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觀一的心底泛起一絲劇烈的漣漪。
他目光微冷,但是十年來逃難帶來的心性磨礪,最終讓他能夠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波動,而在這個時候,他第一反應,并不是自己的命格,而是想到了慕容秋水。
會不會,嬸娘的法相封印,也是這個術士所做的?
是不是,正是這個術士奪取了他的命格,也給他下毒。
才導致了他的娘不得不耗費三分之一的元神,將青鸞鳥轉而送到了自己的身上,才導致她最終沒能夠走出那一座宮殿,在火焰中去世了。
想到這里,李觀一握著劍柄的手幾乎控制不住。
武夫當有三分戾氣,三分殺機。
此刻這一股煞氣殺機就在李觀一的心口鼓蕩,又被他死死地壓制住了,右手握著劍,手指青白,那劍仍舊不曾發出哪怕是一絲絲最為細微的劍鳴。
那女官,似乎終于是被這個方士侯中玉說服了。
她的語氣服軟,道:“你至少告訴我,那是誰?”
侯中玉道:“太子是攝政王的子嗣,而陳國的第一名將,摩柯無量蕭無量,是追隨攝政王起事的豪雄,若是說了的話,誰知道蕭無量會不會將陛下的私生子悄無聲息地殺死?”
“我不妨告訴你。”
“陛下對這個孩子極看重,就算你殺了他,那么陛下也只會讓薛家的子嗣成為自己的太子,他也絕對不會倒向澹臺皇后的。”
女官身子顫了下。
她咬著牙,道:“太平公之子的命格,是分給了陛下的私生子?”術士放聲大笑起來,他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的眉心,淡淡道:“那一段記憶,我早已經剝離了。”
“想要在這宮中活下去,知道的太多,不是好事。”
“至于如何找到了私生子,自是有其他的手段,姑娘就不必試探老夫了。”
女官咬牙憤恨。
這個老術士經歷了數代帝王,偏激至極,可能夠活了這么長的時間,自是心性老辣圓滑,當即道:“…好,你要的東西,我都會給你準備好。”
“就放在這里嗎?”
“當然不行,若是被發現的話,你我都活不下去。”
術士道:“我所要者,是名山大川的石膽、山髓,是諸戊土之氣機,唯大地長壽而不滅,所謂的石膽、山髓,便是江南龍脈王氣的一部分,若是陛下知道我等交易此物,必然震怒。”
女官吐出一口氣,道:“好,那么,我會將已經得到了的一部分送到伱約定的地方,在御花園第三座亭臺旁邊水澗深處的石洞當中,以庚金,乙辰,兼算經第三頁第七行數字為秘鑰。”
侯中玉微笑道:“有勞了,不知道是多少山髓?”
女官冷然道:“如你所言,是南岳,南山的主峰石髓。”
于是這個方士便大笑撫掌,樂不可支:“壽比南山不老松,八千年麒麟不死,一萬歲長椿乃春,麒麟血,南山髓,雖不可說長生不死,可延壽幾十年,功力大進,不是難事。”
“我的萬古蒼月不死藥,只剩下這山髓了啊。”
“哈哈哈哈,妙也,妙也。”
李觀一在這陣眼當中,將交易地點,秘鑰都記了下來。
他的記性極好,過目不忘。
此刻雖然心中殺意橫流,反倒是更為冷靜了,這一行秘鑰記得是穩穩當當,不曾半分疏漏。
這術士微笑著將那女官送走了去,然后回來,漫不經心地收拾東西,李觀一按捺心中的殺意,按捺住了氣機,這老家伙不知道深淺,無論如何,他只是個第一境的武夫。
眼前這種第三境往上的術士,手段奇詭莫測,不是他能應對的。
李觀一打算直接回去找薛老。
既然有老而彌堅,能打又能算計的前輩在,沒必要自己上。
今日聽到了的東西,若非是他和薛老彼此已算是交心的忘年交,他都不敢告訴他,這消息,無論是對世家,皇帝,皇后,還是薛家,尋常人說出去,就是個必死的局面,毫無意外。
就算是李觀一,沒有之前的數次坦白,也是不敢開口的。
少年人吐息按捺心中的暴躁和殺意。
術士拿起了些瓶瓶罐罐,往旁邊收拾。
在這個時候,李觀一忽然警惕。
他的心底忽然升起一絲絲寒意。
他顧不得潛藏,猛然朝著一側踏出一步,右手握著金吾衛的重劍,猛然橫掃,一道掃云掃出去,劍鞘將一個玉瓶掃飛出去,落在墻角摔碎。
里面的液體飛出來,那一座亭臺竟然剎那之間被腐蝕,轟隆隆地倒下去。
李觀一瞳孔收縮,毛骨悚然。
看到那術士站在那里,微微笑著拱手:“這位金吾衛,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來的,又聽了多久呢?”
還真是千年的狐貍撞鬼!
