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拂過苔蘚草衣、山道青林,沙沙聲傳至溪潭佳處。
夜晚霧露滿天,初夏之風,穿過夭斜水竹,葉片簌動,宛若鳴笳。
美好的夜,一直到月兒沉落。
袒露在外的過水赤足,早被風吹干,再滴不下半滴水來。
江湖人皆知劍神劍氣凌霄,冰白霜色,寒骨徹魂。
聞其名者,無不仰止其厲,以為拒人千里,難言親近。
可世上又能有幾人知曉 他那無有破綻的胸膛,除了廣闊,亦很溫暖,宛如溫床,哪有半分凌厲寒涼。
這個夜晚,表妹卻是安心體會到了。
等天色漸明,蟲聲稀疏,早鳥覓林。
沾著些許風露的睫毛輕顫,一雙妙目睜開,滿眼晶瑩水潤,晃動著近在眼前的青影,將他的樣貌深刻其中。
趙榮的眼睛也睜開,與她相對。
“昨晚,你吹的曲子.屬鴻雁捎書最為細膩,其他的則很助眠。”
表妹在溫暖的懷抱中睡了一晚,此時就像是短暫忘了羞澀,至少臉上看不出來,說話時很鎮定。
其實她是醒轉很久,內心羞腆,幾番掙扎,久思準備過后,這才能鎮定端雅。
洵然不想叫他誤會自己是個失禮褻慢的女子。
“助眠?”
“這是夸獎嗎?”
任盈盈的眼中本來是他,聽他這樣說,一下笑得眸光顫動,里面映著的人也看不清了。
“當然是”
“這些時日昏沉疲倦,得表哥妙音,像是荷塘之花從淤泥中鉆出水面,一切都清新了。”
她說話時雙手很自然地朝趙榮胸口一抻,倘若趙榮不著力往后一仰,他們一定會一起栽倒。
可劍神無愧天下第一,他靜坐如樁,任憑那纖細的手撐勁,他也紋絲不動。
雙足點上旁邊的石頭,她姿態輕盈,裙裾從趙榮指尖劃過,人便穩穩立在灰黑色的渾圓石塊上。
背過身去時,任盈盈臉上的淡定頃刻化作紅暈。
她在黑木崖勾心斗角許久,江湖殺戮、武林紛爭,這些腥風血雨在她眼中,只是生命中平淡至極的一部分。
這些看似驚心動魄的江湖事,難叫她有什么情緒翻涌。
能讓魔教教眾又敬又怕,圣姑的名號不是白叫的。
可男女情緣之事,乃是她心底最深處的美好。
無須動用刀兵,卻比動刀兵為難百倍。
到了這事上,她期待中的美好在腦海中有太多畫面。
可終究是個在情緣上內斂至極的人。
昨夜是在精神緊繃忽然松懈的情況下才有冒失,幾乎已經耗光勇氣。
此時背身看不到趙榮的臉,任盈盈才算找回真我。
臉上紅霞誘人至極,卻不愿讓表哥瞧見一分。
穿上鞋襪,這才松了一口氣。
恢復從容后,她又想起這一晚的安心,想起星月之下的懷抱。
在這山野林國,溪潭幽地,山風消暑氣,蟲聲伴鳥鳴,又能聆聽他的心跳,聽他輕微悠長的呼吸聲。有竹葉之歌,助眠之曲,偶爾還有一聲輕笑。
任盈盈垂眸而下,雙手輕攥裙角。
若身旁有瑤琴相偎,此時已將諸般情緒撥弦轉達,讓山林自然也傾聽一番。
不經意間,嘴角抿出會心笑意。
眼中又飽含期待,盼望這份光景在未來某一天能在太湖之畔復演。
那時身無所累,定然更得其樂。
在她想來,世間美好,不過如此。
“你在此地待幾天?”任盈盈轉頭詢問。
趙榮稍一思索:“我見你爹的樣子,似乎雄心不減。此時距端陽節不遠,恐怕伱們待不了多少時日便要返回黑木崖。”
“我先在開封城內待上幾日。”
“等你往北去了燕趙之地,我也就離開了。”
這次一別,應當很長時間都難見到。
一來山水相隔,關山迢迢。二來任教主恢復傷情,怎么都要一段時日,做女兒的陪在黑木崖,那也正常。
任盈盈點頭:“你去城西,那邊有家悅來客棧。”
“我問起爹爹安排,再去尋你。”
趙榮起身拍了拍衣服,又莞爾一笑:“行,你一夜睡得安穩,我卻沒有合眼。”
“你在峻極之巔站在我身前,我這算不算還上了?”
任盈盈聽了前邊的話有些不好意思,聽了后一句立時說道:“不算不算。”
“我在太室山上并未助你,只算一廂情愿。”
“昨夜是我欠你的。”
“等你以后到姑蘇,我將你吹奏的曲子全彈給你聽。”
她揚起白皙的脖頸,目光凝視著他,追問一聲:“怎么樣?”
