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3日,下午三點半。
尤明祿低頭看著手機,慢悠悠地走在人聲嘈雜的煙袋商業街上。
喇叭聲和叫嚷聲擠壓著耳畔。大廈表面的電子熒幕正投放著最新一期的手機廣告,代言人是超級英雄凜冬將軍,為了貼合他的形象,手機外殼被設計成冷峻的色調。
被密布電線和電子招牌切得零碎的夏日下,熙攘的人流像是被困在蒸籠里的螞蟻一樣無處可逃。
街上有人發著傳單,有人攬客,游客們看見他們像是遇到喪尸那樣唯恐避之不及,生怕在這熱氣騰騰的太陽下多曬上一秒。
此時,見走在前邊帶路的二人止住了腳步,尤明祿便后知后覺地從手機屏幕上抬眼,心中好奇著這些大小姐到底帶她來了什么好地方。
于是她環顧四周,看了一眼那個屎黃色的“M”字招牌,以及豎在店門口的牌子上印著的麥香雞套餐圖片,最后看向一側的那個紅鼻子的小丑人形標志。
盯著麥當勞叔叔看了半晌,她才敢確認,這尼瑪真的是麥當勞啊?
她微微一愣,本以為雨宮櫻這種大小姐兼日本頭牌魔法少女會帶自己到什么奢靡至極的上流餐廳吃上一頓好飯,少說也是一頓惠靈頓牛排起步。沒想到雨宮櫻和川本琉華子兩人走在前頭看著手機地圖邊說邊走,裙袂下纖細白凈的小腿起起落落,最后居然在一家麥當勞前邊停下腳步。
尤明祿的心情頗為復雜。
這就好比古代一個皇女帶著她的侍從在大街上晃悠,順帶牽了一頭撿垃圾的小賤民。小賤民以為她們要帶自己去吃什么山珍海味美味佳肴,體驗一下貴族的生活,結果轉頭便帶著小賤民來了一家小賤民平時自己就已經快吃吐了的饅頭店。
“小紅帽醬,我們就在這里吃午餐吧。”雨宮櫻扭頭,對著尤明祿說。
“算了,麥當勞就麥當勞。”
尤明祿想著,口頭說了一句:“我隨意,還有你們用漢語說話可以不要加日語說話時的口癖么,中國沒人這樣說話的。”
說完便跟著二人走入了這家麥當勞里頭。
雨宮櫻并沒有用手機點單,而是拿著一張菜單走到前臺和工作人員交流,臉上掛著微笑。她出門在外倒是完全沒有大小姐的架子,行為舉止就和普通的花季少女沒什么區別。
川本琉華子也不像是她的侍從,兩人的相處像是那種常見的打打鬧鬧,動不動便開始犟嘴的青梅竹馬。
并且她們的中文都強得不可思議,仿佛土生土長的中國人。不過尤明祿聽灰燼講過,魔法卡庫里有著一張可以無障礙理解和運用語言的卡牌,多半雨宮櫻和川本琉華子就是用了這張卡牌,才能夠做到這么流暢的交流。
穿著棕紅色制服的服務員來來往往,幾個小屁孩在一旁的簡陋版兒童樂園玩得不亦樂乎,帶著吵鬧的叫喊聲,在滑梯上上下下起起落落。
尤明祿默不作聲地向前走著,然后隨便找了一面桌子坐下。
等到兩人點完餐,她們便回頭看了一眼尤明祿,走過來坐到了她的對面。
“冷知識,可以用手機下單。”尤明祿冷不丁地說。
“熱知識,我們不常來中國,用中文和人交流是一件很新奇且愉悅的事情。”
雨宮櫻一邊說著一邊在桌上放下菜單。
尤明祿淡淡地說:“冷知識,我會中文。你們可以找我進行‘新奇且愉悅’的交流,而不是把我約出來再撂在一邊。”
雨宮櫻淡淡地說:“熱知識,現在也可以交流。剛才只是我們不認路,忙著看地圖,所以抽不開身和你交流。”
“哦,原來伱們是路癡么?”
“還真是,我和琉華子都是路癡。”雨宮櫻答。
尤明祿面無表情地問:“那么請問你們兩個路癡,有空撐著傘看地圖把我晾在一旁曬太陽,可以分我一支傘,又或者問我一下想去麥當勞該怎么走么?”
“原來你生氣的是這個。”雨宮櫻笑,“那真是對不起了。”
“不僅如此。我已經想回家了,灰燼前輩那種小氣鬼帶我出門吃東西,都不會請我吃麥當勞。”
尤明祿抬手撐著下巴,漫不經心說著。
“麥當勞不好么?”雨宮櫻歪了一下腦袋。
“大小姐在日本的時候也經常點麥當勞。”川本琉華子說,“并不是對你有什么特殊對待。”
“不太符合我對千金大小姐的刻板印象。”尤明祿說。
“你都說了是‘刻板印象’,那可不可以不要這么刻板?”雨宮櫻說。
“好的,那么我先說好,我蹭完這一頓就走。”尤明祿說,“所以請單刀直入,在我吃完之前就把你們要說的事情說完,可以么?”
