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來頒圣旨的算是熟人了。
穿一身圓領袍,臉上帶著笑,眼角笑起來有皺紋,和和氣氣。
是那位司禮監的主事太監。
李觀一在薛家,一身常服,主動迎出來,帶著笑道:
“沒有想到,竟然是大人來。”
司禮太監笑著道:“李校尉為國盡忠,朝中上下無不稱頌,這送圣旨的活兒,我就拿下來了,陛下吩咐過了,李校尉為國負傷,有功勞,坐著領就行。”
他身后有幾個太監,捧著托盤,上面蓋著明黃色的緞子。
司禮太監展開手中的卷軸,開口宣讀圣旨,都是些場面話,夸贊贊譽李觀一的勇武忠誠,責恨亂臣賊子云云,到了最后才到了重點,道:“加金吾衛戟士李觀一為翊衛。”
翊衛是一種特殊的位置,代表著皇室親信。
陳國中,唯獨二品曾孫、三品孫、四品子,才可領受這個職位。
在某些人眼里面,這個位置比起什么金銀賞賜都重要。
李觀一卻覺得皇帝在拿一個空頭支票來應付自己。
司禮太監又繼續道:“升九品下金吾衛為八品上,領羽林龍武軍錄事參軍事之差遣。”
“破格加賜白玉銙蹀躞一條。”
“賜緋色戰袍一領,上品利器寶劍一柄,金百兩。”
他每念一聲,便有一名宦官捧著東西上前,掀開了手中托盤上的絲綢,里面是一領做工極好的戰袍,繡著祥云紋;有白玉蹀躞,這是三品以上才可以佩戴的東西,只因李觀一之前已有犀角帶,故而加封。
又有一柄重劍橫放于托盤上,有棱形暗紋,刃口如同霜雪一般。
不過這一切都不如那百兩金更得李觀一喜歡。
司禮太監念完了圣旨,把這明黃色的卷軸一合,遞給李觀一,道:“李校尉,自九品下的金吾衛戟士,一躍而為八品上的參軍事,連跳三級,恭喜,恭喜啊。”
金吾衛的體系,繼續往上再升一級,是左右中侯。
然后再一級,就是親勛翊衛旅帥。
那是率領麾下勛貴子弟的貴族將軍。
掌管一定的禁軍,手里面有一定的軍權,而其麾下的都是八品官階的翊衛,背后代表著的人脈更是不同,可以說是天生富貴,權位極重,那些各地的封疆大吏都要給三分面子。
此次李觀一一口氣在到處都是勛貴的金吾衛里連跳三級,司禮太監也是有些驚訝,將圣旨遞過去給他,笑著道:“陛下有聽聞參軍事的傷勢,允許參軍事明日去朝廷的藏書閣一觀。”
“那里多有高人,有各類絕學的珍藏孤本,或可解決你的傷勢。”
這一下李觀一倒是當真訝異了。
陳國皇室的藏書閣?
他掏出一枚金子遞給了司禮太監,后者笑著頷首,然后告辭離去了,李觀一將這宦官送出大門,后者拍了拍李觀一的手腕,一股氣機流轉,感知到了李觀一體內那潛藏的赤龍勁。
司禮太監坐上馬車,馬車朝著皇宮去了。
他坐在馬車上,回憶剛剛那一股赤龍勁,想著果然受傷,這一次越千峰闖禁宮,麒麟宮也受損,如果不是麒麟仍舊強大,將侯中玉一口麒麟火燒成了焦炭,損失之大,足以讓陳國成為天下的笑柄。
皇室親衛進入麒麟宮,發現了侯中玉留下的密室。
看到了里面破碎的藥鼎,又推斷出侯中玉似乎是在麒麟火之下仍舊支撐了許久才死去,如此生機,大概率是他吞了不死藥。
皇帝知道之后,大怒。
險些將那些皇室親衛都處死。
司禮太監嘆了口氣,他忽然想到那一日少年親自送來了麒麟陣圖,而麒麟宮出事的時候,正是李觀一值守,心中微突,隱隱覺得這其中似乎有什么關聯。
這都不需要什么證據,只是直覺,他想著要不要將這件事情告訴皇上,司禮太監掀開了車簾,看著那邊的少年校尉,他忽然想起那一日在薛貴妃行宮外的試探。
那一日確定這少年不是太平公之子。
哪怕不是太平公之子,此刻他仍舊有了一絲惻隱之心。
當年的火,在他的心里面一直燒到了此處。
