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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別宮星霜,外柔內剛

  事情交代完后,朱翊鈞靜坐了一會,才動身去給兩宮問安。

  這兩天絞盡腦汁,思慮一刻不休,身體雖然吃得消,卻著實有些耗費精神。

  這還是沒有著手處理朝政,甚至因為孝期的關系,連下午的騎射也免了。

  可即便這樣,都讓他有些疲累。

  也難怪有不少不想上朝的,想做個好人君,不比996輕松多少。

  難得散漫放空一會,朱翊鈞拒絕了步輦,只在身后跟著幾個宮女太監,往陳皇后的寢宮走去。

  陳皇后是先帝續娶的正宮,又沒有子嗣,被先帝以“無子多病”為由,趕到別宮居住,地處偏僻幾乎照比冷宮,可讓朱翊鈞好走。

  不過好在他今日總算是沒被攔在殿外。

  “殿下,皇后娘娘請您進去。”宮女低眉順眼,在前引路。

  朱翊鈞點了點頭,跟在身后。

  這位陳皇后當真是個可憐人,正宮出身,卻不得寵。

  嗣君即將登基,又不是自己親兒子。

  太監宮女都去李貴妃那里阿諛,幾乎沒什么人來陳皇后這里燒冷灶。

  前身見這位陳皇后的次數也不多,印象中,是個清冷的性子。

  “殿下您稍待,奴婢進去稟報。”宮女停在了門外說道。

  這處是別宮,殿閣不多,殿內擺飾幾乎看不到幾件。

  朱翊鈞四下打量,隨意應了一聲。

  不一會,宮女再度出來,請他進去。

  朱翊鈞剛進一入內,就看到陳皇后穿著皇后縗服,倚靠在窗邊的桌案旁。

  陳皇后看起來不過三十出頭的年紀,姿容極美,氣色卻不太好,白色的鞠衣,灰領褾襈裾,襯得臉色泛白。

  鞠衣前后,織著黑金色的云龍紋,顯出一絲高貴的清冷。

  陳皇后見朱翊鈞進來,看了過來。

  朱翊鈞當先行禮:“子臣,問母后躬安?”

  陳皇后聲音如清泉流響,緩緩道:“大行皇帝這一去,我倒真成戲曲里說的哀家了,這宮中,已經是好幾日沒來人。”

  “昨日睡得不是時候,倒是怠慢我兒了。”

  朱翊鈞也不由起了惻隱之心,他回道:“母后宮中清冷,是孩兒的罪過,日后,孩兒每日來給母后問安。”

  陳皇后輕笑一聲:“你倒是好孝心,難怪,也只有好孝子,才會夢中都思及大行皇帝。”

  “一早我就聽說,妹妹四處跟命婦們夸你轉了性,一夜之間就懂事了,現在看來,確實像模像樣,不錯。”

  雖然不是生母,但宗法在上,約束力卻是只大不小,朱翊鈞可不敢含糊。

  受了夸獎,自然要謙遜一番:“母后教訓得是,孩兒以往確實過于荒慢正業,日后還請母后多多訓誡。”

  說到此處,他干脆打蛇隨棍上:“母后,最近日講正在學尚書,孩兒溫習時,發現還有些疑惑之處,可否請母后開解?”

  陳皇后跟李氏不一樣,她是書香門第。

  其父將門出身,科舉不第累試。其母是太子少保、禮部尚書張文質的孫女。

  陳皇后自幼小熟讀四書五經,對經典學問,自然也是頗有體悟。

  當然,對朱翊鈞來說,請教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請教這件事。

  他幫助過的人,不一定會心懷感激。

  相反,幫助過他的人,絕大多數,都會對他抱有好感。

  這是他前世總結出來的金科玉律。

  而所謂請教,更是屢試不爽,每每都能獲得領導的青睞——當然,請教的資格反而最為難得。

  如今朱翊鈞有樣學樣,用在陳皇后身上,自然也卓有成效。

  只見陳皇后點了點頭,整個人都正襟危坐了些:“嗯,你這個年紀,尚書確實晦澀了些,不妨說來聽聽。”

  一邊說著,眉眼都笑開了,顯然很是受用。

  朱翊鈞連忙叫人取來一本尚書。

  一邊翻著書頁,一邊露出疑惑不解的神色,屢屢發問。

  大部分人都是好為人師的,陳皇后也不例外,更何況難得有人說說話,自然不吝指教。

  陳皇后但有指點,朱翊鈞立馬恍然大悟,而后舉一反三。

  在朱翊鈞有心捧場之下,每每撓到陳皇后癢處,其不自覺就沉浸了進去。

  就這樣過了一個時辰。

  朱翊鈞離開之后,口干舌燥的陳皇后還有些回味其中。

  在她喝茶潤喉的功夫,大太監小步走了進來:“娘娘,皇太子殿下往李貴妃那邊去了。”

  陳皇后這才回過神,點了點頭。

  她又看著空蕩蕩的殿閣,臉上有些凄婉,開口道:“陳算,你說,我怎么就沒個兒子呢?”

