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到宣州,能叫出下面知縣的名字,這個事不算奇怪。
但是能準確知道誰是誰,就不那么容易了。
薛知縣抬頭,看了看這位新任的年輕刺史,此時崔紹旁邊,還站著一個宣州本地的官員,應該就是他在跟崔紹介紹這些宣州的地方官。
薛知縣微不可查的皺了皺眉頭。
直呼姓名,是極其不尊重人的行為。
雖然上官這么稱呼下屬,沒有太大的問題,但是因為薛嵩這個知縣年紀比較大,再加上他中進士時間比較早,因此大多數人見到他,都是稱呼表字的。
哪怕是曹榮曹司馬,都稱他一聲“岳極兄”。
而不管是顧文川,還是田刺史,都是如此稱呼,唯有這位新到任的刺史,直呼他的姓名。
不過官場的等級在這里,薛知縣雖然心里不高興,但還是上前一步,對著這位新刺史拱手行禮:“使君。”
“下官請問,州里準備讓青陽出多少錢糧?”
崔紹皺眉道:“本官是問你們青陽能出多少,你只管回答就是。”
“你們統統都報上來,本官才好一起安排調度。”
薛知縣沉默了一會兒,開口道:“使君,要按青陽來報,青陽實在沒有什么錢糧可出。”
崔紹勃然色變:“伱說什么?”
“下官說,青陽無錢糧可以出。”
薛老爺并不害怕,只是靜靜的說道:“使君來宣州之前,可能已經知道了,去年石埭剛發生民變。”
“發生民變,是因為朝廷收了加稅,而在去年,我們青陽也收了加稅。”
“如今剛過年關,使君要下面的縣給州里供應錢糧,青陽縣衙的庫房里,約莫還剩下兩三百貫錢,青陽的緝盜隊,也剩下了幾百貫錢,可這些錢給了州里,青陽縣衙該如何運轉下去?”
“那就只能向百姓再加稅,收錢收糧,轉交使君。”
薛老爺靜靜的說道:“如果是使君下令,我們青陽必須要交多少錢糧上來,那么下官遵照州里的政令,該給州里交多少,下官盡力去辦。”
“而如果使君是說,青陽能主動送多少錢糧上來。”
薛知縣搖頭道:“青陽無有錢糧可以送上來。”
這話一出,崔紹臉色更加不好看了。
說白了,這其實是個責任分攤的問題。
在座的大多數知縣,都能想到這一層,但是崔紹是上官,又是大人物出身,他們哪怕想明白了崔紹既想要推脫責任,又想要人情政績,也不好說出來。
官大一級壓死人,他們只能低頭遵從。
而薛知縣,此時對做官,已經沒有太多的念想了。
不想進步了,所以也就沒有什么畏懼了。
崔紹拍了桌子,怒聲道:“薛嵩,你就這么在意自己的一些私名!全然不為朝廷大局考慮?”
薛老爺笑了:“使君。”
“下官說一些不得體的話。”
“您是新任的宣州刺史,那么就應該替咱們宣州考量,而不是一心想著越州。”
“越州…是江南東道的州,甚至不在咱們江南西道,使君說的觀察使,也不是我們宣州的觀察使。”
“假使朝廷要宣州支援錢糧給前方,我們這些地方官把今年的賦稅提前收上來,盡快送到前線去。”
“如果使君您也是說,要用賦稅去支援前線,下官等也是無話可說。”
“但是如果是額外攤派。”
薛老爺深呼吸了一口氣,緩緩說道:“那這,就又是加稅。”
崔刺史臉色難看,深呼吸了一口氣之后,才慢慢冷靜下來,他看著薛知縣,然后笑了:“好好好,在京城的時候就聽說地方官不好做,盤根錯節,現在本官總算是見識到了。”
“薛嵩,這里不要你議事了,你回去待參罷。”
薛知縣拱手道:“下官告退。”
他毫不猶豫轉身離開,路過太平縣令杜應旁邊的時候,杜知縣給他豎起了一個大拇指。
意思不言而喻。
牛逼!
而崔刺史則是看向其他一應官員,沉聲道:“還有沒有與薛嵩一樣的?一樣的現在就可以走了,本官不介意多參一個。”
在場十余個縣令,再不敢動彈。
不是所有人,都能夠勘破權欲,他們脫不掉頭上這頂烏紗帽。
只有太平縣令杜應一咬牙,也對著崔刺史拱手道:“下官也回去待參。”
說罷,他扭頭走了。
崔刺史臉色難看到了極點,然后狠狠一拍桌子。
“繼續議事!”
