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相府外,裴晃、裴胄叔侄,各置矮馬,錦韉金鞍。
他們都帶有一個仆人。
李瑄騎著馬,控制馬速,穿梭里巷,與他們并走。
他們第一站,是長安東南的曲江池。
從平康坊東側的街道,直行往南。
曲江以水流曲折而得名,它不僅是平民百姓的踏春之地,也是王公貴族的游樂之所。
隋朝的時候,曲江只允許宗室貴族進入,是皇家禁苑。
到唐代,允許平民百姓進入。
李隆基就非常喜歡來曲江,并將其重新修葺。
興慶宮有專門的御道,直通曲江。
御道,也被稱為“夾城”,其由高大的城墻,阻隔成封閉的空間,是皇帝出入長安的專用通道。
曲江的御道,甚至可以直通長安最北的大明宮。
前幾日上巳節的時候,李隆基就是在曲江主持“曲水流觴”,與公卿大臣們共歡娛。
看花馬開始后,曲江匯聚許多游俠,欣賞曲江百花。
那些達官顯貴們,都輕視平民與游俠,管理曲江的官吏,為他們專門劃分區域。
有的權貴們,追求風雅,乘坐畫舫笙歌,更有來到曲江池的湖心島上飲酒。
來到這里后,裴晃和裴胄立刻加入看花馬的游俠隊伍中,他們在千花從中,“走馬觀花”,痛飲美酒,豪放不羈。
有時候做出灑脫的舉動,放聲高歌。
遠處觀看的平民,很羨慕這些浪漫的俠少,但走花馬,可不是一般百姓能玩得起的游戲。
李瑄將馬栓在馬場,獨自一人觀賞曲江美景。
曲江池占地一千多畝,面積廣闊,除了芙蓉園、紫云樓等皇帝專屬的宮殿外,西面還有杏園、慈恩寺,北面有樂游原,青龍寺。
池水周圍亭臺樓榭,閣樓連綿,花樹繁茂,搖曳生姿。
唐代的詩人們,在曲江寫下數以百計的詩篇。如杜甫的“桃花細逐楊花落,黃鳥時兼白鳥飛”、“穿花蝴蝶深深現,點水蜻蜓款款飛”,韓愈的“曲江水滿花千樹”,就是曲江風景的真實寫照。
曲江池水面悠遠靜謐,江邊柳樹沿池岸曲折排列,形成“柳岸”。
正是柳絮飄飛的季節,如煙似霧,伴隨著湖心島傳來的箜篌聲,游人陶醉。
李瑄來到柳岸的時候,已經匯聚無數人,誰都不想錯過最好的時光。
但李瑄看出,此處柳岸的“熱鬧”,明顯有些過了。
“敢問郎君,此地為何圍這么多人?”
李瑄向一名戴著帽子的男子問道。
“聽說是右相的公子,得知賀監和李太白前來,想讓李太白吟詩一首助興。但李太白不肯,因此被圍著不讓走。”
此男子一副看熱鬧的心態,他也是文人,從稱呼上,能看出態度。
賀監,就是大名鼎鼎的賀知章,開元二十六年,賀知章被授太子賓客、秘書監,一直到現在,時人尊稱“賀監”。
他和李白,有著和李適之一樣的稱號,飲中八仙。
“多謝!”
李瑄道一聲謝,立刻向前擠。
他心潮澎湃,昨日剛見王維,今天就遇到詩仙李白和四明狂客賀知章。
雖然時人都謂王維無雙,但李瑄最清楚李白的“天才”,以及后世的地位。唯有杜甫能與之比肩。
這個時代,詩人想要名揚天下,只有兩個地方,長安和洛陽。
那是天下文人薈萃之地!
在開元年間,李白雖然去過長安和洛陽,但他父親李客是商人,唐六典規定,“工商之家,不得預于士”。
無法進士及第,縱然在朝野有一些名聲,但并未掀起太大波瀾。
李白一直以“奮其智能,愿為輔弼,使寰區大定,海縣清一”的功業自許,追求像東晉名臣謝安一樣“暫因蒼生起,談笑安黎元”的豐功偉績。
所以李白在開元中后期,頻頻干謁王公,向一些官吏說出他不喜歡說的話,還接連向李隆基獻賦,然而依舊得不到重視。
但李白在追求在精神上自由的同時,執著于政治上的一鳴驚人。縱然屢屢碰壁,他依然未放棄自己的政治抱負。
真正讓李白聞名的是天寶元年。
他的好友道士吳筠奉詔入宮,當面向李隆基推薦李白的詩名。
賀知章和玉真公主又聯名推薦,李白終被李隆基所知,任命為翰林待詔。
李隆基降輦步迎,以七寶床賜食于前,親手調羹,這讓李白一時名聲大噪。
但他帶來的沖擊力,依然比不上二十年多前就已經名動長安,又是太原王氏出身的文壇領袖王維。
整個天寶年間,都是李白沉淀的過程,每過一載,李白的名聲,就提高一分。
在安史之亂后,雖然皇帝還是王維的崇拜者,但民間文人心中,李白已經不下于王維。
等李白死后,他留下的浪漫發酵,他雄奇飄逸,變化莫測的詩風,讓無數文人追捧。
不下百年,長安有傳:盛唐有三絕,李白的詩,張旭的草書,裴旻的劍舞。
詩歌,草書,劍舞。這三樣東西,最能表達飄逸與浪漫,滿足文人士大夫的憧憬與幻想。
李白在那時,成為真正“高高在上”的謫仙人。
“止步!”
