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庭歸來。
聽聞此話,盧嬋和赤羽子都愣了一下,隨即再度看向白玉瓶眼神微變。
修士追求長生近乎于本能,看破生死的永遠只有極少部分人,或許從來不存在徹底無所謂生死的生靈。
生者,必然是為了活著窮極一切。
仙官之位即是一份可以預期的長生,比起玄之又玄的超脫成仙,它更容易達成一些。
“只需要煉化此物,就能夠得道長生?”
顧溫拇指輕輕擦拭白玉瓶,越看越發覺得與紅塵仙命格很相似。
都是將本來虛無縹緲的長生路化為一條清晰可見的道路,都是將一個眾生渴求的一個虛幻目標變成實質。
玄月目光灼灼,點頭回答:“沒錯,而且仙位之下還有天官,能夠讓他人也得到長生。或許只是幾千年,但這是仙人所不能之事。”
仙官與仙人最大的區別就是前者能賦予其他人長生,而后者只能獨自逍遙。
顧溫再問:“那么代價是什么?”
“受制于天庭,可仙人又何嘗不受制于更強者?”玄月道:“修行常言,逍遙自在,可古往今來從未存在過逍遙者。用相對的自由換取,成千上萬年的長生非常值得。”
此話,有理,卻又失了本心。
所以玄月沒辦法成仙。
顧溫心底如此評價著,他不在意玄月如何,轉而用余光觀察其他人,二女都微微皺眉。
赤羽子直言道:“你只是想成為鞭打其他人的人上人,而不是想要掙脫束縛。超脫是拒絕一切外物的本領,而不是肆意妄為的資本。”
玄月詭辯道:“有區別嗎?宗法、律法、德行等等一切都在約束某種行為,如果你要拒絕它的約束,就是在作惡。”
“宗法也有無情處,律法也有苛捐雜稅。還未有五靈谷之前,各州之地餓殍遍野,正道與邪道之別就在于正道不會拿人煉功,其余一切都是一般模樣。”
“所以仙位是好的,都是長生,無高低之分。超脫難尋,仙位易得,往后仙位定下,再想長生就難了。”
過了這個村兒,沒這個店兒。
此話讓人啞口無言,盧嬋聞言也露出了幾分猶豫。
假若玄月說的沒有錯,那么如今是求長生最容易的時候,將來要是仙位都被定下,再想長生就難了。
沒有人能夠保證自己一定能成仙,故此一條清晰可見的道路就顯得彌足珍貴。
赤羽子撓了撓頭,隨后求助顧溫:“姑奶奶罵不過他,速速用你的圣人大道鎮壓他。”
“聽尊賜言。”玄月露出從容的微笑,“仙位本是圣人之道演化,不知圣人又有何不同看法。”
眾人無不期待的看著顧溫,只見他緩緩抬起手,然后一巴掌落下。
轟隆!
玄月直接被掄到了地上,裂縫如蜘蛛網一般蔓延,整個屋子都在抖動。
圣人大道震耳欲聾。
顧溫淡淡說道:“貧道略懂一些拳腳。”
赤羽子美目發光,豎起了大拇指,道:“我就喜歡你這樣。”
盧嬋則有些愣然,沒想到竟然會是這種答復。
她問道:“道兄,不知圣人之道應是何物?”
顧溫回答:“圣人之道只是圣人本身,當未成大圣之前,都不足以為外人所感悟。”
從來沒有什么大道可講,大道無處不在,圣人之道亦是如此,他們如今所見的自己就是圣人之道本身。
玄月暈眩了幾分鐘,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腦子還有圣人大道余音。
他幽幽看著正把玩白玉瓶的顧溫,毫無脾氣可言。
“不知圣尊還有何事吩咐?”