我保不住您的子嗣啊,就讓我保護一下陳國的年輕人吧,哪怕他是薛貴妃的侄兒,哪怕是無辜的,這件事情報上去,陛下都會震怒地調查吧。
于是司禮太監垂眸松開了車簾。
“就當做我也是老去了吧。”
他笑著低語,手指抓著那一錠金子,剛剛少年一臉熱情把金子塞到他手里,可是手指頭卻死死抓著,好幾個呼吸才松了手,這樣的財迷勁兒卻也讓他想到那個出身不好的神將。
他閉上眼睛,不打算把這件事情告訴其他人了。
李觀一換上了這一身新的戰袍,腰間佩上了白玉帶,有有寶石裝飾劍鞘的上品利器,江湖中這柄重劍價格不菲,是鍛造技藝的極致了,若是有天材地寶重鑄,足以成為寶器。
一身緋色圓領云紋戰袍,腰間白玉帶,一側重劍。
少年把頭發系好,意氣風發,倒是比起當初草莽多出了不少的貴氣。
朝廷五品以上可以穿緋色官服,三品才可以有玉帶。
而他的參軍事,比起當日給他們講解規矩的參軍事要高一個階。
那位是羽林龍武諸曹參軍事,正八品下。
有錢拿,有官升,李觀一都覺得此番冒險,結局比他預料的好得多,原本想著是會有一番波折,自己死咬口風,沒有破綻,加上薛老,最后徹底解決。
看起來,薛老做了什么。
薛道勇的笑聲傳來:“英姿勃發,器宇軒昂,不愧是我家麒麟兒!”老人大步走過來了,他上上下下打量著李觀一,伸出手拍了拍少年肩膀,道:“不錯,不錯。”
朝廷五品上穿緋袍,三品以上穿玉帶。
李觀一身上戰袍,玉帶雖然都是破格加賜,并無實權。
卻足以唬住人。
薛老道:“朝廷的藏書閣里,有諸多玄門之法的卷宗,金吾衛有立下大功者,都可以去藏書閣之中選擇其一,你今日有此運氣,需要感謝皇恩,若是運氣好的話,尋找到妙法神功,或可破了那越千峰的赤龍勁氣。”
李觀一意識到老人還在演,道:“是。”
薛老見到眼前少年神色堅毅,目光卻仍舊帶著一絲絲悲愴。
不由心中慨嘆。
而今之世的年輕人。
可真能裝。
老人拍了拍李觀一的肩膀,帶李觀一去了內室喝茶,然后封鎖了內外的氣息,這才開口慨嘆道:“觀一你此次的消息,算是救了我薛家啊,也救了你的姑姑。”
他舉起茶盞和少年共飲:
“算是老頭子謝你。”
李觀一道:“薛老,你怎么解決了的?”
老者道:“我把這事情告訴了澹臺憲明。”
李觀一咧了咧嘴。
澹臺憲明可以說是和眼前老者分道揚鑣之人,某種程度上算是叛徒,之前還雇傭殺手欲要殺死薛道勇,而眼前老人得到消息之后,毫不猶豫直接告訴了澹臺憲明。
這也確實是最佳的解決方法。
老人看李觀一,笑罵道:“要不然,伱小子就算是天衣無縫,當真無辜而有功,也要被一腳踹入大牢里面蹲他個把月,哪里來得這連跳三級,一身緋袍,白玉腰帶的?”
李觀一道:“無過有功也要如此?”
薛道勇淡淡道:“是,至于為什么,就憑你是薛家的。”
“這就是朝廷派系之爭。”
“這一次老夫給你兜底了,下一次就要考慮一下怎么樣處理這樣的情況了,站在這里了,你要面對的往往不只是對錯功過了啊。”
李觀一緘默許久,拱手回應道:
“薛老教的是。”
薛道勇道:“不過,你說的私生子,皇帝保護得很好,老夫不動用真的手段查不出來,可一旦真的用了真手段,皇帝也不是癡傻的,會發現,那時候撕破臉薛家畢竟勢弱。”
“但是,有一個時機,那個皇子一定會出現。”
李觀一道:“什么?”
薛道勇伸出一根手指,一字一頓道:“大祭之前。”
“你曾見過突厥七王的鐵浮屠衛隊,宇文烈來此,也帶來了天下聞名的虎蠻騎兵,而今列國的群雄以武功爭奪天下,烈烈雄風啊,大祭之前,有大比武。”
“那是黨項人的衛隊,突厥的鐵浮屠,應國虎蠻騎兵,我陳國夜馳騎兵當中的年輕一代比試武功的機會,還有什么,能夠比在列國的王侯面前,將這各國的精兵,未來的名將都擊潰更能揚名的?”