兩天后。
一輛馬車,停在了青陽縣衙門口,一臉疲憊的薛老爺,背著手走進了縣衙,縣衙的官吏紛紛低頭,口稱縣尊。
薛知縣一一點頭回頭回應,背著手走到了后衙,還沒有到書房門口,就聽到里面傳來了自己女兒的聲音。
“你不許下這里!”
隨后,李昭的聲音傳來,很是開心:“連珠棋小姐不是我的對手,咱們換個罷。”
“換什么?圍棋你也下不贏我。”
“我們來下老虎棋。”
李都頭笑著說道:“我教你怎么下。”
李云正準備擺開棋盤的時候,房門被緩緩推開,薛老爺面無表情的看著這對正在自己書房里下棋的年輕男女。
薛韻被嚇了一跳,連忙站了起來,手足無措:“爹,您怎么回來了…”
薛老爺無奈搖頭:“怎么,爹還不能回來了?”
薛小姐臉色微紅,扭頭看了一眼李云,然后低頭解釋道:“女兒是給他找書,然后閑著下了會棋…”
“好了,好了。”
薛知縣嘆了口氣道:“乖女先回去,為父跟李昭說幾句話。”
薛小姐連忙點頭,對著薛老爺行禮之后,飛快的跑了出去,跑到書房門口的時候,還扭頭看了看老神在在的李云,然后一路小跑跑遠。
薛小姐離開之后,薛老爺才怒視了一眼李云,罵道:“讓你留下來保衛青陽安全,你就是這么保衛的?”
李都頭咧嘴一笑:“縣尊,您說這話可沒有良心,青陽不是好好的嗎?一個作亂的匪徒都沒有。”
薛老爺坐在了自己的主位上,默默嘆了口氣。
李云上前,給他倒茶,然后笑著說道:“縣尊怎么看起來不太高興?出什么事了?”
“那位新刺史不好相處?”
“豈止是不好相處。”
薛老爺皺眉道:“簡直是目中無人,大家族出身的,全然沒有把我們這些下屬看在眼里,仗著自己朝中有人,傲的沒邊了!”
說到這里,薛老爺悶哼了一聲:“你果然沒有說錯,還不如田刺史!”
李云倒完茶水,推了過去,笑著說道:“縣尊消消火,到底出什么事了?”
“老夫這個知縣,應該做不了太久了。”
薛老爺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之后,只覺得入口苦澀,他又放下茶杯,搖了搖頭,長嘆了一口氣。
近二十年官場,他一直升不上去,就是因為性子有些直。
不過畢竟半輩子在官場上廝混,眼下要告別了,他心里也是思緒萬千。
沉默了許久之后,他才抬頭看著李昭,緩緩說道:“到時候,你同老夫一起返鄉罷,薛家在當地雖然不算什么世家,但也算是個不大不小的家族,到時候在當地給你謀個差事,你跟,你跟…”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但是話里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意思是李云跟薛小姐,也有個生計。
李云看著愁眉苦臉的薛老爺,笑呵呵的坐了下來,然后開口道:“縣尊,到底出什么事了?您才去州里幾天啊,就得罪了新上司?”
“縣尊似乎也不是這種缺心眼的人。”
“是得罪了他。”
提起崔紹,薛老爺忍不住眉頭緊鎖,悶聲道:“再來一次,老夫還是會得罪他,這狗…”
他下意識的壓低聲音。
“狗東西。”
“仗著自己背景,剛到地方上就胡作非為,京官當久了,他都不知道地方是個什么模樣,就敢這樣發號施令!”
薛老爺罵了幾句之后,咬牙切齒:“還說什么朝廷大局,分明是有人授意他,想在越州平亂的功勞里分上一杯羹,到時候越州亂事一平,他因功升遷,拍拍屁股就走了!哪里還會管宣州這個爛攤子!”
聽薛老爺這么說,李云大致猜到了那位新刺史是個什么東西了。
他給自己也倒了杯茶,喝了一口之后,緩緩說道:“縣尊莫急,詳細跟我說一說事情的經過。”
“這事,說不定我也能給你平了。”
薛老爺忍不住白了李云一眼。
“人家是相門子弟,京城的貴人,你以為是山賊啊?”
李都頭微微一笑。
“縣尊就跟我說一說,只當是找人訴苦了。”
“萬一我有辦法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