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5章 本初,你甚至不愿稱朕一聲陛下
兩日后，皇宮。
今日乃大軍誓師出征的日子，這個消息早已傳遍了鄴城上下，無數民眾都極為關注此事。
因為這次是揮師南下，是天子光復中原之戰，意義非凡，而且作為逆黨賊首的袁紹也會在這次誓師上被斬下頭顱祭旗。
所有百姓們都在等著看著賊首的下場。
寢宮之中。
誓師出征的儀式將臨，劉協此時正在宮里披甲掛胄，進行最后的整頓。
在甄宓與大小喬兩姐妹的服侍之下，他褪去身上的威嚴龍袍，換上一身戎裝。
“陛下真是威風。”
小喬為劉協系好披風，喃喃說道，一雙美眸晶晶發亮，滿含似水柔情。
劉協一身黑袍玄甲，劍眉星目，俊朗非凡，眉宇間難掩勃勃英氣，任何一個女子看了都會覺得心跳加速。
而且他身為天子甚少披掛戎裝，大小喬兩姐妹今天是第一次見。
“是啊，也只是看上去威風而已。”
劉協看了眼銅鏡中自己的模樣，搖了搖頭，他穿甲只是為了體現出天子威儀而已，并不需要上戰場殺敵。
但將士們卻是要真正上陣廝殺、是要付出性命的，這次揮師南下，又將會是一場大戰。
不知得死傷多少將士。
甄宓聽出了劉協語氣里的深意，于是出言安慰道：“臣妾相信陛下此次揮師南下，定能掃滅所有逆賊。”
“屆時天下便能安定，將士們也不必再犧牲。”
劉協聞言伸手揉了揉甄宓的臉，笑道：“那就借愛妃吉言了，朕也相信會的。”
甄宓臉上露出了甜蜜之色。
穿戴整齊，劉協前往宣室。
他剛到不久后，高覽便走入殿內，向他恭敬地說道：“陛下，逆賊袁紹已經帶至殿外。”
劉協在墻壁前負手而立，仔細看著墻上掛著的大漢堪輿圖，聞言頭也不回地說道：“帶進來吧。”
“是，陛下。”
高覽躬身領命，并招了招手。
很快兩名侍衛便將手腳皆帶著重重鐐銬的袁紹給拖了進來。
隨后高覽就與侍衛一同退下。
只留袁紹和劉協在宣室之中。
袁紹有些費力地抬起頭看向上方那背對著他的劉協，布滿血絲的雙眼如同一口幽深的古井，充斥著深深的冷漠。
他沒有開口說話，更沒有怒罵。
仿佛一具毫無感情的尸體。
而劉協也似乎沒有注意到袁紹的到來，只是專注地看著眼前的堪輿圖，甚至都不曾轉身。
氣氛陷入了一片詭異的寂靜。
就這樣過了許久后，劉協才從堪輿圖上收回目光，轉身看向袁紹，淡淡笑道：“多日未見，本初。”
“在牢獄中的生活如何？”
袁紹嘴角微扯，冷笑道：“我在牢獄之中如何，你應當比我更清楚，何必擺出這副虛偽的面孔、假惺惺地問候！”
“你難道就不覺得惡心嗎？”
他和劉協早就勢不兩立、不死不休，之前劉協殺了他全族，現在又對他笑臉相迎，偽善的樣子簡直令人作嘔。
“話總得有個頭，不是么？”
劉協笑了笑，隨后說道：“今日便是朕大軍南下的誓師之日，也是你的死期，所以朕想與伱最后說說話。”
“畢竟有些話要是再不說，以后怕是就沒機會說了。”
如今大軍已經在南郊外集結完畢。
只待他過去檢閱并殺了袁紹祭旗，隨后大軍就會開撥，直奔徐州、兗州而去。
袁紹的生命已然進入倒計時。
“說什么，問我后不后悔？”
袁紹一臉譏諷之色，冷哼道：“那我就告訴你，我后悔，但我后悔的不是沒向你投降，而是后悔當初聽信沮授之言！”
“那一日在沮授把你帶回來的時候，我就應該說你是假的，然后把你給殺了！”
“就該讓許縣那個偽帝替你當天子！”
如果能夠重來一次，袁紹肯定會選擇以假冒天子的名義把劉協給殺掉，那樣就不會再有后面的一切！
可惜萬事萬物沒有如果。
事情發生了就是發生了。
聽到袁紹的話，劉協不禁搖頭笑道：“本初啊本初，你到現在都沒有意識到失敗的原因在哪…”