這幫老家伙,真是難纏。
李觀一禁不住在心中暗罵一聲,精神都繃緊了,他面對著這術士的試探,心思電轉,只是瞬間找到了那一線生機,不單單不恐懼,還冷然呵斥道:“侯中玉,果然如陛下所言,你知道的不少。”
侯中玉臉上笑意一滯。
“你是皇上派來的?”
李觀一冷笑,伸出手掃了掃戰袍,此刻,竟然握著劍柄往前走來,堂堂正正,氣勢煊赫,呵斥道:“吾是薛貴妃侄子,皇親國戚,卻忽然來到這麒麟宮鎮守,你難道沒有想過什么嗎?”
“若非是陛下的旨意,以我的家世,怎么可能會來這里?!”
“若非是陛下的首肯,我又如何進得來這天下第一的奇陣?”
這第二句讓侯中玉的神色頓住了。
是啊。
這樣玄妙的大陣,是天下顯學陰陽家一脈第二席的司危三十多歲的時候創造的,自己花了十年時間才掌握,可困可殺,就算是先天的神獸,號稱能活八千歲的麒麟,也難以掙脫開來。
而眼前這少年人的氣度卻也絕非膽怯之輩。
如此想來,難道說,一切都在那位皇帝陛下的目光注視之下?
自己的一切都被發現了?
他的臉色難看,此情此景,不由他不胡思亂想起來了。
李觀一大聲呵斥道:
“你所做的事情,陛下都已知曉!”
“派我來暗中盯著你罷了!”
“不過只是念在你往日有功,而今網開一面,希望你還可以回頭是岸,將長生不死藥奉上給陛下罷了!”侯中玉臉上浮現出頹唐之色了,他輕聲道:“是,陛下只是為了長生不死…”
“所以才默許了我的行為,所以才讓你…”
他臉上的頹唐忽然變化了,手中的玉瓶甩飛出去朝著李觀一砸下了,而在同時間,李觀一也已經暴起,他猛然朝著一側閃身翻滾,在此同時,本來似乎是按著劍柄的手掌往下,直接拔出了金吾衛手弩。
墨家制造,一次性彈射三根弩矢。
混鐵金剛。
一百步內可以洞穿鐵甲。
一瞬間兩人都出手,幾乎是同時。
李觀一看到劇毒腐蝕金鐵,讓宮殿的柱子都坍塌,臉色發白,而那術士看到三根弩矢直接洞穿入旁邊的鐵鼎之中,聲音沉悶,亦是臉色一變,雙方都根本沒有打算好好談。
到了這一步,李觀一自是覺得要下殺手。
侯中玉亦是認為,事到如今,哪怕真的是皇帝的命令也必須殺死,術士見那少年心狠手辣,不由臉色抖了抖,禁不住大罵:
“小雜種!”
李觀一亦反罵一句:
“老畜生!”
他反手將手弩扔出去。
金肌玉骨,龍筋虎髓的暴力之下,這一下不會比起弩矢弱小。
侯中玉身子一偏,縹緲無比,避開了這一下。
可是李觀一已經踏步上前,握著重劍自下而上得撩斬,白虎的氣息流轉,金吾衛的重劍上散發出了金色的流光,伴隨著沉悶虎嘯聲音,一道金色的劍氣旋轉著飛出。
侯中玉臉色一變:“二重武夫?”
“十五歲的二重武夫?!”
他身子一退,幾乎要和地面平行,只是腳尖踩著地。
瞬間朝著后面滑出去三丈。
飄逸絕倫,靠墻而起。
避開了這一道劍氣,劍氣落入墻壁,整個屋子都震了震,李觀一一直到現在,所修行的都是兵家武學,軍中招式,這樣縹緲輕靈的江湖輕功不曾見過。
但是兵家武學講究的就是瞬間的爆發逼近。
沒有諸多技巧,只有勢大力沉。
他已瞬間拉近距離。
李觀一知道,對方是三重境的術士,拉遠距離,自己大不利。
唯一的勝機,就是拉近距離。
此刻的局面,有好,有壞。
壞的是,李觀一為了潛藏身形,沒有把金吾衛的戰戟帶上。
金吾衛的兵器,甲胄,都是能夠承載劍氣刀芒的利器級別器物,且極華麗。
好的地方是,這里是宮殿當中。
侯中玉也很難拉開距離。
李觀一瞬間靠近,握劍,劍鋒抵著地面。
自下而上,猛然掠起。
白虎咆哮。
卷濤!
劍氣鋒芒爆發,如同席卷波濤,這一片區域都在攻擊范圍內。
見面起手就是神將絕學。
劍鋒嗡鳴著,斬過了這個術士,然后將其斬成了兩段。
但是李觀一臉上卻是一滯。
并沒有斬過血肉的觸感。
薛神將給他準備的敵人里面,從不曾有這樣的手段,過去五百年的歲月,其中三百年的亂世,保命的手段,恐怕已經超過薛神將的時代了。
李觀一瞬間反應過來。
被他斬斷的氣散開,化作了一個稻草人落在地上,落在地上的時候被劈開,稻草人上有紅色的繩子捆綁,上面有人臉五官,背面是生辰八字。
術士的厭勝替死術。
這不是術士。
這是巫蠱。
李觀一瞬間反應過來,他目光冰冷,陰陽家的望氣術施展,瞬間鎖定了敵人的真身,右腳猛然一踏,身軀俯低前沖,《玉臂神弓決》再度流轉爆發,長劍如槍鋒朝著前面刺去。
勁氣流轉,讓周圍的書頁都飛起來,似乎受到了某種磅礴大勢的壓迫,朝著下面倒下來,化作了讓人心口發悶的壓抑。
催山!