“好。”趙榮笑了笑,欣然點頭。
本以為到此結束,沒成想她目光游移別處,像是試探在問,又像是自言自語:
“表哥好是熟稔,是不是還有其他妹妹枕懷夜宿?”
“嗯”趙榮眉頭微蹙,坦誠回應:“枕懷夜宿的表妹只有一個。”
任盈盈卻聽得話中深意。
劍神夠坦誠。
可她說妹妹,他提表妹。
“我就知道.”
她只用自己能聽到的聲音嘀咕著,又氣得呼吸一沉,發出輕哼,跟著柳眉一飛,眼睛微瞪朝他吹了一口氣,往日的神氣瞬間又回來了。
“呸,無恥小賊。”
她話罷像是忘了昨夜旖旎,無情轉身不再看他一眼。
但人影才從水潭邊消失,趙榮就聽到了窄窄竹葉吹出來的曲調。
鴻雁捎書。
論及曲調的細膩情感,表哥是遠不及表妹的。
同樣是竹葉吹曲,此時的曲調,可謂清麗動人。
雖然瞧不見她的身影,但那曲子一直在附近,想來人也沒有走遠。
趙榮心中愉悅,便咬著一片過水竹葉,靠在一塊大石頭邊。
胳膊為枕,眼睛盯著愈發明亮的天空。
表妹的曲子還在奏,直到臨近曲調高潮,那潮水退去,戛然而止!
這鴻雁捎書.
就好像大雁才從江南飛到衡陽,忽然碰到一個獵人,一箭給它射了下來,再想知道它捎帶書信中的內容,卻是不可能了。
趙榮聽得不上不下,知曉是表妹作惡。
想將她抓回來繼續吹,那聲音沒了,人自然也已跑遠。
在溪潭邊待了片刻,錯開瓦房附近的魔教教眾,趙榮來到開封城中。
僅在第二日,他便收到表妹消息。
跟著又過了一天,開封城內車馬連綿。
自開封北上的魔教教眾少說也過千人。
等大批人馬走后,趙榮騎馬來到城北大道。
任教主回黑木崖之急,超乎他的預料。
“嘚嘚嘚”
城北外墻三里處,大道密林中快速奔出一騎。
她一身黑裙,輕盈瀟灑,負劍腰側,另外一邊掛著個紫紅色的葫蘆。
此刻頭戴斗笠,外籠黑紗,真容若隱若現,如云籠月。
匆忙之下瞧不清,想仔細去看又沒人有那個膽子。
又聽到叮當聲響,原來馬脖子的攖項上掛著個小鈴鐺,像是廊下鐵馬,只是更小巧。
到了趙榮近前,任盈盈抬手撩開黑紗,又去了面紗,這才露出旁人無緣一見的清麗面容。
“你爹走得太急,可是黑木崖上有什么事?”
任盈盈搖頭:“無事。”
“東方不敗已死,十二堂口本就群龍無首。他們不曉得我爹功力已失,自然不敢作亂。加之大部分堂主長老需要三尸腦神丹解藥,黑木崖已重新回到我爹的掌控之下。”
“上官云死在嵩山,教中有向叔叔幫襯,外界還有你這樣的巨大威懾,黑木崖對江湖的影響不及巔峰時,內部卻很是穩固。”
“我勸他在開封附近多休養幾日,趕著端陽節回去便好,可他不肯聽。”
當年一個假東方不敗高坐成德殿,無須動手,也能壓服所有教眾。
有天王老子全力支持,任教主確實穩固。
趙榮想了想,好心提醒:
“你爹練的功夫與常人不同,他功力盡失,散功之后卻依然能用吸星大法。”
“但其身體已至極限,這次散功之后,雖然去疾,實則斷了根基。若他強行練這有弊病的武功,只需幾道異種真氣散在經絡內,他的身體便無從承受。”
“江湖之暮不是人生之暮,你可以勸說一下。”
“一統江湖,已不可能,不如修身養性,調理舊疾,約束好黑木崖勢力,叫這片江湖多一份寧靜。”
任盈盈想到自家老爹脾性,覺得趙榮所說不無道理。
“我會相勸。”
又稍帶埋怨說道:“他再練吸星大法一百年,也不是你的對手,怎么還是放不下。黑木崖上有向叔叔,沒了武功也不礙事。”
“一把年紀了,王圖霸業成何用,又去爭什么,真是叫人著急。”
聽她吐槽,趙榮又覺得有趣。
“你與你爹說話,還是委婉一些的好。”
任盈盈應了一聲,將此事放在心上便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解下腰間紫紅色葫蘆,朝他甩來。
趙榮接過,入手沉重。
微微搖晃,水聲低沉,可見裝得很滿。
湊近一聞,便嗅到一股酒香。
“這是什么酒?”