“罷了罷了，朕便是說了你也聽不進去，就不在此跟你浪費口舌了。”
“你不是一直好奇朕這天子的身份是真是假么？朕今日之所以見你，就是要為你解惑的。”
一句話，讓袁紹的眉頭皺了起來。
心中更是生出警惕之心。
真假天子一事已經蓋棺定論，種種證據都表明劉協才是真正的天子，現在還說什么給他解惑？
然而下一刻，劉協說出的話就讓他變了臉色，同時也讓他感到始料未及。
“本初你于我有恩啊。”
劉協神色平靜地說出了潛藏于心底的、如今除了漢獻帝、伏皇后以外，無人再知道的最大秘密。
他沒有再稱朕，而是稱我。
隨后他將目光投向一臉震驚的袁紹，悠悠地說道：“在遇到公與之前，我不過是一個快要餓死的流民而已。”
“當時答應公與假扮皇帝，一是沒有選擇，二是想混口飯吃，好好活下去就是我當時最大的夢想。”
“不過想活下去也并沒有那么簡單，當我意識到我的生死憑你一言就能決斷的時候，我產生了一些其他的想法。”
“比如，成為真正的天子。”
袁紹只覺得渾身上下毛骨悚然，反應過來后，他盯著劉協咬牙道：“不可能，你怎么可能是假的！你還想要騙我？”
“這是你新的折磨手段嗎！”
袁紹怎么肯相信劉協這番話，因為證明劉協是真正天子的證據實在太多了，連伏完、楊彪、伏皇后都承認了這一點。
劉協是真正天子這件事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但現在忽然又跟他說是假的，這簡直就是荒誕！
“真真假假，誰又分得清呢？”
劉協看著自己的手，神色復雜地說道：“有時候午夜夢回，我自己也在疑惑，我到底是流民劉協，還是天子劉協。”
“因為騙的人太多、偽裝的時間太久，就連我自己也給騙過去了…但也正因如此，才會讓所有人相信我就是真的。”
“如今朕占據五州之地，帶甲百萬，麾下謀臣如雨武將如云，已經無需讓人相信真假與否。”
劉協今日跟袁紹坦白一切，沒有什么其他的意思，只是想跟這個給予他無窮壓力和動力的敵人說說心里話。
這些話他憋在心里太久了。
無人可說，更無人能說。
跟即將身死的袁紹說這些沒任何問題，也不需要有顧慮，因為即便袁紹出去大吼大叫，也沒人會相信一個悖逆叛賊的話。
所以他才敢放心吐露心聲。
“你休想騙我！”
但袁紹依然不愿相信，神色一片猙獰道：“你若不是真的天子，董承他們根本不可能會支持你！”
“你親口說的是他們幫你掉包逃出來，他們怎么可能會承認沒有發生過的事！”
楊彪、伏完、董承、伏皇后，這些都是常伴天子左右的人，他們最知道天子的真假與否。
如果劉協是假的，許縣的才是真的，他們怎么可能會支持劉協？
“因為人心。”劉協聲音平淡，眸光幽深至極，“正如你當初愿意相信我沒有背叛你一樣，你是真的沒有察覺到我可能背叛了嗎？”
“其實你察覺到了，但是你不愿意相信而已，人總是喜歡趨利避害的，相信對自己有利的事情。”
“楊彪他們也是如此。”
“比起許縣那個受曹操鉗制擺布的天子，他們更愿意相信我這個大權在握的天子是真的。”
“而恰好許攸又去了許縣，一番推波助瀾，讓他們起了疑心，彼此猜忌對方是不是偷偷掉包了天子。”
“所謂疑心一起，疑竇叢生。”
“他們都以為彼此才是掉包天子的幕后之人，恰巧后來董承身死，我便把功勞都安在了他的身上，一切死無對證。”
“有破綻嗎？當然有，但他們不會去深入細想，他們也不會去深入探究。”
“因為這就是人心。”
“皇后倒是知道朕是假的，但她不敢說更不能說。因為她一旦說了，對我而言只是多了點小麻煩而已，但對伏氏而言就是滅頂之災。”
“畢竟不是人人都如你一樣能不把全族性命放在心上，這一點我倒是很佩服你。”
劉協最后一句話，深深刺痛了袁紹的心。
