,還要安葬祭祀才行——當然,朱紈也順帶捎上了,借一借王世貞的東風。

  這對皇帝來說,自然不是什么難事。

  但對于王世貞,卻難如登天。

  歷史上其人是在萬歷十五年,幾經周折,才做到這一步。

  不過背景不同的是,這是朝局在清算張居正后,某人給“不畏強權,揭露張居正面目”的王世貞的饋贈。

  如今皇帝親口提出這話,撥亂反正的正當性,無可比擬。

  立馬就讓王世貞怔然當場。

  他父親王忬,當初是被世宗皇帝棄市的。

  隆慶元年,他趁著天下大赦的機會,替父平反。

  但,只是免除了罪名,棄市的懲戒一日在身,那就一日死無葬身之地。

  想做到“造墳安葬”這一步,實在萬分艱難。

  皇帝竟然,就這樣喂到他嘴邊!?

  王世貞怔愣無聲。

  過了好半晌,才恢復理智,喟然一嘆:“陛下,臣寸功未建,卻受陛下如此青睞,實在惶恐。”

  “還請陛下差遣。”

  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食。

  當初給他爹平反,犧牲的,是他的氣節,付出的,是他的文壇聲望。

  如今皇帝又是為他重立蘭臺,又是拋出替父“造墳安葬”這個籌碼。

  他又需要做到哪一步呢?

  朱翊鈞欣賞地看了王世貞一眼。

  有才華、重恩情、性敏銳,聰明人辦事,他放心。

  王世貞哪怕年進五十,也當得起一句“風采玉立,溫秀之氣,溢于眉宇”。

  束手等著皇帝發話時,亦是光彩照人,也難怪徐中行、宗臣都夸他“神人養成,憾非女子”。

  朱翊鈞招了個手。

  張宏早有準備,拿著一個罐子彎腰走上前來。

  王世貞好奇看來。

  朱翊鈞并不急著切入正題,反正悠哉問道:“王卿可知‘腐草為螢’?”

  王世貞莫名其妙。

  不知皇帝意圖,只能中規中矩道:“《禮記·月令》曰,季夏之月…腐草為螢。”

  “指的是,每年季夏,腐爛的草和爛竹根,會化為螢火蟲。”

  禮記,孔圣經典,儒家三禮之一、五經之一。

  可謂萬世不動之根基。

  即便是世界錯了,也不能是儒學經典錯了,至多,重新釋意一番,合乎時代。

  當然,月令這一篇,多無爭執。

  畢竟只是一些魚上冰,獺祭魚,鴻雁來,之類的飛禽走獸習性。

  這句腐草為螢也一樣。

  朱翊鈞點了點頭,似乎對王盟主的學識很滿意。

  他接過張宏手中的罐子,輕飄飄道:“王卿說,圣人言語會不會出錯呢?”

  王世貞悚然一驚,驟然失態!

  他突然有了一種極度不妙的預感!

  大難臨頭的感覺,襲上心頭!

  皇帝究竟要交辦給他什么事情!?

  王世貞幾次張口欲言,卻發現驚駭之下難以發聲。

  稍微平復心情后,王世貞才澀聲道:“還請陛下明示。”

  朱翊鈞點了點頭,將手中罐子遞給王世貞。

  王世貞隨著皇帝的目光看向罐子,只見罐中一些淡黃色斑點,不知何物。

  他正聚精會神看著,皇帝的話語突然傳入耳中。

  “王卿,這些,便是螢蟲之卵,成蟲交媾所得。”

  這一聲,猶如驚濤駭浪。

  王世貞手里一軟,瓶罐脫手而落。

  一旁的駱思恭眼疾手快,立馬將其接住。

  朱翊鈞不以為意,他神色溫和,看向王世貞:“王卿,可為此撰文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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