“你的態度可以放尊重一點么?”琉華子抬頭看了一眼尤明祿,“知不知道和你說話的人是誰?”
雨宮櫻不以為然,“琉華子,你才該尊重一點,這可是我們請人家陪我們吃飯。”
“大小姐,你可太慣著她了。”琉華子說,“你是雨宮家的大小姐,還是日本最出名的魔法少女,她是誰?”
“我?”尤明祿說,“我是撿垃圾長大的小紅帽,果然含著垃圾長大的小女孩是不配和含著金湯勺的小女孩一起玩的,告辭。”
語速極快地說完,尤明祿迅速從桌前起身。
在雨宮櫻和琉華子兩人呆愣的目光之中,她轉身就要走,可就在這時雨宮櫻迅速伸出手,抓住了她的手肘。
“請問你還要干嘛?”尤明祿扭頭,平靜說著,“羞辱一下撿垃圾長大的鄉村流浪漢小女孩對你們大小姐來說就這么好玩么?”
“別這么生氣好么?”雨宮櫻說,“是我的不好,我向你道歉。還有,剛才的話是琉華子說的,不是我說的。”
在雨宮櫻用這番話語實現了正義切割之后,身旁的琉華子也自知犯了錯,于是便低頭看起了隨身攜帶的輕,沒有再說話。
“她沒有惡意,只是平時就這么說話。”雨宮櫻補充著說。
尤明祿見狀,緩緩坐了回來,“松手。”
雨宮櫻說著松開了她的手肘。
三人都暫時沒有說話,小孩在兒童樂園里打鬧的嬉笑聲傳入了她們耳中。
“大小姐,我去上個廁所。”琉華子低垂著眼看了一會輕,然后說。
“去吧。”
琉華子聞言,把那本輕放到了桌上,然后起身,面無表情地轉身走向麥當勞的廁所。
雨宮櫻側臉,瞥了一眼琉華子的背影,忽然悄悄說:“…她要哭了。”
“…啊?”尤明祿愣了一下,看著琉華子走入廁所,“哦。”
她心想,什么攻高低防人設,被大小姐說了兩句就躲到廁所里掉眼淚了?
“所以,你找我做什么?”尤明祿趁著那個惱人的跟班不在,向雨宮櫻發問,“現在可以回答我了么?”
雨宮櫻接過服務員遞來的一盤薯條,放到桌上,捏起一根往嘴里送去:“其實我只是單純想和你交一個朋友,還有…順帶聊一聊灰燼老師的事情。”
“如果真的只是單純想和我交朋友,那你完全可以把后邊這句話去掉。”尤明祿頓了頓,“可惜你沒有。”
雨宮櫻嘆氣:“好吧被你發現了,我就是想請教你一下。”
“請教什么?”
“你是怎么做到和灰燼老師走得那么近的?”
首先,你得擁有柯明野一樣的眼神。
其次,你得和我一樣撿垃圾出身,這樣才能讓對方可憐你。
我覺得這兩點你都不太行,尤其是第一點。
小紅帽在心中默默吐槽著。
她沉默了半晌,開口說:“原來你特意繞那么多圈子,就為了問這個。”
“不然呢?”雨宮櫻輕聲說,“說實話,我沒想到你看著沒有心眼,卻這么敏感,所以覺得自己還是直言不諱直接好。”
“不是我敏感,而是你對我太敷衍了。”
“好啦,我都道過歉了。”雨宮櫻露出一個歉意的笑容,“所以可以回答我的問題么,明天請你吃好吃的。”
“我沒什么特殊的,和灰燼前輩只是單純聊得來,所以就成為朋友了。”
“那怎么才能和她聊得來呢?”雨宮櫻問。
尤明祿沉默了一會:“你為什么對她這么執著?”
“你想知道么?”
“在向別人問話之前,先自爆來意是基本的禮數吧?”
雨宮櫻勾起嘴角,“好吧,簡單來說就是我很憧憬灰燼老師,她是我的偶像。”
“看出來了…我第一次見到有人用‘老師’來稱呼她。”尤明祿說,“但我想知道,她到底有什么東西讓你這么敬仰她?”
“嗯…”雨宮櫻低頭想了想,說:“那就說來話長了,你想聽么?”
“不然你以為我跟你來是要做什么,你的那點算盤很難猜么?”
“你可真是伶牙俐齒,和我家琉華子有得一比。”雨宮櫻淡淡地說。
“對待不同人需要不同態度,這是灰燼前輩教我的。”
“真好,她愿意教你這些事。”雨宮櫻說,“你知道我出生在雨宮家,日本黑道家族,同時也是咒術師大族。”
“當然知道,只要搜一下‘魔法少女九重櫻’就會跳出來這些。”
“是啊,就像被強制性關聯了一樣,我其實我很討厭我的家族。”
“為什么?”