讓他再度回憶起袁氏全族被斬的場景。
但此時此刻比起這份痛苦，更讓他感到難以承受的是劉協剛剛的那一番話。
“這怎么可能…”
袁紹嘴唇顫抖地道，他不敢相信楊彪他們之所以支持劉協，居然是只是因為彼此猜忌！
一群老狐貍竟然會相信莫須有的掉包之事，這聽起來無比荒誕，但他聽完后又詭異地感到無比正常。
因為劉協說的沒錯，人心如此。
他之前也是因為不愿意相信劉協一個諂媚的流民會背叛他，才一步步釀成了大禍。
甚至到最后被抓他都不愿相信。
所以換位思考一下，若他是楊彪三人中的任何一人，見到劉協有袁氏背書，又有天降異象、又有孔融認可，心里也會產生懷疑。
劉協說的很有可能就是真相！
袁紹臉色發白，咬著牙向劉協質問道：“所以…你從一開始就是假的，之前跟我所說的一切都是在騙我？”
“沒錯。”
劉協坦然承認了，并笑著看向袁紹：“你的基業已盡數在我手中，除了頭顱還能拿來祭旗提升士氣外，沒有任何能被我利用的地方，我沒必要再騙你。”
“本初，這就是一切的真相。”
“我是劉協，也是偽帝，更是真命天子。”
說出這句話以后，劉協像是卸下了肩頭的千斤重擔一般，整個人如釋重負，感到渾身上下都無比輕松。
聽聞此言，袁紹如遭雷擊。
他望著眼前笑意盈盈的劉協，心中不可抑制地生出一股深深的恐懼，好似劉協變成了什么可怕的猛獸一般。
一個流民，居然真的做到了變假為真、讓天下人都以為正牌天子才是假的，甚至連一眾近臣都被騙過。
這是何等的手段！
假如劉協今天不跟他說這些，那他到死都會被蒙在鼓里，就和沮授一樣，以為劉協是真正的天子！
竊鉤者誅，竊國者侯。
袁紹腦海里莫名浮現出這樣一句話，劉協竊了大漢江山，不單單是侯這么簡單，而是成了九五至尊！
劉協緩緩踱步來到那副大漢堪輿圖前，伸出手去，握掌成拳，仿佛要將整個天下都囊括其中。
“朕既為天子，自當一統大漢江山！”
“結束這諸侯爭霸的紛爭亂世！”
“朕將以一人之肩，挑起這大漢兩京一十三州的重擔，鑄造太平盛世，方不負這來之不易的至尊之位！”
劉協的目光如同利劍般銳利無比，他轉身走到皇位上坐下，俯瞰下方那被麻繩捆縛的袁紹。
“朕這一生如履薄冰。”
“本初，你說朕能走到對岸嗎？”
袁紹此時已經從震驚中緩了過來，縱使他心中對劉協表露出的雄心壯志生出了佩服之情，但驕傲的性格仍然促使他不肯低頭。
因此在聽到劉協的這一問題后，他張口便怒罵道：“奸佞小人，鳩占鵲巢，奪我基業，你必將橫死！”
劉協嘆息一聲：“本初，時至今日，你甚至不愿稱朕一聲陛下？”
袁紹咬牙切齒道：“你有如今這一切不過是運氣好而已，我不是輸給了你！”
“悔不該當初聽沮授之言，令你假冒天子，被你奪了基業！”
見袁紹如此固執，劉協便不再繼續與他多言下去，去將遠遠侯在宣室外的高覽給喚了過來。
“起駕南郊。”
劉協深深看了袁紹一眼后，大步向宣室外走去。
該送袁紹赴死了。
今日出征，鄴城上下萬人空巷。
街上有無數百姓聚集，場面堪稱人山人海，全都是去圍觀大軍誓師的。
“聽說此番溫公要親自領兵討賊！”
“溫公領兵？那此戰必勝無疑！”
“唉，我也想參軍討賊，但奈何我年齡太大，只能讓兩個兒子去了。”
“陛下英明神武，此次南下討賊定會大獲全勝！揚我大漢之天威！”
“陛下威武！大漢必勝！！”
街道兩旁百姓云集，極為喧鬧擁擠。
然而忽然之間，喧鬧聲變得更大了，所有人都朝一個地方看了過去。
只見在道路盡頭，劉協一身甲胄，騎著一匹白色駿馬，在羽林衛的開路下緩緩行來，身后則跟著一輛囚車！
里面的人正是袁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