“沒有了,你下去吧。”
玄月起身離開屋子,他沒有想過逃跑,因為沒有任何意義。
修行越往后便越難以越階,道境半仙對比起仙人猶如飛蟲與巨人。玄月在半仙之中駐留了幾萬年,又初入仙境,最清楚二者的差距。
那么仙人與圣人之間只會更大。
如今顧溫沒有直接殺了他,至少是有一線生機。他猜大概率是給擎蒼做決定,而顧溫沒有死的擎蒼,應該不會那么無法溝通。
且若天庭真回歸,那么他也是半個體制內的人。
玄月思量著,輕手輕腳離開,走出門檻之后還不忘回首拱手朝著顧溫一拜。
模樣謙卑,不知不覺腰已經習慣彎下來。
顧溫記得成仙地之時,初見玄月之時,對方負手而立站在遠處便讓他不敢動彈,小心翼翼去詢問一句前輩。
如今他只是坐著不動,沒有任何表示玄月便不敢離開。
赤羽子嘟囔道:“這老東西好滑溜,我恥于與他為伍,還是一個仙人。縱然是靠著仙位突破的,可好歹以前也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半仙,還是我道門老祖。”
“如此才正常,有了軟肋的人才能夠相處。”顧溫笑道,“假若有人以我之生死要挾,你也會變得軟弱,而恰好玄月這人把長生看得比什么都重。”
人皆是所在意之物的奴隸,天底下哪有什么絕世強者,都不過是在紅塵之中掙扎的蕓蕓眾生之一。
當歲月以千萬載計,那么仙人也是歲月長河的一點水花。
“哼,姑奶奶才不會因你變得軟弱。”
赤羽子哼了一聲,隨即想到了自己姐姐,那張丑惡到極致的面孔。
一旦壽元將盡,他們就會變成一個個丑惡的怪物。
“顧溫,如果你以后要死了,會變成他們那樣嗎?”
“不會。”顧溫搖頭,隨后淡淡說道:“或許你們要死了,而又有一條有違德行的路能走,那么我可能會。”
“咦惹,肉麻死了。”
赤羽子慌得吐露嫌棄之言,盧嬋臉上有些紅暈與尷尬,她撓了撓臉蛋,明知對方的意思,但還是忍不住心跳加速。
顧溫只是微笑以對,沒有任何言語,可其從容自在的之態仿佛帶著足以傾覆天地的厚重。
漸漸地二女也沉默了,竊喜也好,羞澀也罷,最終都會被一股難以言喻的沉重感壓倒。
當一個凡人說要殺人,那么只會嚇得凡人。
當一尊仙人之上的圣人說要殺人,那么整個天地都會為之顫栗。
赤羽子悶聲道:“你還是好好守著自己的德行吧。”
“我沒有征求你的意見,你可沒有實力阻止我。”
顧溫點了點赤羽子腦袋,笑道:“你是不是把自己看得太重了,以為我會聽你的?”
赤羽子剛剛還有些感動,立馬被這句話激得握緊拳頭,一拳打了過去。
拳風陣陣,卻被顧溫寬大的手掌死死握住,再也無法使出半點力氣。
顧溫一邊應付鬧騰的赤羽子,一邊從白玉瓶倒出白玉色液體。
霎時間滿屋月華,一股難以言喻的芳香傳入鼻尖。
他品了一口,只覺得很好喝,并且其中還存在著一股特殊的道韻。
這種道韻或許、可能、有些不對勁。
聞到香味,赤羽子也嘴饞了,問道:“這是啥,給姑奶奶來一點。”
顧溫搖頭,赤羽子更著急了,整個人都要撲到他身上,去拿被高高舉起的白玉瓶,嚷嚷道:
“什么好東西,快點讓我嘗嘗,當初我連三魂七魄外殼都給你吃了。好歹也算是同吃一碗飯的,你怎么這么小氣。”
看著面前少女急切的模樣,顧溫不免有些回想起前世養的貓。盆里的水是馬尿,杯子里的是仙釀。
他倒了一杯,赤羽子毫不猶豫喝下,頓時整個身體都抖了幾下,臉上多了幾分紅暈。
“這是仙釀嗎?!”
盧嬋也有些好奇,還未等她開口請求,顧溫便搖頭道:
“這東西有助于修行,味道也極好的,但有一點副作用,喝了會變得聽話。”
赤羽子皺眉道:“聽話?這東西能控制人心?”
“沒錯。”顧溫點頭道:“比起控制更像是一種成癮性藥物,普通人一口下去,恐怕此生難咽其余食物。而大能也無法免俗,恐怕喝上幾百年就離不開了。”
赤羽子頓時失去了興趣。有些奇怪道:“為什么太陰星君的仙位這么邪門?”
“你怎么就確定天庭就是正道?”
“額…”
赤羽子無言以對。
好像是這個道理,人族脫離獸類也不過幾萬年。如今衣著得體,長幼有序,禮儀齊備是萬年內的事情。
講德行更是擎蒼仙人之后才成為共識。
她轉而有些擔心道:“我喝了不會有事吧?”
“一口不會有事,本身就不是毒藥,只是其中道韻作祟。”
“那這東西怎么處理?”