  陳公公寬慰道:“娘娘,太子殿下就是您的兒子。”

  陳皇后自嘲一笑:“也對,是個好兒子,好得我都不知道我那‘好’妹妹怎么生的。”

  說罷,她又抬頭,看著窗外。

  似乎呢喃一般說道:“讓陳洪收斂些罷,背著我幫張四維私遞奏疏,被馮保攔下才知道求我?昨天孟沖才剛死,我可不忍心你們這些老人,一個個走得比我還早。”

  這兩位姓陳的大太監,都原本是陳家家奴,跟著她進的裕王府,名字還是她母親賜的。

  陳算把頭埋得極低:“奴婢這就去跟他說。”

  陳皇后點了點頭,看著窗外日景,不再言語。

  朱翊鈞到李貴妃寢宮外的時候,剛好遠遠看到馮保從里面出來。

  一進寢宮,就看到李貴妃臉色鐵青。

  他心里納悶,卻還是做足了禮數:“問母妃躬安。”

  行完禮沒聽到李貴妃回話,他湊到李氏身邊,陪著小心:“誰惹我娘親生氣了?娘親告訴我,我這就去找他麻煩。”

  李貴妃氣急地扔出一份奏疏,摔在桌上:“你看看吧!”

  朱翊鈞心里疑惑,卻不露聲色。

  他輕輕拿起奏疏,翻看起來。

  竟然是一篇高拱彈劾馮保的奏疏,上面列舉了馮保公器私用、貪贓枉法、戕害同僚、隔絕內外等等罪狀,言之鑿鑿。

  馮保這么老實,竟然就這樣呈遞到李貴妃面前了?所以是在生馮保的氣?不應該吧?

  朱翊鈞試探道:“娘親,些許小事,不值得娘親動怒。”

  李貴妃陡然失態:“小事!?那還有什么是大事!”

  “這高拱到底是要做什么!”

  “你還以為他只是文臣心思,才總跟馮大珰不合?”

  “你知道他說什么嗎!?”

  李貴妃幾乎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語氣森冷:“他說,十歲天子,何以君天下!”

  朱翊鈞看著失態的李貴妃,默默合上了奏疏。

  這就是馮保的陰招了。

  一句何以治天下,跟何以君天下,意思截然不同。

  直接從十歲怎么治理國家,變成了十歲怎么做皇帝。

  這已經觸碰到了李氏的逆鱗,這話一出,高拱在李貴妃這里的任何話,都變成屁話。

  被記恨上的人,是不會被客觀看待的。

  而馮保作為李貴妃的自己人,高拱的上奏彈劾,立刻變成了對內廷,對李氏的挑釁。

  手段簡單,卻屢試不爽。

  偏偏朱翊鈞也沒什么辦法,畢竟,高拱真說過類似的話。

  他深吸一口,臉上露出同仇敵愾的神色:“安敢如此欺我孤兒寡母!?”

  “母妃,等我幾日后登基,我便將他驅出朝堂!”

  李貴妃神色這才緩和了些,卻還是覺得不解氣,將高拱的奏疏撕了個干凈:“這般大逆不道,馮大珰還說單憑這話,治不了他的罪!豈有此理!”

  這就是留中不發了——物理上的。

  朱翊鈞很有眼力見,喚來宮人將碎紙焚燒一空。

  他沒有干看著,連忙上前拍著李貴妃的后背,安撫道:“娘親,不要與這種老朽置氣,否則反而成全了他。”

  “宋朝的徽宗皇帝,在登基之前,就被宰相章惇評價為‘端王輕挑,不可君天下’,與高拱大逆不道一般無二。”

  “但此后徽宗皇帝無惡不作,被金人打破了京城,擄去了金國,身死人手為天下笑,卻正應了章惇那句話。”

  “如今的高拱,恐怕是以章惇自居,得意洋洋。”

  “娘親不但不該成全他的心機和名聲,反而應該要讓高拱好好看看,娘親的兒子,是如何了得,又是如何君臨天下的。”

  “屆時,孩兒再舊事重提,讓他好好與母妃認錯。”

  朱翊鈞一番開解,李貴妃的臉色總算是好了些。

  她沒好氣地說道:“沒念幾天書,說起話引經據典,前朝故事一套一套的。”

  朱翊鈞連忙挽著李貴妃的胳膊:“是母親管束得好,才讓孩兒懂了些學問道理。”

  李貴妃瞪了他一眼:“說到這,還沒跟你算賬呢!”