任盈盈笑問:“你不是酒國高人嗎,怎么這也聞不出來。”
“什么酒國高人,只是偶爾貪幾杯。”
“那真是糟蹋了.”
她取笑道:“三山環抱,一溪旁流,百泉噴涌,清冽碧透。這酒是從洛陽酒泉來的,你總該知道是什么了吧。”
“哦?”
“原來是杜康。”
趙榮來了精神,摘開瓶塞一聞,果然有股天然香氣。
這是酒泉夏季獨有的香氣。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妙。
“酒已開封,我裝入這葫蘆中不好保存,你早飲早嘗。”
任盈盈眸光清亮,柳眉朝上輕飛,薄唇輕啟,念念有詞:“劍神無有憂愁,無有煩惱。可憐這酒足有百年,卻不解劍神憂,不消劍神愁,真是可惜。”
她話音乖俏,只是逗趣。
趙榮將酒葫蘆端詳一番,知道它必然珍貴。
之前毫無透露,故意趕在這時候送,便可見一斑了。
于是說了句好話:
“此時雖無愁,但不知何日再見,想到表妹又見不到,愁緒一起,這酒就有用了。”
任盈盈聞言,頓時壓不住嘴角笑容。
“你可真會說好聽的。”
她嘟噥一聲,又沖著趙榮眨了眨眼,而后將面紗罩上,又戴好斗笠。
一提韁繩,轉馬背身。
也不多言,這便要走。
不等趙榮再說話,她輕“駕”一聲,催了馬鞭。
一聲清脆的鈴鐺聲伴隨馬嘶同響,駿馬雙足一抬,朝之前的密林來處奔去。
嘚嘚馬蹄聲響起。
趙榮望著前方清麗又瀟灑的背影,想到那一曲戛然而止的鴻雁捎書,忽見她策馬狂奔時回過頭來。
“未曾奏盡之曲下次再奏.”
“表哥,我在姑蘇等你!”
她喊出一句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趙榮在后方笑了起來。
表妹是個面皮薄的,他想著此時她面紗之下,會不會染上一抹紅暈,腦中只余下這般遐思,還有短促密林余音。
他晃了晃手中的杜康酒,將它掛在腰間,打馬朝西邊去了。
從登封來時稍有急切。
回去的路上,他倒是不疾不徐,一路賞玩。
自打峻極之巔一戰后,在這江湖上,他已然瞧不見什么大風大浪。
悠游數日,回到登封悅來客棧時,已是與表妹分別的第六天。
“師兄!”
向大年等人迎了上來,米為義將馬牽走。
“顧老呢?”
“哦,去了少室闕,這幾日都是如此,晚間便回。”
趙榮不覺奇怪,這少室闕在少室山下,乃是東漢遺留。
其間遍布雕刻畫像,有漢朝余韻,對顧老先生的吸引力自然極大。
“少室闕倒是尋常,少室山和太室山卻有些讓人想不透。”
向大年面帶疑色。
“怎么回事?”
“師兄離開這些時日,我們一直盯著太室山,大戰后第三日,湯英鶚與嵩山兩位老邁耆宿一道下了勝觀峰,去到了少林寺。”
“嗯?”趙榮笑了笑,“這也正常,那少林寺可有回應?”
“有。”
“還派了一些武僧去了太室山,與嵩山弟子一道清理勝觀峰山道崩石積土,這些武僧不是裝裝樣子,他們真在出力氣。”
向大年撓頭:“少林寺自己都有處理不完的事,這時候怎么會去幫嵩山派呢?”
“這些武僧雖然只是搬石干活,卻讓不少想登勝觀峰的人望而卻步。”
“師兄可能看透其中玄機?”
“簡單.”
趙榮看向中岳方向:“上勝觀峰瞧瞧就知道了。”
“也許是少林寺不想放棄嵩山派,也許是方證大師顧念曾經的香火情,這些事情不好猜,但只需我朝湯英鶚問一問,必然一清二楚。”
“不過.”
趙榮捧著一杯茶,話音一轉。
向大年還在等著下文。
程明義接話道:“想必師兄是沒興趣過問了。”
趙榮無奈呼出一口氣:“正是如此啊。”
“誒,意興闌珊。”
“嵩山派現在謀求生存,我若想滅他們,早已動手。如今關注,也只是好奇想旁觀結果,其中瑣事牽扯,我對此確無興趣。”
向大年哈哈一笑:“我總算明白,當初東方不敗天下第一,又為何十多年不下黑木崖了。”
“想來是和師兄一樣,厭倦了這些瑣事。”
趙榮連連擺手,心說誤會大了:“我和東方不敗可不一樣。”
“瞧著吧,我在衡陽待不住,興許每年都會出去行走。”
程明義與向大年也不追問他每年出去干什么。
只問:“師兄,何日出發去華山?”
“嗯”
“等顧老回來吧。”
趙榮笑了笑:“若他不去少室闕,咱們明日就啟程”
感謝諸位江湖朋友的寶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