“先放著,說不定以后能用到,而且他還有些許探查因果的能力。”
顧溫深入研究,瓶子仿佛有生命一般收緊全身的一切道韻。
由于涉及天圣的緣故,還無法徹底參悟并模仿其中大道,但仍然被他抓住了些許門道。
手掐法決,一縷奇光從瓶子飛出,他心中所想化為字體印在瓶子上。
下一刻瓶子嗡嗡作響,字體破裂,一聲難言的悲鳴回蕩。
道果在恐懼。
而顧溫面色更加古怪,赤羽子問道:“怎么了嗎?”
“這東西很邪門,如果我沒有看錯的話,只要稍加煉化,便可窺見任何喝下玉釀的人心之所想。”
顧溫腦海里出現了另一幅畫面。
太陰星君與其麾下天官嫦娥是錦衣衛。
他法決一變,瓶子冒出的字體再變。
顧溫、顧溫、顧溫、顧溫、郁華、酒…
赤羽子取笑道:“噗噗你這家伙還挺自戀和少年心性的。”
有沒有可能,這是你心中所想。
顧溫決定還是不要揭穿,因為蠻好玩的。
有時,能窺見他人心中所想,也是一種樂趣。
記得郁華曾坦言,她能知道別人心中所想。
午間,顧溫等人搭乘仙舟離開,花費十日直達玄黃州,直線路程超過一千萬里。
如此遙遠的距離,也是仙舟這類通行工具盛行的原因之一。尋常修士乃至大能,難以進行長距離長時間的飛遁。
玄黃州,玄黃城,三清山腳下。
仙舟緩緩落地,顧溫走下來,目光所及人山人海,來自天南地海,四極八方之人匯聚,一眼望過去可見幾十種不同風格的服飾。
有青袍老道,袈裟光頭,背刀俠客,掛劍的劍客,富態的商人…
顧溫耳邊回蕩起余聲,向他指明各方,城中如何不進半步,卻在八百年前已知曉。
舉目望向前方,三座巨大的靈山穿入云間,有萬丈之高,云層猶如它的裙擺。
三清山。
讓他魂牽夢繞的地方,也是他心中修行界的頂點。
赤羽道:“本來是落到邊疆的,但后來打了幾百年靈脈破損嚴重,所以兩百年前主脈又挪了回來修生養息。現在上山門,我有挪移令牌,可以直接飛到山門之中。”
她取出了一塊青白色的令牌。
顧溫沉思,他能感覺到山上傳了熟悉的氣息,自然也想快些與自己師傅見面。
但轉念一想,都到山下了,也不差那幾分鐘。
何況根據狐仙之言,師傅是想讓我回來打工的。在自己師傅眼里,他在治理天下方面有著大智慧。
可實際顧溫連一天皇帝都沒做過。
要是這么上去了,不知何時能下山。
“舟車勞頓,我們先去千鳳樓喝酒,合該慶祝一下。”
顧溫大手一揮,取出了盧嬋給予的‘千鳳樓終身貴賓’令牌,進入凡人模式。
赤羽子自然沒有意見,兩人大搖大擺,勾肩搭背走進了花樓。
狂喝了一夜互相扶著出來,又扭頭走進了另一家分樓。
“之前那家葷了點,那些女子盡想著擦邊,有姑奶奶我在她們豈能得逞?這次聽點小曲,這個雅。”
“合該再慶祝。”
“聽曲喝酒完了,我們再去小賭一把,打打花葉子。”
“合該繼續慶祝。”
“打牌完了,還是去靈泉洗洗身子吧。”
“合該再繼續慶祝。”
顧溫與赤羽子吃了就睡,睡完就喝,喝飽就賭,形同凡人,樂于享樂。
他們都是世俗意義上的大能沒錯,可實際享受生活的日子幾乎沒有。
我若不享盡繁華,又怎知一切都是過眼云煙!
一連十日,終于有人忍無可忍。
一只大手從天而降,直接抓走了赤羽子。
顧溫聽聞耳邊冰涼的嗓音。
“自己走上來。”
來到三清山門外,望著一眼看不到頭的青石臺階,顧溫只好坐在山門外醒酒。
遠處有一位三清女弟子向其他人說明,傳入耳中變成了另一種聲音。
“三清山門,九百九十九萬階,登上百萬可入支脈,登頂可入主脈…”
顧溫往上走百萬臺階,山腰上是一處小鎮,無數求道之人在此歇息,還有三清弟子為其提供住宿與食物,還有支脈招生。
一個太清派支脈女弟子走來,笑容和善問道:“可希望貧道領你入山門?”
顧溫搖頭拒絕。
因為八百年前,已經有人領他入玉清一脈。