李瑄就要沖破人群,靠近李白和賀知章的所在地時,被右相府的青衣惡奴喝住。
“放肆!我乃宗室子弟,與八郎是朋友,敢攔我,不怕八郎懲戒你們嗎?”
李瑄說話的時候,一把將攔住他的青衣惡奴推開。
幾名惡奴見李瑄衣著華貴,頗有風度,張口就宗室,又號稱李屹的朋友,一時竟不敢攔。
都知李屹蠻不講理,完全靠自己的喜怒,獎懲奴婢。
李瑄看到李林甫的第五子,李嶼。
和李屹的紈绔不同,李嶼頗受李林甫喜愛,現在任郎官。他與李岫、李崿都是李林甫著重培養的子嗣。
李嶼旁邊還有兩人,其中一個是面瘦多須的男子,他在李嶼面前,頗為諂媚。
此為殿中侍御史盧鉉。李瑄記得盧鉉拜訪過李適之,但李適之瞧不上他。后來投靠李林甫。
盧鉉雖只是從七品下的官吏,但殿中侍御史能糾察京畿,他一向以李林甫馬首是瞻,李林甫指哪,他就咬哪,按照李林甫的意志辦事。
所以朝堂上那些四五品官,都很畏懼盧鉉,生怕被他抓住把柄,被李林甫知道。
另一個是穿著墨綠的窄袖圓袍的中年男子,李瑄不認識。
在李嶼對面,曲江池畔的柳樹下,李瑄看到一個白發蒼蒼的老者,和一名中年男子。
老者正是賀知章,他雖然八十余歲,但依然精神矍鑠。
他是心態很好的老人,越活越年輕,越老越縱情,不久前還干出“金龜換酒”的荒謬事情,雖然酒醒后立馬贖回象征著身份的金龜,卻傳為佳話。
李白一襲白衣,身材適中,留著稀疏的胡須。雖然看起來有些不修邊幅,但整個人有一種出塵的氣質。
特別是他那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像是倒映著宇宙星辰一樣,深邃明亮。
此時的李白傲然面對攔住他的右相府家奴,任李嶼軟硬兼施,也不愿意為這種人寫下詩歌。
入官場一年,李白發現和他幻想的不太一樣。
雖貴為皇帝的“御用文書”,但一腔熱情,無從施展。
李白自命清高,傲視權貴,不愿與之同流合污。
也正是這種天真,短短半年不到,就被現實擊得粉碎。
再加上今日李嶼的逼迫,讓李白更討厭權貴們粗鄙傲慢的嘴臉。
“太白無興作詩,五郎何必強人所難?”
賀知章在一旁耐心勸導李嶼。
他最清楚李林甫的權勢,雖然性豪狂,卻深諳明哲保身之道,不然也不可能屹立在長安政壇五十年之久。
“李太白,為曲江春色賦詩一首。如令我滿意,還會有重謝。如若不然,別想離開這里。”
李嶼不聽賀知章的勸告,再次警告李白。
一群右相府的家奴,呈弧形,將李白和賀知章,圍在一株柳樹下,他們不動手,像耍無賴一樣。
“今日無興,恕我難以從命。”
李白眸光直視李嶼,毫不畏懼。
他篤定李嶼不敢對他如何,只會悻悻離去。
哪怕對峙到天黑,月光灑下。
“五郎重金請李翰林作詩,以得雅意,而李翰林想也不想就一口回絕。不給五郎面子,就是不給右相公的面子!”
見李嶼眉頭皺起來,察言觀色的盧鉉不再顧忌賀知章,他不依不饒地說道,還拿出李林甫壓李白。
“呵…李翰林為圣人掌四方表疏,代御筆文章。賀監秩三品,衣紫腰金,圣人亦以禮相待。你們算什么,敢如此無禮?”
就在這時,李瑄已經來到不遠處,他聽到盧鉉狂妄的言語,反過來嘲諷。
李瑄的突然到來,讓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
“汝是何人?竟敢來此?”
李嶼非與李瑄同輩,所以不認識李瑄。
他說話的同時,還不悅地看了一眼遠處的家奴,竟不經過他的同意,將李瑄放到他面前。
“我名李瑄,家父為當朝左相。”
李瑄自報家門。
“我八弟現在還在床上躺著,你竟敢出現在我面前。”
得知李瑄的名字后,李嶼更加生氣,緊著眉頭說道。
“幸虧李屹的父親是右相,不然做出那樣的事情,他現在應該在牢房里。不過右相鞠躬盡瘁,為國家嘔心瀝血,疏于管教子嗣,使子嗣不學無術,也可以理解,網開一面嘛!”
李瑄指桑罵槐地說道,像是自言自語在嘀咕一樣,但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李嶼聽后,差點破口大罵。
李瑄這一句話,內涵太多。
連賀知章和李白,都忍俊不禁,笑出聲來。
眼前的少年,不僅有膽識,還有才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