“若是皇帝真的有讓自己的兒子有坐收漁翁之利的念想。”
“那么他不會放過這十年一次的機會。”
“而如果我等不知道私生子這一件事情,見到了這個崛起的皇室遠親,不會忌憚,只會嘗試拉攏他,希望能夠擁有一個忠心耿耿的宗室戰將。”
“直到最后大家斗得頭破血流,皇帝扔出一個禪讓。”
“嘿,大家都抓瞎了。”
薛道勇緘默下來了,他忽然長嘆了口氣,道:“真是可笑啊,我和澹臺憲明自詡也是天下的豪雄,卻險些被那個看上去只知道游山玩水,畫畫寫書的皇帝玩弄于股掌之中了。”
“他的格局不是天下的雄主,但是卻是個守成的君王。”
“不是庸碌的昏君啊。”
“但是這樣聰明的才智,不去開疆拓土,安穩百姓,卻只渴望斬去威脅自己一脈統治的荊棘叢,制衡百官,他還不如來一個無能的帝王。”
薛道勇臉上的神色復雜,最后只是嘆息,他喝茶,卻如喝酒。
這個時候,李觀一才從眼前這亂世的猛虎身上,窺見了一絲無奈的蒼老之氣,他親眼見證曾經的英武君王死去,見證了南朝四百八十寺的時期,見證太平公攝政王的反目,又有這工于心計的君王。
哪怕是他這樣的豪雄,偶爾也會疲憊。
薛道勇道:“而這個時候,我終于可以想明白,為什么要針對岳帥了啊,無怪乎如此,岳帥是必須死的。”
李觀一道:“……岳家軍。”
老人伸出手指在桌子上點了點:“眼下應國的騎兵和岳帥的舊部隔江而對,有皇室的子弟在那里監軍,越千峰這樣的暴脾氣殺出來,剩下的都是能壓制住怒意的。”
“你想想看,殺死岳帥的職責,會讓澹臺憲明去背。”
“那么,最后皇帝罪己詔,認為自己當年做錯了事情,然后禪讓,新的皇帝驅逐原本澹臺皇后的兒子,殺死澹臺憲明,將其清算,然后為岳帥平反,大不了封個王,你覺得,岳家軍會如何…”
李觀一垂眸,剎那之間,少年感覺到了這陳國的天下仿佛化作了一座棋盤,風起云涌啊,而目前真正的執棋者,只有一個人而已,他仿佛看到那皇帝高坐,漠然看著天下。
李觀一閉了閉眼,聽到自己回答道:
“會對新皇感激。”
薛道勇道:“是啊,這樣的話,岳家軍。”
“不——”
老者斷言:
“當年的太平公舊部會重新匯聚在陳國皇室的麾下啊!”
“這安定天下的兵器還是會為陳國而揮舞,這一次,甚至于是忠于皇帝,真是好一局大棋,自一介藩王到如今,再到未來,這皇帝,才是這二十年最大的一個棋手。”
“真是,梟雄!”
李觀一伸出手捂著心口,忽然有一種鉆心的痛。
他明白父母的死因了。
因為他記起來了侯中玉說的那一句話——
太平公之子的命格 自己的命格,恐怕就在那個真正的私生子身上。
身負太平公之子的命格,然后去收取太平公舊部。
把荊棘上不服從皇室的刺頭都撫平了,再握在皇帝的手中。
在一開始的時候,那個皇帝就已經謀劃到了如今啊,這個天下混亂,各類的梟雄和英雄如同過江之鯽,哪怕是最被小看的陳國皇帝,也不是等閑之輩。
李觀一沒有把這件事情告訴眼前的老人。
老者繼續道:“所以,只要我等看大祭時,到底是哪個皇室子弟突然脫穎而出,殺入了最后的擂臺之上,就可以知道,到底誰才是皇帝的私生子了,彼時就有把握了。”
李觀一徐徐呼出一口氣,心中升起一股暴戾。
握了握手。
耳畔有龍吟虎嘯。
有一種抽出戰戟,在眾目睽睽之下把那皇子打廢的戾氣升起來了。
就算是惡了皇帝,他真的想要這么做。
薛老拍了拍李觀一的肩膀,笑著道:“皇室的藏書閣之中,多有神功,有此機緣,你不要浪費啊,一定找個好東西。”
李觀一點頭應下了。
又是一番閑談,午后就有車輿來,李觀一坐著車輿去,車簾都關著,最后將他帶入宮中了,不知道去了何處,這算是皇宮當中的一大隱秘禁忌之地,但凡入此地者都要保密。
李觀一根據麒麟宮傳來的四象封靈陣方位。
倒是完美確認自己最終去了哪里。
把這個地方的位置牢牢記在心底。
到了地方,幾個宦官都退下了,李觀一環顧周圍,聽到了一聲大笑,道:“哈哈哈哈,小子你終于來了。”李觀一抬起頭,看到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大步走出,正是陳國皇室陳承弼。
老者笑著道:“當初我不是說了,會為你想辦法,老頭子怎么會食言?”
“我磨了那皇帝侄兒許久,他才同意讓你來這里,走,老夫帶你去見一個高手,她一定可以解決你的問題。”
李觀一這才知道,自己能來到這里是這位老人的功勞。
老人抓住他肩膀,大笑道:“你這樣的武道資質,這樣的氣度,廢去武功太可惜啦,老頭子還希望咱們陳國的少年英雄越多越好呢,這樣我們這一代死掉,你們還可以保護這個國家。”
他帶著李觀一往前面走,力氣很大,走入了藏書閣旁邊一處木屋,推開門來,大聲道:“大侄女,大侄女!”
“你三叔了來了!”
“大侄女!”
大侄女?
李觀一微怔。
陳承弼是皇帝三叔,他口中的大侄女只有一個了。
是嬸娘口中那位唯一可信的陳國宗室。
長公主。
陳清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