  朱翊鈞眼睛眨了眨,疑惑不解。

  李貴妃敲了他腦門一下:“今日文華殿當值的太監說,你日講時神情恍惚,走神了是也不是?”

  朱翊鈞聽了立馬知道所指何事,心中嘆了口氣。

  這黑狀當真是告得沒完了,自己當時想著張居正奏對的事情,走了會神,也能被人告到李貴妃這里來。

  不用想也知道是當值的太監,傳到馮保那里去了。

  好在他不是前身,否則還真要吃個悶虧。

  朱翊鈞收斂了笑容,在李貴妃面前站了起來,而后長長拜下。

  李氏疑惑不解。

  朱翊鈞沒有解釋什么,只是跪伏在地上,一字一頓開始背誦起了日講的內容:“太甲既立,不明,伊尹放諸桐,三年,復歸于亳…”

  李貴妃雖然不太懂,卻也明白他在做什么了,就這樣靜靜聽著,頻頻點頭。

  不一會兒,朱翊鈞就背誦完整個段落。

  但他沒有停下,又開始解釋起這篇文章的意思。

  李貴妃心下滿意,認可了這家兒子今日是認真學了的。

  她開口道:“好了,起來吧。”

  朱翊鈞卻并未動作。

  直到李貴妃開始有些不耐的時候,朱翊鈞終于將今日的課業,都背誦了一輪。

  但他沒有順勢起身,而是將頭埋得更低:“娘親,昨日孩兒當面允諾過母親,進學修德,無事荒怠。”

  “而今自然勤勤懇懇,不敢有半點疏忽。”

  “可母親卻妄信小人讒言,貶損嗣君威儀,如此,何異于高拱?”

  “孩兒斗膽,請娘親日后,多信任孩兒三分,親自看著孩兒有無行差踏錯便是,也省得小人再進讒言。”

  朱翊鈞突然鬧這么一出,李貴妃有些下不來臺,紅著臉將他扶起。

  別過臉說了句:“我兒懂事了,會教訓娘親了。”

  朱翊鈞不依不饒:“非是教訓娘親,只是娘親信任外人勝過我這兒子,無端指責,孩兒心中委屈。”

  李貴妃輕咳一聲:“好了好了,娘親知道了。”

  見李貴妃態度終于軟化,朱翊鈞臉色也是多云轉晴,連忙又給她揉起了肩。

  觀感就是這樣一點點扭轉的。

  想讓人覺得你可以信重,最優解就是態度溫和,但不讓底線,用卑微的態度據理力爭。

  尤其母子之間更要如此,否則一旦做了媽寶,那年紀再是增長,都枉然了。

  李貴妃回過神,還是覺得有些丟面子,找補道:“也不是娘親不信你。”

  “伱看,又有言官上奏,說天狗食日,乃是上天示警,多有君上不德所致,讓你自省己身罪過,抄錄道札佛經,祭告上天。”

  “娘親這也是幫你查漏補缺,以免你真有事惡了上蒼。”

  說罷,李貴妃拿出幾分奏疏,遞了過來。

  朱翊鈞失語,懶得去接奏疏。

  這種奏疏,向來都沒什么營養,卻站著政治正確的高地,讓人無從反駁。

  至于誰這么缺德…多半是張居正了。

  這佛經道經一抄,沒半個月是消停不了的,耗費心神精力。

  一天除了視朝和日講,其余時間恐怕都得撲在這上面。

  以往都是他用駁雜無用的文件淹沒領導的辦公桌,如今倒是被還施彼身了。

  報應不爽啊。

  無奈的是,他還真沒法無視這種奏疏,這也是如今禮制的一部分。

  就像旱災要祈雨,宮廷失火要下罪己詔一樣,躲不過去。

  而且李貴妃拿出這幾份奏疏的態度也很明顯,抄佛經道經啊,好事,趕緊抄起來。

  朱翊鈞只能應下:“孩兒回去便好好抄錄。”

  李貴妃滿意地點了點頭,算是揭過這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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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孝安皇后陳氏,通州人。嘉靖三十七年九月選為裕王繼妃。隆慶元年冊為皇后。后無子多病,居別宮。——明史·列傳·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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