侯中玉優哉游哉,身子后退,雙手一合,口中念誦。
“臨兵斗者,皆陣列前行!”
道門九字真言。
李觀一感覺到一股力量落在自己身上,然后他忽然身子一沉,動作剎那之間變得遲緩起來,就好像陷入泥潭之中,侯中玉微笑著后退了,道:“執戟郎,如此,你還能靠近么?”
他施施然地拿起了手弩。
咬破手指在弩矢上掃過,念念有詞,李觀一看到那弩矢上忽然迸射出了藍色的電光,最后雷聲轟鳴,隱隱然鬢角的毛發都被拉扯起來,雷霆不斷朝著外面迸射,劈在柱子上,花盆上。
讓柱子崩塌,花盆碎裂。
這代表著的是電壓已經到了一個級別。
這就是,三重境的術士。
侯中玉淡淡道:“都說武夫披甲,百無禁忌。”
“但是老夫平素最喜歡披重甲的武夫。”
“金材通雷性,以此五雷之術,不知道滅殺了幾多桀驁不馴的武夫,正好,你死之后,我會將麒麟之事推倒你薛家身上,也算是讓你學個乖。”
他叩動手弩的扳機,雷霆轟鳴。
李觀一動作遲緩,但是還是踏前一步。
周圍的聲音忽然寂靜下來。
整個麒麟宮似乎化作了水面,這一步踩下,就像是泛起漣漪,漣漪擴散開來,只能聽到少年人的聲音沉靜:“白虎在天,身在麒麟。”
“朱雀為南,宮闕為北,四象流轉,吾在中央。”
雷霆忽然散開了。
侯中玉臉上第一次出現詫異。
他看到那少年并指在前,李觀一鬢角黑發垂落,道:
“四象鎮靈,敕!”
李觀一身上的封鎖消失,侯中玉道:“我道如何,卻是懂得陣法的,但是此陣我已修習數十年,十年學會,之后便是爐火純青,你才幾個歲數,能奈我何?”
他同樣起陣。
“陣,轉!”
方才的拼殺化作了陣法上的廝殺,但是這樣的廝殺其實比起真刀真槍的拼殺,在危險性上,毫不遜色,幾乎是立刻,李觀一就落入了下風。
只是侯中玉也慢慢有些臉色難看。
他忽然發現,眼前這少年似乎有些聰明過頭了。
自己的技巧,他竟然能舉一反三。
這是誰的弟子?!
可功體根基有幾十年的差別,李觀一內氣終究不如,漸漸不支,四象功體榨干了,也沒有辦法超過這個比他高兩重天的對手。
他視線掃過,看到旁邊的一個石凳,忽而飛起一腳,這石凳被他用巧勁踢飛,打著轉兒朝著侯中玉砸過去,侯中玉不是武者,肉身偏弱,不愿意吃這一下。
李觀一已飛奔而出,以肩膀上的護肩撞開了前面的木門,陣法一開,九轉而動,闖入了之前祖文遠口中說的陣法錯漏的節點之中,這七個節點構筑成了一個隱秘的屋子。
李觀一大口喘息,臉色發白,內氣已耗盡。
這石屋里面極簡樸,只有一個大鼎,下面的火焰始終燃燒。
侯中玉忽然驚慌起來:“你,你怎么知道的!”
“你快出來!!!速速出來,我不殺你,你快走!”
“快走!”
李觀一內氣渙散,大口喘息,肩膀上,玄龜法相出現了。
就像是之前發現《虎嘯鍛骨決》。
玄龜法相落在那鼎上。
李觀一心中動念,走過去,侯中玉倉惶大呼:“你住手!”
“我求你了,求求你,不要碰它!”
李觀一道:“你不想要我碰?”
“那你跪下求我啊!”
只一句譏嘲,未曾想到,先前從容不迫的術士當真猛然下跪,連連磕頭道:
“求求你,不要碰它,我求求你了小祖宗。”
李觀一怔住,此刻玄龜法相已經推開了鼎,一股香味飛出,李觀一本來耗盡的氣息迅速恢復。
里面是一團藥液。
李觀一只感覺到一股誘惑傳來,咽喉上下起伏,侯中玉大哭大罵,卻進不來這被占住的七個節點,李觀一此刻出不去,對方也進不來,可長此以往,李觀一肯定是敗亡的一個。
若是可以借機突破…
李觀一看到法相玄龜,一咬牙,抬手提起這小鼎,端起里面的藥液,一口吞下!
最后只聽到侯中玉癲狂的慘叫:
“不,我的萬古蒼月不死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