“因為從年幼起,我便被測試出不具備成為一名咒術師的天賦。對于家族的人我只是一枚廢棋,遠不如我的三個哥哥來得有用,甚至完全沒有出生的必要。你知道么,從很小時候我就能感受到,在這個家族里我就跟個‘透明人’一樣的,盡管那些下人都‘大小姐’‘大小姐’地稱呼著我,盡管父親偶爾會憐憫地給予我一些關懷,但我知道他們從來沒有真正的把自己的目光放到我身上,我無論在哪里都像一個透明人,用來襯托我的三個哥哥。”
雨宮櫻漫不經心說著,“如果就那樣按部就班地長大,等到哪天就會當作一個犧牲品出嫁到其他家族,成為一個不需要有感情和思想的‘停戰合約’。”
她頓了頓:“然后我在開始想…是不是就因為沒有天賦,就因為出生在這個家族里,所以我就注定不配擁有自己的人生呢?”
“我想過對自己的命運反抗。但我不能那樣做:如果說維持現狀,我頂多只是一個‘透明人’,那么在做出反抗后,在我父親眼里,在我家族的人眼里,我就只是一個‘死人’而已,這比透明人要可怕得多。”
“所以,我從來沒反抗過。”
“曾經有那么一天,我還想過找一片大海跳下去來著。然而就在那時,我在電視上看見了魔法少女灰燼的身影。”
尤明祿默默聽著,用吸管喝了一口可樂。
雨宮櫻繼續說:“灰燼前輩真的和其他魔法少女不一樣,我行我素的,剛剛出現不久就引起了人們的議論,不少人都很討厭她,詆毀她,說出一些仿佛想讓她人間蒸發似的惡劣言論,可她從來沒改變過自己,就好像全心全意地按照自己的想法在活著一樣。”
“那時的我,非常憧憬她不被這個世界,不被他人的目光束縛的樣子,然后就在想,我是不是也可以變得和她一樣,我也可以反抗一次試試。”
聽到這,尤明祿微微一愣。
她心說大姐,你猜猜你在電視上第一次看看魔法少女灰燼時,她那時候才幾歲…不會是她還在讀小學六年級的時候吧,能把一個小學生當成人生導師你也是神了。
想歸想,她可不敢這么說,于是只是試探著問。
“所以…你成為了魔法少女?”
雨宮櫻說:“沒錯,我成為了魔法少女。在那段時間里,我每天最大的樂趣就是打開手機,翻一翻有沒有灰燼老師的新聞,后來有一天晚上,我體內的慧星碎片忽然覺醒了,當時我沒想過當一個魔法少女這么累,于是開心得一晚上沒有睡覺呢。”
說到這,她自嘲似地嘆了口氣:“話說回來,最開始可真是夠嗆的:每天又要上學,又要接受家族的培訓,出面一些社交場合,只有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才可以變身,從房間的窗戶溜到外頭喘一口氣。”
說著,雨宮櫻托起了下巴,眼底流轉著思緒。
“那時我常到東京鐵塔上玩,我喜歡飛在被霓虹燈染的五顏六色的夜空下,看著那些站在展覽臺里的旅客指著我大喊大叫,這讓我第一次有了一種‘被看見了’的感覺…不再是一個‘透明人’,我被看見了。
“而到了后來,我學著灰燼老師,隱瞞自己的身份,加入了東京的魔法少女同盟會,白天上學,晚上出來打擊罪犯…
“再后來,我發現自己意外的有天賦,這個魔法少女當得順風順水,于是在日本的魔法少女同盟會混出一些名聲。
“甚至如你所見,成為了這么一個代表性人物,并且在這之后,我正式向家族的人表明自己的身份,家族的人一開始很震驚,后來便漸漸開始重視我了。”
她忽然勾起嘴角:“所以…從某種意義來說,灰燼老師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如果沒有她,我一定跨不出最開始的那一步吧。”
話音落下,沉默短暫地籠罩在兩人中間。
雨宮櫻抿了一口可樂,沒有繼續說話。
“原來是這樣。”尤明祿開口打破沉默,若有所思地沉吟著,“抱歉,之前對你有一些誤解,是我的不對。”
“沒事的,我明白你們對我的看法,不少人都認為我是靠著雨宮家的權力才成為日本同盟會的代言人物,但其實我從未依仗過家族的力量。”
雨宮櫻說著,忽然微笑著一拍雙手,話鋒一轉:“所以,你可以把灰燼老師約出來,讓我和她聊一聊么?”
尤明祿愣了一下,心說還真是上了你這個女人的當。
她聳了聳肩,明知是圈套,卻不以為然地說:“正好,她在找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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